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与刘子超 广州方所12月28日
2020年,旅行文学作品《失落的卫星》出版,带领我们在封闭时期神游中亚这片陌生之地。
四年后,作者刘子超,我们的贴身导游,从素有“欧洲火药桶”之称的巴尔干半岛归来,带回新书《血与蜜之地》。
如果说《失落的卫星》是一张带我们暂且离开此地的机票,那么,《血与蜜之地》就是一趟让我们重新寻找家园的慢速旅行。
在《血与蜜之地》广州方所分享会上,文化评论者梁文道与刘子超进行了一场深度对谈,和读者朋友们走进巴尔干半岛,共同阅读这本重磅新书。
在撕裂和漂泊的当下,“何处为家”成为牵绊我们每一个人的问题——“家”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如何寻找到让心灵休憩的家园?
也许答案就存在旅途之中,在你即将翻开的这本书当中。
以下对话根据《血与蜜之地》广州方所分享会的对谈内容整理。
01
旅行写作最重要的是人与人的相遇
梁文道:
刘子超是近年来在国内最受关注、最受好评、可能也是读者最欢迎的旅行作家。
书写海外的中国作家,从清末以来不断涌现,但在这种写作中,我们很少见到当地人具体的活法。刘子超和以他为代表的中国新一代域外旅行写作者,明显让我们看到更多新的面向。他更注重与当地人的互动,观察他们具体而微的活法,这是刘子超的作品受读者欢迎的重要原因。
刘子超:
用阿城常说的一个词来讲,就是“知识结构”。我从小有英语学习的经历,这让我具备了与当地人面对面交流的能力,从而获取我要写的内容。这也影响了我的写作风格。
旅行写作最重要的是人与人的相遇。如果只是书写历史或政治这样宏大的话题,只要你看过足够多的书,甚至不用去当地就能写。但旅行中遇到的个体,就如同即兴的爵士乐,心中有个大致的谱,但每次演奏的感觉都不同。每个个体的故事就像一个切片,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他们的故事自然能折射出这片土地的某个面向。这是我喜欢写这种文体的原因,也可能是和您提到的以往旅行书写的不同之处。
梁文道:
我很好奇,当你开始一趟旅程时,是有明确的问题领着你出发,还是说纯粹地出去,在行走中慢慢发现写作线索?换句话讲,对你来说,写作是旅行的副产品,还是为了写作才展开旅行?
刘子超:
两种情况都有。写《失落的卫星》时,最初就是想去那边走走,本来计划是俄罗斯,搭乘西伯利亚火车从海参崴到莫斯科,每站下车去探访主要城市,还想沿伏尔加河从源头走到入海口,把俄罗斯的两条一横一纵的“动脉”串联起来。但发现了中亚签证的便利,临时改道,发现那里比我想象中更有魅力。比如苏联解体、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在这两种力量的夹缝中,中亚如何变化,这些人的故事又是什么样的。
写《血与蜜之地》时,出发前就有“民族主义”这个线索。但去巴尔干却是偶然——我的托运行李被落在了荷兰,返回途中经过比利时低地的一个啤酒厂,出来后路过大片墓地,一看是一战士兵的墓碑,我就联想到一战的导火索——萨拉热窝,第一次想到了巴尔干。
最初我想以“战场”为主题,从一战战场到中欧二战战场,再到南斯拉夫90年代的战争。但到奥地利时看了两个展览,我就改变了主意。一个是维也纳的陆军博物馆,我看到斐迪南大公遇刺遇刺时穿的天蓝色制服,领口上有个小枪洞——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枪洞,酿成了我在比利时低地看到的大片墓地。你可以很直观地看到,民族主义失控的怒火会带来什么。
到了南部城市格拉茨,我看到波黑艺术家塞拉卡梅里奇的作品《波斯尼亚女孩》,它跟1996年的斯雷布雷尼查大屠杀有关。这个作品让我去了解这段历史,也意识到巴尔干隐藏着无数沉重的故事,想用一本书的容量去尽可能探索它。
梁文道:
自1949年后,中国跟巴尔干半岛的关系以及对它的认识经历了几个阶段的变化。在改革开放之前,很多中国人对巴尔干半岛有很强烈的情感,很多人看过阿尔巴尼亚电影。但到1980年代后,双方关系就变得很淡薄,越来越多人觉得所谓“国际”是不包括那边的。到了子超这一代人,发生了科索沃战争、北约轰炸中国大使馆等事件,那时候全国上下,尤其是青年人,都被一种强烈的民族主义情感所鼓动。
很多人可能一辈子就那一次走上街头,这种情感起源却是千里之外的巴尔干半岛,一个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很陌生的地方。在20世纪,巴尔干确实是民族主义的燃爆点,无论是一战的导火索,还是90年代冷战后的第二次民族主义大爆发。刘子超作为一个中国人,选择在全球右翼回潮、民族身份重新被呼唤的当下,去看这个在20世纪带来了诱惑与灾难的地方。我想问,你是不是希望通过旅程和书写回应这些现象?
