这一天,太平洋建工局工程质量专家组来到107项目部,对正在施工的军医大楼进行工程质量验收。他们来到了三楼察看已完工的楼柱质量。一位专家眼尖,看到墙边第三根柱子上面有条细小的裂缝,感到很奇怪,就用手掰开一点点,谁知水泥竟轻易地掉了下来,他越掰水泥掉得越多,最后轻易地把一大块水泥掰了下来。他吃惊地发现这根柱子里面竟没有水泥,全部是石块和碎砖,长宽度达到一米。这是一根承重柱,承担四楼以上楼面的重量,现在里面是空的,如何承重?
专家组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一起重大质量事故,并且是人为的质量事故。
这是太平洋建工局自建局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一起最恶劣的工程质量事故。它造成的后果是不仅是整根柱子要拆除,而且有可能是整个四楼屋面,由此造成的经济损失将达到二十多万元。在九十年代,这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施工的班组很快查明了,就是107项目部刘文成木工班。这根柱子是他们制的模板,他们浇筑的,里面的石块和碎砖不用分析肯定是他们放的。
他们为什么要放,为什么如此大胆?不怕房子垮吗?不怕坐牢吗?专家组组长唐专家气愤地在107项目部会议室拍了桌子。
要严厉查处,必须从严追责!其他专家组成员也是异口同声。107项目部紧急成立了由局专家组组成、项目部相关领导参与的军医大楼重大质量事故调查组,开始了全面调查工作。
刘文成被叫来了。在调查组面前,他不慌不忙地说:“浇筑混凝土那天,我不在,是柳万锋打的,后来他看见闯祸了,自己把石头砖块填进去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要问柳万锋。”
副班长严肃才也证实,那天刘文成的确不在,混凝土是柳万锋打的,砖块也是他悄悄放上去的。班上其他成员则沉默不语,似乎默认是柳万锋所为。
这样的质量事故一般是打混凝土时浇捣不严所致,也就是说浇混凝土时没有使用震捣器,哪怕震一下,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既然柳万锋没有用,他就要承担事故全部责任。
柳万锋被叫到了调查组办公室。说到这根柱子时,柳万锋一脸茫然,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为此,他特意来到了现场。
到了现场,柳万锋明白了。那天他在场,因为要同时要浇筑六根柱子,所以柳万锋负责三根,班长刘文成负责三根,问题就出在刘文成负责的第三根柱子上。当时他内急,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正值下班,忘记了,以为第三根柱子震捣了,就随大家一起回家了。十天后拆除模板时,才发现柱子蜂窝麻面严重,就是说柱子上面出现了像蜂窝一样密密麻麻的孔洞,最为严重的是柱子中央还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洞,上下层混凝土仅外面一层水泥表皮维持着,基本呈分裂状。
浇灌梁柱,混凝土采用的是自然下落的方式,受钢筋和钢筋扎丝的影响,大部分混凝土不能顺利落到底部,即使落到底部的混凝土也不能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所以必须施加强烈的震动波,把所有的混凝土震捣在一起,不让梁柱形成任何孔洞和表面上的麻麻点点。长条形状的震捣器就是发生震动波的器材,专用于浇筑混凝土,由人工操作。
刘文成忘记使用震捣器,柱子必然会出现空洞。按规定,要立即向项目工程部报告,进行评估,看损坏程度,是否进行修补。如果仅是修补的话,问题不大,损失也不大,但大家都看得出,这根柱子根本没办法修补,必须报废,推倒重来,这就是质量事故了,虽然是不大的质量事故,但项目部一样会处理,一般会取消班组当月奖金和部分工资,班长会通报批评或警告处分,也可能撤职。
