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奋斗在隐蔽战线,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坛常青树”,革命与文学在他身上融为一体。电影《让子弹飞》改编自他的小说,刷新中国电影票房纪录;年过百岁仍笔耕不辍,107岁出版《马识途西南联大甲骨文笔记》,创造世界出版纪录。3月28日,革命家、作家马识途辞世一周年,本文回忆传奇人生之鳞爪,以示敬缅。 ——编者
▲马识途,摄于2021年7月1日
今年是马识途先生诞辰110周年。我和马老相识25年,被他精彩的人生深深吸引。在我眼中,马老早已是著作等身的知名作家,但他却跟我说:“我只是一个‘业余作家’,没有终身成就,只有终身遗憾,我没有真正写出传世之作。”
☆ 上海:寻光明求学业,革命思想在此启蒙
▲2025年3月16日星期天夜光杯记忆版
1933年5月,日军加大侵华步伐,为了寻求光明,正在北平大学附中读书的马识途前往上海浦东中学继续学业。
上海有众多的作家、编辑和报刊、出版社,新思想、革命思想在这里被广泛传播。在浦东中学期间,马识途大量阅读鲁迅、茅盾、巴金等作家作品,以及俄国作家、苏联革命文学作品。1935年1月,叶圣陶主编的《中学生》杂志发表了马识途投稿的《万县》,马识途十分激动,这是他发表的第一篇文学作品。语文老师章铁民也非常高兴。一天,他问马识途:“你将来想学什么?”马识途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做工程师,用工业救国。”章铁民又问:“你是可以写的,当作家不一样可以救国吗?”马识途认为:除了“坚甲利兵”,还有什么能抵抗日本的侵略?
1935年一二·九学生运动爆发。消息传到上海后,马识途立刻参加到浦东中学示威游行的队伍中。没过几天,他又与一些思想进步的学生相约参加“到南京请愿”活动。登上火车,他和同学们高唱《义勇军进行曲》,“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1936年夏,上海学生想再次前往南京请愿,马识途自愿做纠察队员。他在火车头上用粉笔写了一条大标语:“打倒卖国贼蒋介石!”大家都说这条标语写得好。一名穿工装的年轻人把他悄悄地拉到一旁,问他:“你认为这条标语写得很好吗?”马识途说:“当然好。”这个人却说:“我看不见得。”见马识途吃惊,对方主动说:“你不要怀疑我是特务,我是请愿领队之一。你很积极,是坚定的抗日分子,但是你知道该怎么抗日吗?”马识途回答:“无非是动员大家起来,走上抗日前线呗。”领队又问:“你看只有我们少数的进步分子能抗日吗?”马识途看出此人并无恶意,便将自己在进步报纸上看到的话讲了一下:“全中国人民在坚决抗日的共产党领导下,就可以抗日了。”这位领队认真地说:“只靠共产党和少数进步分子能打倒日本侵略者吗?……我们这次到南京是要逼蒋介石抗日,达到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目的……”
马识途茅塞顿开,他知道这些是中国共产党的主张,他心悦诚服地表示赞成。很快,他便把原来的标语抹掉,写上新的标语。这是马识途第一次知道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为他后来从事地下党工作打下了基础。
1938年3月,马识途在武汉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入党当天,他将自己的名字“马千木”改为“马识途”。
☆ 北京:与失散19年的女儿 团聚,出版红色小说《清江壮歌》
▲1960年五一劳动节,马识途与女儿吴翠兰在天安门前合影
《清江壮歌》是马识途根据亲身经历创作的一部红色革命小说,正是这部小说让马识途走进了广大读者的视野。
1960年4月下旬,马识途正在上海开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会议。其间,接到湖北省公安厅电报,说已找到他失散近20年的女儿,希望他能立刻前往武汉。
