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过胃管、上过呼吸机、跨省转过一次院、打了15支血清……

这是李美(化名)被确诊“肉毒中毒”以来的救治经历,即便如此,中毒一月有余的她,说话依旧口齿不清、发音含混。

李美的遭遇源自医美微商在路边美甲店给她注射的“瘦脸针”。像她一样的“肉毒中毒”患者,解放军总医院第五医学中心化学损伤中毒救治科仅在2024年就接诊了300多人。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副会长、解放军总医院第四医学中心烧伤整形医学部整形修复科主任医师陈敏亮介绍,严重的肉毒中毒会导致呼吸困难、脏器衰竭,甚至致命,李美等人的中毒原因,基本都是在非法渠道注射了过量的、来源不明的肉毒素。


在出租屋内违法注射肉毒素的“代打”自称“张医生”,向记者出示自己的“资质”。新京报记者 刘思维 摄

按照国家相关规定,经国家药监局批准上市的肉毒素,只能在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或医疗美容诊所备案的医疗机构使用,且对执业人员有着极为严格的规定。但新京报记者在暗访调查中发现,违规注射使用肉毒素已是普遍现象,资质不明的非法行医者被称为“代打”,他们通过社交媒体揽客,在卫生条件较差的出租房、个人工作室、酒店甚至街边美甲店等场所,为客户注射来源不明的肉毒素,带来极大的医疗风险。在利益驱使下,还有个人及美容机构推出医美注射速成班,以“半天速成”培训“代打”人员,加剧了肉毒素使用风险。

美甲店里打“瘦脸针”出现头晕等症状

28岁的李美是甘肃张掖人,从2020年起,她每年会在张掖市一家规模较大的整形医院做一两次注射类的微整形项目,每次花费小几千元。这期间,她认识了这家整形医院的负责人“王院长”并加了微信。后来,整形医院倒闭,“王院长”的医美业务转到了线上。

李美始终不清楚“王院长”是否具备医美注射的资质,她对“王院长”的全部了解几乎都来自朋友圈。

“王院长”医美痕迹明显、五官精致的头像底下罗列着她的业务范围:云·整形,专业医美、抗衰、修复、瘦身等。朋友圈内容多为一些项目价格表和给客户做项目的现场视频,但李美通过这些视频也注意到,“王院长”的营业场所不固定,有时在宾馆套间“排队敷麻、组团做项目、一对一打造”,有时就在美甲店给顾客面部打针。


“王院长”朋友圈发布的宣传视频,顾客正在宾馆内“排队敷麻(药)”。受访者供图

“王院长”发布的一段视频显示,一间宾馆套间内,几位女士脸上敷着麻药东倒西歪卧在外间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摊放着奶茶、零食和消毒用品;里间铺了蓝色无纺布的两张床上,躺了三个人,一位戴胶皮手套的女士正在躺着的女士脸上操作;蓝色无纺布随意地铺放在床上、茶几上,上面布满大量配置好的针剂。有的视频中甚至还出现了孕妇的身影。

2024年,李美曾找“王院长”打过一次“瘦脸针”和唇部填充,花费1600多元,那次注射地点就是在宾馆房间。今年1月7日,她又一次刷到“王院长”在朋友圈发的广告,于是约好打“瘦脸针”。因此,当“王院长”把她约在商圈路边的一家美甲店打“瘦脸针”时,她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家美甲店规模很小,装修简单,外间一张桌子和一张沙发做美甲,里间放了三张床,床上铺着视频里那种蓝色无纺布,李美到店时有个客人正在做医美,后来又陆续来了两个客人“打针”,她们都是“王院长”的客人。

李美这次打针是想解决自己双下巴的问题,她事先已在微信上和“王院长”沟通好,看过项目价目表,她这次打针的预算是五六千元。但敷过麻药躺下之后,事情的发展开始不受她控制。“王院长”摸着她的苹果肌说,“这里有些下垂,要打个提升针”“你这么瘦但是下颌线特别模糊不清,得打溶脂和肉毒素”。

因为是熟人,有信任基础,李美任其摆布。一番操作下来,她数不清脸上挨了多少针,也不知道具体注射了哪种药品。结束后,“王院长”啪啪敲完计算器,告诉她总共花费10250元。