这就是刘文成不能忍受的。他害怕扣奖金,尤其是害怕撤职,于是,把全班人喊来了,大家统一口径,不报工程部,决定直接自行修补。
刘文成的决定遭到了柳万锋的强烈反对。他十分清楚,现有的技术无论如何修补都改变不了柱子无法受力的事实,只能拆掉重来。他坚持要向工程部反映,由他们来处理。
刘文成立刻黑了脸,二话没话,一拳打在柳万锋脑门上,然后把他掀翻在地,压住他的脖子:“你妈的,你反映试试看,老子今天就废了你,要了你的狗命。”
柳万锋被压得难受至极,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只得松口:“你,你松开,我,我不说了。”说完,心中十分地悲哀,如果是战争时期,被敌人抓住了,他估计自己会是一个叛徒。
宋庆森想上前劝一下,刘文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只得诺诺地退缩回去了。
刘文成放开了柳万锋,指挥大家赶快往里面填石头和砖块,然后用水泥沙浆刷平,当时从外面看,一点痕迹也没有。
水泥沙浆与混凝土不同,它的含水量很大,随着时间的流逝,水分在不断蒸发,柱子外面必然会出现一些细小裂缝。由于没有使用机械震捣,沙浆与石头砖块难以紧密地粘贴在一起,时间长了,很容易掰开。
柳万锋没有去搬砖块,他实在难以接受这种行为。刘文成也没有要求柳万锋去干,他只要求柳万锋不说就行,不过,他量柳万锋没这个胆子去说,因为责任不是刘文成一个人的,全班都有责任,全班都会受处罚,他跟大家已经统一好了口径,一旦柳万锋说出去,大家就说柳万锋干的,包括与柳万锋玩得很好的宋庆森也点头同意了。
刘文成想:法不责众,即使暴露了,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项目经理没有责任?工程部没有责任?现场的栋号长和施工员没有责任?最终的结果是大家都没有责任。他没有料到的是,发现问题的不是项目部,而是建工局专家组,这就不可控了,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了。他掂量出了这个事件的严重性,立刻把柳万锋推了出去。
柳万锋自然不傻。他当场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时,他的好朋友宋庆森站了出来,证明柳万锋说的是事实。但目前只有宋庆森一个人证明,说服力不够。
项目经理向爱群却不这样认为,他相信柳万锋说的是真的,他太了解刘文成这个人了,相信这个莽汉肯定会这么干,只是现在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刘文成所为,所以他保持着沉默,但内心深处早已是怒火滔滔了。
首先他对这个刘文成极度的失望和愤怒。不敢担责,陷害同事,毫无廉耻之心,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担任班长,不论是不是他干的,刘文成这个狗屁班长一定免了,免得他以后再生是非。
其次他对柳万锋同样愤慨。柳万锋,你好歹是一个大学生,难道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就算不能制止,你就不能到工程部反映一下?是的,我知道,你刚来不久,很害怕,怕担责,怕追究,怕不团结,搞不赢刘文成,你就不知道我们一直在网开一面,在帮你吗?你说出来了,刘文成能把你怎样,他还是刘班长吗?早就开除了,滚得远远的,能威胁到你什么。这个柳万锋真是不可救药,如果是他搞的,他就去坐牢。如果不是他搞的,也把他开除。谁叫他不说,现在弄得大家都很难堪,他不说,他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工程处经理林宝生心情稍为复杂一些。他与向爱群一样相信这事不是柳万锋干的,但对柳万锋同样很失望。稍为不同的是,现在他心里很纠结,不知该怎么办?他看出来了,女儿非常喜欢柳万锋,深爱着他,有时睡觉都会念叨他的名字,她离不开柳万锋。如果把他开除了,女儿这一关怎样过,女儿这一关过不了,老婆这一关也过不了,老婆过不了,说来说去,自己这一关过得了吗?