1941年1月20日,因叛徒出卖,时任中共鄂西特委书记何功伟与鄂西特委秘书、妇女部部长刘蕙馨(马识途妻子)被国民党逮捕,马识途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女儿随母入狱。当时,马识途正在利川巡视地下党工作,得知消息心急如焚,但整个恩施地区党的组织需要他紧急做出安排,或撤离或隐蔽……同年11月17日,刘蕙馨与何功伟被敌人枪杀于恩施五峰山下,女儿下落不明。马识途一直坚信女儿还活着,他坚定地说:“我一定要找到她,以告慰蕙馨在天之灵!”从那时起,他便在革命工作之余寻找女儿。1958年,马识途听从老上级钱瑛的意见,联系湖北省公安厅寻求帮助。得知此事,湖北省公安厅成立了专案组。历时一年多,终于在武汉找到马识途失散19年的女儿吴翠兰。
▲ 马识途第一任妻子刘蕙馨
马识途抵达武汉后,在查看相关档案和照片后,确认这个名叫吴翠兰的大学生正是自己与刘蕙馨烈士的女儿。在与其养父母见面时,马识途激动地握住他们的手说:“能看到刘蕙馨烈士的遗女已经长大成人,而且能坚决跟党走,我心满意足了。”
1960年4月29日,马识途赶到北京。当晚,在北京工业学院,当吴翠兰走进来时,马识途恍惚间以为妻子刘蕙馨来了。父女激动地相拥而泣,马识途告诉女儿:“孩子,当年你母亲学的也是机械专业,我们一家人多有缘分啊!”与此同时,马识途还意外得知何功伟烈士的孩子也在这所大学,和女儿同一年级。劳动节那天,马识途父女携手漫步在天安门前、毛主席像下,看红旗在蓝天迎风飘扬,广场上人们欢呼雀跃,马识途百感交集,热泪横流……
消息很快传回四川。马识途回川后,四川省作协主席沙汀等建议他以找到失散女儿为引子,将自己与何功伟、刘蕙馨等烈士在湖北恩施从事地下斗争的传奇故事写下来。在家人、朋友等多方鼓励下,1960年夏,马识途开始创作小说《清江壮歌》。写作期间,马识途几乎每天都熬到后半夜。有时白天已忙得精疲力尽,回到家一见到摆在桌上的方格稿纸,他的头就痛起来。但他咬牙坚持着,因为他已经从感情上“进入角色”,一起战斗过的烈士、特别是何功伟和刘蕙馨常常走进梦乡与他谈笑风生。要让新中国的年轻人知道他们做出过怎样的贡献;如果不写,他们的故事可能就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这种感情、责任催促着他拿起笔,写下去。
成都的夏天晚上蚊子很多,没有纱窗,马识途常被叮咬得受不了,很是妨碍思路。妻子王放为了让丈夫安心创作,为他特意在床上摆了一张小桌,挂上电灯,放下蚊帐。蚊帐里闷热,王放又为他安了一个小电扇, 不时进帐来给他扇扇子,添茶水……就这样,马识途一连开了一百八十多个夜车,加上节假日,总算完成初稿。
沙汀看完初稿决定在《四川文学》连载。不久,小说引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关注,尤其是时任社长兼总编韦君宜对其情有独钟。她和马识途、刘蕙馨是鄂豫皖苏区七里坪党训班的同学,也曾和刘蕙馨一起做过地下党工作,与他们有着很深的情谊。她力主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来出版。经过五年打磨,1966年3月《清江壮歌》出版,感动了许多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读者。
☆ 四川:年逾百岁完成历经78年创作的“夜谭系列”
“夜谭系列”(《夜谭十记》《夜谭续记》)是马识途的代表作,其创作历经78年,从时间跨度而言,极为罕见。
《夜谭十记》开始创作于1942年,那时马识途在西南联合大学中文系求学。其间,他一边跟随闻一多、朱自清等认真学习,一边以文学为武器进行革命宣传和组织活动。为了更好地开展工作,马识途常以川人擅长的在茶馆摆龙门阵的方式给学生和群众讲故事。渐渐地,马识途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他首先从《破城记》前半部《视察委员来了》写起,同时还为其他各记写了一些提纲和部分草稿。他的创作素材均源于他在“国统区”从事地下革命工作时听到、见到的各种奇闻。因为学习和工作的原因,创作时断时续。后来书稿还经历了三次“灭失”。直到1978年,在老友、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韦君宜的一再鼓励下,已经63岁的马老才重新动笔创作《夜谭十记》。早在20世纪60年代初,韦君宜就看过马识途创作的《破城记》和《报销记》,觉得很有特色。经过近四年的创作、打磨、修改,1982年7月,历经40年,马识途终于完成了《夜谭十记》。韦君宜称这部书“有着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中国作风和中国气派’”。