李美不是没有关心过安全性,但她对注射肉毒素缺乏基本常识。注射之前,她也再三向“王院长”询问是否安全,对方说“我们自己也在打”,她就没再追问。对于肉毒素,李美只隐约知道保妥适和衡力两种肉毒素有国家批文,“其他就不清楚了。”

打针后第三天,李美发现面部针眼长出了小红点,又过了一天,她出现了头晕乏力、脖子肿大等症状。


“王院长”与李美的聊天记录截图。受访者供图

发现自己出现不适后,李美第一时间找“王院长”询问,对方解释“之前顾客说效果弱,这次配得有点浓”,并给她发了几套“让肉毒素快速失效的方法”和“肉毒素过量的紧急处理方式”,让李美“找个诊所按照那个方案先做”。

确诊“肉毒中毒”

症状越来越严重的李美不得不到医院就诊。1月20日,李美被医院确诊为“肉毒中毒”,程度为中度。

“严重的肉毒中毒会导致呼吸困难、脏器衰竭,甚至致命。”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副会长、解放军总医院第四医学中心烧伤整形医学部整形修复科主任医师陈敏亮强调,患者发现疑似中毒后须第一时间到医院就医,并视情况注射血清治疗。

事实上,导致李美中毒的注射用A型肉毒毒素是国家严控的毒麻药品。按照相关规定,注射机构应取得《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或医疗美容诊所备案材料,诊疗科目应体现“医疗美容科”“美容外科”“美容皮肤科”等字样。注射肉毒素的医师应是美容外科或美容皮肤科主诊医师,且须持有《医师资格证书》《医师执业证书》,具有6年以上从事美容外科或整形外科等相关临床工作经历,或具有3年以上从事皮肤病专业临床工作经历;经过医疗美容专业培训或进修半年及以上并合格者。


李美被确诊“肉毒中毒”。受访者供图

陈敏亮告诉新京报记者,肉毒素由国家统一单位冷链配送运输到医院,他们日常诊疗中取用肉毒素严格遵循“双人双锁”,即存放肉毒素的库房和冷藏柜都需上锁,取药需要两名医护人员签字,且全程处于摄像监控中。

相比之下,李美注射的肉毒素来源不明、储存不当,注射人员和注射地点没有资质,每一个环节都不符合规定。

李美反思,无论是社交媒体上医美博主的分享,还是“王院长”的朋友圈,这些内容让追求美丽的人们觉得注射肉毒素和其他医美针剂一样“不算整形”,只是像日常美容护肤一样普通,从而严重忽视了“瘦脸针”背后的安全性。

据央视新闻报道,解放军总医院第五医学中心化学损伤中毒救治科2024年接诊了300多名“肉毒中毒”患者。

陈敏亮也告诉新京报记者,他工作的科室在2024年六七月份也集中收治了一批肉毒中毒患者,她们和李美一样,都是在非正规渠道被资质不明的人员注射了来源不明的肉毒素。

线上“代打”多无从业资质

注射肉毒素有着严格的规定,但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在社交媒体上找人注射肉毒素并非难事。

新京报记者搜索“代打”等关键词发现,社交媒体上,有“代打”人员以“波水肉溶”简称或谐音字替代肉毒素等针剂名称,发布图文广告,也有用户主动发帖“某某城市求靠谱代打肉毒”,评论区有大量“代打”揽客。


同城“代打”在社交媒体平台发布广告。图源:网络截图

新京报记者在上述帖文的评论区留言“求北京靠谱代打”,有数位“代打”通过私信主动联系,并加微信详聊。

自称“有证”的“张医生”就是其中之一。她自称是石家庄某医院的医生,自己医美针剂注射的本事是“在外面学的”,此前在杭州从事医美行业。得知记者第一次打肉毒素,“第一次建议去医院打,多打几次你就知道医院比较坑了,手工费太贵了。”

新京报记者了解到,公立医院肉毒素一个部位注射费均价在1500元左右,而“张医生”收费450元。她给记者看了手机上与几位老客户的聊天记录和注射后的效果视频,强调自己针剂注射经验丰富,除了不打“填充”,“水光”和“溶脂”都可以打,“对我来说,(打)肉毒(素)太简单了。”