刘子超:
是的,我想把民族主义作为这本书的明线,通过行走将这一现象梳理清楚。我试图探究,这些地方的人如何看待民族主义,他们的生活又是如何被其影响的。在写第一本书《午夜降临前抵达》的时候,大家普遍对全球化抱有乐观情绪,但近十年的历史表明,这种叙事哪怕在提出者看来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市场。
暗线则从民族主义延展到普通人身上,就是“家”的概念——你的家园在哪?你的身份定位和归属是什么?这些问题是民族主义的母题。在旅途中,无论是本地人、暂住者还是移民,我所遇到的每个人,他们的经历自然地指向这些问题,我也自然地向他们抛出这一问题。
02
家是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国籍或护照并不决定你的身份
梁文道:
从《午夜降临前抵达》到《血与蜜之地》,这十年发生的事情,让我想起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欧洲。
尤其是西欧人曾怀抱着的强烈乐观情绪,像茨威格笔下的那个时代:人类实现了飞行的梦想,电缆线跨越大西洋,从纽约到伦敦的沟通是几分钟内的事情,铁路把欧洲各大城市联系起来,金融跟工业力量的穿透力是如此明显。左右翼都觉得,一个跨越国界的大同世界即将来临。从第一国际到第二国际,所谓“工人无祖国” 有了很强烈的现实感,作为意大利和德国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没有分别:我们都在被资本家剥削,那么我们团结奋斗,这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吗?结果,随后的一战让过去的同志拿起枪彼此射杀。一夜之间,我跟你变成根本是两种语言、两种文化、两个国家,邻居之间随时翻脸,两个民族就该你死我活。
我们这十年有点类似,今天很多人会使用语音翻译软件,理论上应该比以前任何一代人更容易跟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相互沟通,但我们彼此的敌视或歧见却在日益增长。
刘子超在《血与蜜之地》里还提到很多人都有迁徙的经历,而且很多时候是被动的,比如一天之间国界变了,或者原来的国家没了。这种边界的变动中带来许多新的问题,书中写到波黑各个民族的歧见依然很强烈,在莫斯塔尔彼此的区隔甚至仇恨,深到让人觉得随时都可能被一根火柴点燃。你在书写这些内容时,会有这种危机感吗?