如果不开除他,他本身有一个处分了,再加一个处分肯定是要被开除的,他不同意,班子成员肯定会坚持,他一个人坚持有什么用。
此时的柳万锋真是悔得肠子都要断了。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勇气,做了懦夫,只怪自己想得太多了,怕得罪人,连累自己,结果好了,现在不但连累上了,而且还被刘文成赖上了,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柳万锋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办法自己拯救自己,否则会死得很难看。
他找到了他的师傅,副班长严肃才。他对这个师傅有说不出的厌恶,阴阳怪气,做人做事毫无原则,一切惟班长刘文成是从,一条忠实的狗腿子,柳万锋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所以平时对他是敬而远之,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能不打交道尽量不打交道,但现在不行了,他必须出来说话,只有他才能证明当时的情况。
对柳万锋的请求,严肃才不置可否。他同样不喜欢这个徒弟,以为自己是个大学生,有学问,就了不起,没大没小,现在有事了,就晓得找我了,我凭什么帮你啊。严肃才想了想,干脆地说:“你走吧,这事我帮不了。”他要全力保班长刘文成,只有刘文成保住了,他觉得他这个副班长才能保住。
柳万锋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他垂头丧气回到了寝室,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出神,难道他就这样莫名其妙丢掉这份工作,甚至去坐牢?
调查组给他两天时间,让他把事情前后经过写出来。柳万锋把自己关了两天,把他所有能回忆起来的细节仔细回忆了一遍,甚至局里当天来了新闻记者采访的事也写出来了,详详细细写了八页纸。
调查组收到柳万锋的材料,仔细分析了一遍,仍不能证实这根柱子不是柳万锋所为,也不能说明往柱子上填石块与柳万锋无关。相反,刘文成的证言就有力得多,全班除了宋庆森,其他人都说是柳万锋干的,时间地点言之凿凿,无懈可击。当时在场的只有这些人,没有第三者,他们的证言就变得可信度极高。
但林宝生、向爱群依然不相信,调查组也觉得里面有猫腻,因为逻辑上似乎不成立。如果是柳万锋一人所为,正是刘文成打击报复的好时机,他为什么不说?再一打混凝土是全班参与的行为,不可能只有柳万锋一人干活,他独自一人在全班人眼皮底下填石块,而大家无动于衷?怎么可能!
但调查讲究是真凭实据,在场的人十一个人有九个人说是他,调查组总不能武断地说不是的。调查一时陷入了僵局,调查组于是立刻把调查结果向建工局作了汇报。
建工局副局长谭超雄得知消息极度震惊,他想不到有人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干如此勾当。作为主管生产的副局长,他第一时间赶到了107项目部了解情况,他把柳万锋写的汇报材料仔细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问题,又把全班召集起来开了一个会,大家所说的与调查组所说的一模一样,谭副局长一时也分不出真假出来,但凭他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柳万锋反映的可信程度大。
问题是没证据啊!对事件的定性不能凭经验和直觉,否则极容易出现冤假错案。谭副局长对事件的处理同样感到极为棘手,主要是对木工班人员的处理上不好区分,参与,没参与,事关每个人的前途和命运,必须慎重。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寻找突破口,突然,他想起了柳万锋写的材料上,有一段局报丁记者在事件发生当天曾来到他班组采访报道。
他马上联系上了丁记者。果然,他确实当天来到过刘文成木工班,主要是局庆快到了,他想到工地上录一组劳动场面,反映一下施工一线的生产场面,所以他就来到107项目部,选择了刘文成木工班,拍了大约一个小时就走了。
他要丁记者把录像带送到107项目部来,大约过了五个小时,大家坐在一起观看刚送来的录像带。