中国整形美容协会副会长陈敏亮介绍,注射人员技术不精,缺乏敬畏心和常识,会直接引起求美者因注射肉毒素过量而中毒。一些求美者因广告宣传误导,很可能会找无证“代打”打肉毒素,对方为了保证效果、留住客户,很可能会加大剂量。

“公立医院的医生一定是在安全的基础上去做整形美容治疗。医美是锦上添花,追求美,但不能危及人的健康,这是一个基本原则。”陈敏亮说。

2月16日,新京报记者与“张医生”见面后,要求她出示“医师资格证书”和“医师执业证书”,但她反问:“哪有人会一直带那个证的呀?”之后,她掏出手机,出示了“医师执业证书”的局部截图——照片和证书编码都打了码,由于她全程戴口罩不肯摘下,无法与她本人对应。她解释:“(打码)是怕人碰瓷,打电话举报我。”

新京报记者查询国家卫健委官网医生执业注册信息系统,未检索到与“张医生”相符的执业信息。

自称有证的“代打”是为了博取信任,但社交媒体上承认自己无证的“代打”也大有人在,他们中有些人在个人工作室注射医美针剂,且客源不断。

2月17日晚,北京市朝阳区某商业体内,一位自称在某整形医院工作的“医生”倩倩(化名),把记者引入了她的个人工作室。这是一间商住一体的公寓,靠墙处放了两张美容床和一排医美仪器。


“代打”倩倩给记者推销她销售的“欧版”保妥适。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摄

此前微信联系时,记者询问倩倩是否有资质,她回答没有后撤回了消息,补充道:“经验也很重要,我这边专业医美打很多年了”。记者上门时,还有一名年轻女性上门打针,倩倩介绍,这是熟客,工作室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几个客人约她注射。

比起倩倩,“张医生”的注射场所则要随意得多。微信预约时,“张医生”表示自己在北京、邯郸两地都可预约上门注射,此外,还在国贸、北京西站等多地合作的工作室“走穴”。

花6800元报医美注射班可“半天速成

正规医疗体系里肉毒素注射人员有着极高的培养门槛,但这些活跃在社交媒体四处接单的“代打”,注射技术又是如何练成的?

在暗访中,新京报记者发现有些销售肉毒素的微商,不仅打广告卖药剂,也打广告推销注射速成班。其中一家称仅需6800元、最短实操半天,就能培养出一个给客人脸上注射肉毒素的“代打”。

经微商介绍,新京报记者于2月18日晚,在北京市朝阳区十里河一个城中村见到了培训导师“赵医生”。

“赵医生”30岁上下,穿一身黑,背双肩包、戴口罩,自称刚从国贸附近的一间整形医院下班。他带记者穿过城中村小巷,进入一幢三层自建楼里的出租房。

房间条件简陋:一台黑色诊疗床、一张放了肮脏床垫的双人床、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摆放着某某整形协会颁发的培训证书。“赵医生”从写字台抽屉里翻出自己的“双证”原件和身份证,证明自己具有行医资质。


“赵医生”在抽屉里翻找注射器。新京报记者 彭镜陶 摄

记者注意到,他毕业于山东一所大专类医学院校,证件照片与本人相符。写字台的抽屉里杂乱地堆放着消毒药品、麻药,注射器等医疗耗材。

“赵医生”自称平时通过整形医院的客人和医美行业的朋友介绍客源,业余时间就在这间简陋的出租房接私活儿,替客户注射医美针剂,平均每月能赚2万多元。

他向新京报记者介绍起自己的教学方法:先自学理论,看他推荐的两本解剖书和视频,对面部解剖学和下针位置有个初步了解;再学实操,用硅胶模型演示下针手法和位置。他私下给客户注射时,学员也可以来出租房近距离观摩,他会一边实操一边讲解“怎么下手、怎么入针”。

如果学员想自带真人模特练手,一般是带亲戚朋友或熟客来,由其指导如何在对方脸上下针。“书看得差不多了你就算是入门了,实操的话,你可以约上一个朋友,然后你给她打一次,你就全会了。”他说。