刘子超:
我们正处于第四次科技革命的前沿,这场技术爆炸彻底地改变了生活方式和战争方式,也在某种程度上激活了民族主义。这种情绪也是对科技革命的回应——面对巨变,人们彷徨无措,回归自己的“小部落”便成为最安全、也最容易想到的选择。
现在世界上很多地方都处于一种脆弱的状态中,一个变量稍微发生改变,就可能导致一连串多米诺骨牌倒塌的效应。表面上看似平静,大家的日常生活如常进行,但一层层历史遗留下来的仇恨和区隔从未真正消失。
如今的巴尔干的脆弱和平,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欧盟、北约,以及当年签订的戴顿协定。即便让所有族群都感到不满,认为这限制了自己族群的发展,但一旦这份制约力量被撤销,局势可能就会迅速回到从前的混乱状态。
我在波黑遇到了一位从事农业研究的女孩,她的社交媒体签名是一句拉丁谚语,意思是“剂量决定毒性”,这也适用于民族主义。它最初是为了团结人民而产生,法国大革命就是民族主义在历史上第一次释放出巨大的能量。然而一旦过量,就会导致冲突和悲剧,政客试图它来达到自身目的。这种量的微妙性难以言说,一旦被调动起来就无法掌控。
这恰恰是写作的好时机,作为旅行者,尚且能比较从容地游走于这些地方,穿越边界,与车站的流浪汉、诊所的护士、街头的老人交谈。但即便是最简单的“你来自哪里”,也会牵扯出他们深埋心底的复杂情绪。这种身份的撕裂感和对“家”的无奈定义总是在对话中隐隐浮现,而这种张力,让我在行走和书写时都始终感到如履薄冰。当然,在交流的当下,我都抱着我想理解的心态,并尝试在对话中共情,这是我与人交往的姿态。然而在写作时,要往回撤一些,抽离出来,从更客观或更高的角度去看待。
梁文道:
刘子超这趟旅程的路线是经过设计的,他是故意从的里雅斯特出发,这里转变过几次控制权,过去被奥匈帝国控制,一战后被切割给意大利。这里是从西南欧进入巴尔干半岛的门户,同时也是拿破仑大军南下的通路,而拿破仑除了带来启蒙理念之外,也带来了很多民族主义思潮的情绪,所以刘子超选择了从的里雅斯特出发。之后,他从斯洛文尼亚进入巴尔干,经过克罗地亚,抵达黑山,再进入波黑、塞尔维亚,再南下北马其顿,最终到达希腊的雅典。
子超就在终点碰到一个做移民生意的中国姑娘。我们会假定,一个人的情感所寄之处,常常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段历史或一种状态。但在书中提到的那位从事移民咨询的中国姑娘,她的回答似乎不同。她在中国出生成长,但接下来她要去的地方不是要回国,而是去希腊或者瑞典。我们这时会发现,所谓的情感所寄之处,不一定是我所来的地方,而是我将要去的地方。有的人会对自己从来没去过、但是特别想去的地方有更强烈的情感。在《血与蜜之地》这本书中,我们能看到两种“家”之间的拉锯:一个是我来自的地方,一个是我将要去的地方。
刘子超:
关于“家”的理解,我想起在莫斯塔尔遇到的一个人,他说“家是一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国籍或护照并不决定你的身份”。他父亲是塞尔维亚人,母亲是保加利亚人,他在波黑教心理学。南斯拉夫内战时他的父亲在克罗地亚境内被武装分子杀害,从小辗转几个国家生活,对他来说,家是非常复杂而深刻的,更多的是一种情感上的归属和体验,这一点我很认同。
我们以前老说乡愁,回到故乡就能抚慰你的乡愁。但现在更多的问题是“乡痛“,这是澳大利亚一位哲学家提出的,乡痛是因为故乡的剧烈变化,童年熟悉的地方消失了,无法再得到抚慰。当人们发现故乡已失去过去熟悉的模样,就可能开始寻找新的家园。这种“乡痛”或许正是当今许多人的心态写照,有点像过去欧洲人去新大陆寻找新生活和希望的状态。