录像带非常清楚地显示刘文成正在准备浇捣墙边第三根柱子,但他没有捣,人就离开了,一直没回来。
录像带同时显示柳万锋浇捣的是另外三根柱子,事故柱与他无关。
事件由此真相大白。调查组立刻作出结论:刘文成为了掩盖自己所犯下的错,就胁迫全班人员往里面填石块。
在铁的事实面前,木工班副班长严肃才等人相继交待了刘文成威胁他们,要大家统一口径,一起陷害柳万锋。
严肃才交待,事故柱子是刘文成所打,也是他往里填的石头和砖块,除柳万锋外,大家都帮他搬运过石头和砖块。
看到大势已去,刘文成也爽快地承认了。刘文成的态度,出乎向爱群的意料,他以为刘文成会狡辩一番,然后死猪不怕开水烫,想不到他痛快承认了,从这点看,倒也不失一条汉子。
既然事情明了,就轮到该如何处理。调查组决定先处理木工班,拿出处理意见,然后再处理其他人。
会议就在107会议室召开。谭副局长、全体专家组成员、工程处和107项目部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出席。
在会议上,专家组的成员非常激动,主张立即向沙林市政府和军方通报质量事故,让市质监站和检察院介入,追究当事人的法律责任。
专家组的态度显然让工程处和107项目部班子成员坐不住了,但他们无话可说,按规定,这样的质量事故是要通报的,程序上没有问题。他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谭副局长。
谭超雄始终一言不发。他深知事故的严重性,不能不仔细把捏一下事件处理的分寸。如果真的像专家组所说的那样,向沙林市政府、质监站甚至军方汇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大家肯定是非常震惊,非常愤怒。市主要负责人等一大批领导和专家会很快赶到施工现场,他们来了干什么,会是经验交流?笑话!会是一浪接着一浪的严厉批斗声讨。
报社电视台记者会不会来,不好说,应该会来。在这个大是大非面前,每个人都会急于划清界限,表明态度,通过新闻媒介表态是最好的方式,由此一来,太平洋建工局就热闹了,会不会惊动北京的总局呢?
这个答案是肯定的。总局会立即派出一个更高规模的调查组,坐镇现场处理。
如此一来,他这个副局长,还有局长甚至局领导班子全体成员就成了一只只热锅上的蚂蚁,天天接受别人严厉的追问。太平洋建工局会成为沙林市的反面典型,反面旗帜。
这个后果我们愿意吗,谁受得了。专家们只是技术上的专家,他们之所以不是领导,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一个领导者所具有的深虑和远见卓识。
谭副局长并没有详细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只点了点事件的影响和危害。他相信大家都是明白人,一点就透。
他明确提出这个事件仅限项目部内部处理,只处理木工班当事人,其他一概不究。当然这个木工班长必须开除,否则无法向职工交代。
为了平息专家组的怒火,他宣布扣发第四工程处和107项目部领导班子的当月奖金,通报批评。
项目经理向爱群马上说,柳万锋应该一起处理,他是一个大学生,有专业知识的人,他不应该犯这样的错。
柳万锋是谁?这是谭副局长第二次听说这个人物了。第一次是看他写的材料,觉得这个人文笔不错,讲得头头是道,似乎有点不像长期在施工一线的工人,当时他没有想这么多,就放过去了,没有问。现在,向爱群又提出了出来,他马上提出了疑问。
向爱群笑着说,他就是睡在人事处门口的大学生,在刘文成木工班干木工。
大学生干木工,谭超雄暗中吃了一惊。大学生睡在人事处门口的事,他听说了,想不到大学生因此成了一名木工,是不是太草率了啊。
他对这个人事处处长是很有看法的,主要是为人霸道,报复心太强。他记得他刚从第十工程局调到建工局任副局长时,因为他不想麻烦别人,就单身一人悄悄来到人事处报到。
吴静眼皮都没有睁一下,晾了他整整两个小时,一直在呵斥人,指挥这指挥那,好像她就是建工局的总指挥。直到谭超雄忍无可忍,决定起身走人,她才有气无力地问一声:“你是来干什么的呀?”
谭超雄拿出了介绍信,吴静的眼皮才一亮,立刻发出公鹅一般的叫声:“哦,哦,是谭局长啊,对不起刚才忙,欢迎欢迎。”
(李苏章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