记者一再强调自己没有医学基础,担心学不会。“赵医生”打包票:“就算理论所有的书你都不看,‘除皱’半天我都能教会。”他称,打“除皱针”没有难度,针头很短只有1.5厘米长,一针扎到底就行。

即使是难度较大的“填充”,在他的描述下也很容易。比如填充太阳穴,“哪怕我不知道血管在哪,你一针扎进去之后回抽,没见到血就说明针头是没有扎在血管里边的,就可以推药了,这种情况下就不会出现栓塞。”

除了一对一教学,针剂注射速成班也在批量繁衍“代打”。“注射是最赚钱的。”一位在西安开个人工作室的“代打”告诉新京报记者,针剂注射行业市场需求量大,建议找个机构学习。“随便给人打个除皱就能收800元。偷着干什么(资质)都不需要,只要你的顾客相信你就行。”她称自己的注射技术就是在医美培训机构学会的,“一般注射一天就学完了”。


医美培训机构在社交媒体平台打广告,推销针剂注射速成班。图源:网络截图

新京报记者在社交媒体搜索“微整注射培训”等关键词发现,一些培训机构伪装成个人账号,以发布针剂注射培训日记、“医美小白学针剂,1个月成功拿证”等方式打广告招生。宣传内容包括“零基础可学,无学历要求,入学签约包教会协议”,面向全国招生,线上线下都可学等。其“日记”内容也极具诱惑性,有些以“从月薪2500元到月入3W+”为标题引流,宣传只需三五千元学费,培训五到七天就能掌握基本技巧。

“无知者无畏。”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岳阳中西医结合医院皮肤美容中心医生王艳成说,人的血管神经分布和解剖书相比存在着大量的变异,同样的部位不同层次分布的血管也是不一样的,短期速成式针剂注射教学存在“巨大的医疗风险”。

非法医美维权难

李美已经接受了近两个月的治疗,但要完全康复,还需要3个月到半年的时间。

在病情稳定下来后,李美着手开始维权,但“王院长”在陆续退还她4000余元后失联,美甲店老板称“和这事没关系”。她又投诉到行政主管部门,对方回复她现场证据无法证明她在美甲店里打了肉毒素,让她走司法途径起诉解决。

北京市律师协会医药专业委员会副主任王冰介绍,维权难是医美纠纷当事人面临的普遍问题。他建议,当事人在发现自己中毒后应第一时间选择报警,同时通过12345热线等途径向行政部门举报,以这样的方式固定证据,再将注射人和注射场所经营者作为共同被告起诉到法院索赔。

王冰告诉新京报记者,无论是无资质的“代打”人员,还是具有资质的执业医师,在非医疗机构注射肉毒素等美容针剂都属于非法行医行为,涉嫌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管理处罚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医师法》,将面临行政处罚——没收违法所得、罚款,情节严重的,还可能被暂停执业活动甚至吊销医师执业证书。王冰强调,如果上述非法行医行为造成患者重大伤害,则可能涉嫌犯罪,面临刑事处罚。

新京报记者查询发现,此前早有相关判例。2021年7月,未取得医师资格的苏某在不具备医疗资质的店内为被害人王某注射肉毒素等针剂后,王某面部出现硬块,并伴有红肿、脓包。经鉴定,王某面部伤残等级为十级伤残。苏某因犯非法行医罪,被当地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缓刑二年,并处罚金人民币五千元。

即便维权成功,肉毒素中毒给受害者带来的健康损害也难以用金钱弥补。陈敏亮建议,求美者做医美要想保证安全,一定要选择正规医院、正规专业的医生、正规的产品。

“如果求美者具有一定的消费能力,希望通过医美让外表变得年轻美丽,就要接受正规医美机构合理的价格;如果没有消费能力,也不要退而求其次选择价格低廉的‘黑针代打’。”王艳成说,变美不只医美一条路,完全可以通过日常的美容护肤、健身运动让自己保持年轻,变得美丽。

新京报记者 刘思维 彭镜陶 实习生 武亮亮

编辑 甘浩

校对 杨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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