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江,最后一日,一早去逛集贸市场。
事先在地图上找了一家粥店,走去一看铁门密闭,还以为歇业,电话一问说十点才开门,心里纳闷,这种小食店怎么放着早餐不做?
逛了一圈市场回来,刚踏进门,老板娘喊住我:“是你刚才电话吧?我们在忙。”
我说:“没关系,我去市场逛。”
她说:“这个城北市场贵一点,你应该去中央市场,便宜。”
我笑着心想:“那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了。”
她和她丈夫吧,在灶台案板前来回奔忙,丈夫操控几口熬粥的铁锅,弯腰翻搅刚煮好的米粥,她搬来一摞白乎乎的东西,一层一层揭下来,原来是粉皮。
“毛蟹粥还是海鲜粥呢?”我小声自语,老板娘接话:“毛蟹还没到。”她丈夫打断:“到了到了,有的。”我想想算了,店名是鱼生粥,那还是先尝招牌。
另点安铺粉、水晶饺。安铺是廉江所辖的镇子,鸡和粉都出名。她丈夫说,老店就在安铺,开了五六十年。
老板娘提起笼屉,刷油:“饺子要先蒸上。”去里厨弄好,回来继续揭粉。一看就知道是好粉,薄,晶莹,弹韧。
我问:“这粉皮是用簸箕做?”
老板娘说:“用纱布。”
可能是广州布拉肠那样的做法,但它是一层一层,于是猜:“是不是像传统手工造纸那样?”
老板娘笑道:“对。”又说,这粉确实是安铺做好运来的,饺子也是手工做的,馅儿是叉烧、虾米和洋葱。连花生油都是自己榨,芝麻糊自己磨——现在她没空做芝麻糊,不然就让我尝一碗。
我又问:“饺子皮是不是加薯粉,热水和?”他丈夫一听,兴冲冲跑出来,两只手比划,非常拗口的普通话说了一遍又说了一遍:“米粉加薯粉,米粉没黏性,薯粉黏性太强,一定要热水和。”
安铺粉三元,我让老板娘少给点,吃不完浪费。切段,拍一枚生大蒜,花生油、酱油、芝麻。其貌不扬,但极其鲜爽,一分钟不到盘就光了。
粥说是鱼生粥,其实像广州的艇仔粥,还有叉烧、油条段、鸡胗、蛤蜊,打了一个全蛋,看起来稠乎乎的,但也是一口极鲜。
饺子最好,皮透亮极有韧性,馅儿鲜甜,有点像XO酱,而洋葱恰好中和了后味的腻,吃过很多水晶馃,没有一次比得过。
老板娘过来问“好吃吗”,随后满足地回去继续揭粉,一边聊起家常,说他们夫妻俩从早上十点要做到凌晨一点,十五个小时不休息。她丈夫又比划着:“不止不止,还要两小时收拾打扫,三点才睡觉。”
我心里计算时间,突然觉得很不好意思——怎么一大早打电话给他们?
“你们为什么不做早餐,早餐人多啊!”我环顾周围空空的桌子。
“夜宵人才多,这里的人喜欢吃宵夜,待会儿中午人也会多起来。做夜宵,就做不成早餐,做不来,太累了。”
“每天熬夜,对身体不好,肝脏是十一点开始……”
“那有什么办法?”她吁了一句。
“春节也不休息?”
“今年没休息。房租五千,水电两千,还有两个帮工,一个人三千,一睁眼一万三就没了……帮工的人今天不来,只有我们俩。”
她丈夫狠狠点头:“累!”
“那什么时候休息?”
老板娘笑笑:“我想休息的时候就休息,身体痛了就休息……现在生意差好多,往年人都坐满。”
她丈夫仰头翻着眼睛想:“是去年六七月开始,生意不好做,过去都有外省的人来,北方人也多,现在……不行啦,不行。”
“今年可能会好些吧。”我吃完最后一个饺子。
“是吗?”她和她丈夫同时停下来,问:“什么时候?”
我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是国际大事,还是经济形势,怎么谈都是隔靴搔痒的空话,只能续上另一句空话:“会好的,会好的。”
“但愿吧。”老板娘叹道,一摞粉揭完,换另一摞,又问:“东西适口吧?”
“都好吃。饺子馅儿真香。”
她笑起来:“我说吧,自己做的。”
我想要不要多嘴说几句:粥里打鸡蛋,卖相不好,成本还高;安铺粉不光浇酱油,还可以把饺子馅儿做熟,拌粉,价格订高一些;甜品一定要先做啊,咸鲜之后一口甜下去,吃得舒服,又能增收……
终于没有说出口——街坊熟客都习以为常的味道,怎能说改就改?就像和他们说熬夜不好,但不熬夜又能怎样?
五六十年的老店不也是这样开下去的吗?
店里还是没有其他人,我往外走。城市刚下过一夜雨,今年第一场雨,街道卑湿,黑水泥泞,细叶榕如鬼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