那位移民中介的情况很有意思,确实反映了这种“寻找新家园”的心理。她告诉我,选择希腊是因为她熟悉移民流程,又拥有足够的资金独立购置房产,可以在当地开一家咖啡馆,过简单的小日子。而瑞典的话,因为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位已经移民瑞典的中国男士,如果两人结婚,她便能顺理成章移居瑞典。她并不是单纯喜欢希腊或瑞典,而是因为国内“太卷”了。她觉得在国内即便有经济能力,也始终会感到焦虑不安。在国外,她希望通过经营一家小咖啡馆,过上简单安稳的生活。这并不是一个复杂的梦想,但在她看来,这种“小日子”在国内很难实现。
梁文道:
对,中国人的勤劳是非常出名的。我在海外见过一些地方,礼拜天很多商店都关门的,只有中国人开着咖啡馆。后来发现,它其实本来是小商品超市,由于别的店都休假,他开着必然就有生意,索性也顺便卖咖啡了。
刘子超:
哈哈,大国之间的矛盾基本就是因为卷。解决国际问题的最终出路,也许就是大家都不卷。
03
记忆中有的东西会蒸发掉,细节则必须立刻记下
梁文道:
还想请你聊聊你的写作状态。你在海外什么时候写作?在旅程中每天会发生很多事,如果不立刻记下来很容易就忘。
刘子超:
我在旅途中其实不正经写。但我每天做一些笔记,随身带着小本子,记录细节或者关键词。当你认识了一个人,他讲给你听的故事不会特别容易忘记,反而是一些细节,穿怎样的衣服、有什么配饰,说话的神态、动作细节等,这种细节在写作的时候容易想不起来,但如果被写出来会显得很有质感。
至于大块的故事,我依靠记忆。记忆有一种筛选功能,有的东西沉下去,有东西浮起来。这个过程很奇妙,有点像去威士忌酒厂,把酒液放到橡木桶里,本来是满的,过了一段时间,你再打开那橡木桶,会发现酒液下沉了一些。酒厂的人说那个叫“Angeles”,就是被天使喝了。记忆也有这种功能,有些东西会蒸发掉,留下的则是精粹,代表着你对这个故事强烈的感受和理解。
梁文道:
你时常写到旅途中在听什么音乐,这是你的旅行中很要紧的事吗?
刘子超:
对,我比较喜欢古典乐和爵士乐。音乐能给旅程增加一个维度,既是给我自己在行走当地的时增加一个维度,也是给读者一个维度。选择听什么音乐跟当时周围的环境和你的心境是高度相关的,虽然可能是偶然选到的音乐,但它又确实是跟那个地方相契合。
梁文道:
前面说到去巴尔干是一次偶然,你的旅行听起来都不是严整规划的,那行李都是会控制在很低限度吗?
刘子超:
对,我都是一个登机箱加一个双肩包,带四件上衣和四条裤子,每件都能互相搭配,这样就有十六套衣服了。不管多长的旅行,我都轻装上路,也方便随时调整计划。
这种随机性和不可预知正是旅行写作的魅力。比如这一趟,我只确定了第一站去意大利的里亚斯特,但在前往一个酒庄的途中,我偶然发现了拿破仑步道,这才意识到这是民族主义传播的一条路线。那时候我就隐约感觉这儿可能会有故事。
酒庄的葡萄园被边境线一分为二,庄主向我讲述了一段往事,当年这房子一半归属意大利,另一半则属于南斯拉夫。他开玩笑说若想从自家的一侧走到另一侧,还得持有护照。这个庄园仿佛被整个大历史切割了,是到了欧盟时代以后,斯洛文尼亚加入欧盟,他才把另外那片租回来。
这些故事都不是事先设计好的,好玩的一点就是你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在分析,找线索,然后循着这些蛛丝马迹去发现更多的东西。
彩蛋:2025年祝福
刘子超:
我就用《血与蜜之地》书里最后的一句话:如愿抵达。
梁文道:
我来一个特接地气的,我们广东人有句话,叫“冇穿冇烂”,意思就是没有穿,没有烂,完好无缺。我希望明年好好的,不要出大事,没出问题就很好了,别有那么多的奢望。当然,我们还是都要“如愿抵达”,子超给大家提供一个上限,我来提供下限——最好的情况,大家如愿抵达;没那么好的情况,冇穿冇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