与《夜谭十记》一样,《夜谭续记》的问世也经历了很长的时间跨度。《夜谭十记》出版后,韦君宜专门去成都找到马识途。一见面,她就提出一个创作建议:《夜谭十记》出版后反响很好,你不如把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就用意大利著名作家薄伽丘《十日谈》那样的形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马识途一听,赶忙在记忆库里搜索,结果一口气就说出十个故事的题目和几个故事的梗概。韦君宜听后很高兴,两人当场商量先创作一本《夜谭续记》。不久,马识途便开始动笔写故事提纲。但其后因韦君宜突然中风,没人再督促马老创作此书,加之他公务繁忙,也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但这些故事本身,一直存在他的脑子中。他常常梦到故事里的人物,还与他们对话。也许马老自己也没想到,这本书一放,就是三十年。
事情直到2010年底才出现转机。那年12月,随着改编自马老《夜谭十记》之《盗官记》的电影《让子弹飞》成为中国电影票房冠军,沉寂了许久的《夜谭十记》再度红火大卖。面对此景,马识途很想把原来和韦君宜一起计划好的《夜谭续记》重新启动、完成。但这对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而言,简直是不得了的事啊!那时他再次检查出癌症,正在治疗。这次住院很可能会使书稿半途而废。他想起了司马迁发愤写《史记》的故事,深受鼓舞。马老决定和病魔抢时间,要在有生之年完成创作。打定主意后,马老让孩子把稿纸带到医院,他要坚持写下去。治疗期间,无论是住院中还是出院后,马老一面积极治疗,一面坚持写作。医生护士都觉得这位百岁老人得了这么危险的病,自己一点都不在乎,还在奋力写作,真是个怪人。马老却说:“其实这毫不奇怪,我就是要和病魔战斗到底,正像当年我做地下革命斗争不畏死一样。一个人只要不怕死,便会勇气百倍,一有勇气,更有力量战胜危险和痛苦。”
2020年6月,《夜谭续记》出版。
☆ “五得”:长寿有秘诀,豁达是关键
▲ 1948年在成都做地下党时的马识途
马老长寿在作家圈是出了名的。有一次他来北京,我曾好奇地问过他的长寿秘诀。马老笑着掰着指头,跟我讲起了他的“五得”——
一是吃得:我什么都吃,除了海鲜,因为痛风;二是睡得:我躺下就着,睡眠质量还是很不错的;三是写得:我想写的东西都可以写下来,脑子没出问题,手还可以握笔;四是走得:全国各地,我还没有走够,我还要多走,只要身体允许,医生允许,我不怕走路;五是受得:到了我这个岁数,没什么可害怕的,地下党的生活、各种运动的经历,我没有什么不敢说,不敢承受。
马老总结:我所说的“五得”其实就是人要“乐观”,说到底就是“豁达”。我的长寿秘诀就这两个字。简单吧!我说:马老,您这“五得”看似简单,要做到,太难了!
马老的三哥马士弘比他大三岁,也是一位长寿老人(享年105岁)。2014年8月4日,兄弟二人还在三联书店联手推出各自的百岁回忆录《百岁拾忆》(马识途)和《百岁追忆》(马士弘),一时传为佳话。
常有人问兄弟二人的长寿秘诀,为了让更多人有积极的心态和健康的身体,二人一起创作了一首《长寿三字诀》: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去烦恼。勤用脑,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饱。戒烟癖,饮酒少。多运动,散步好。知天命,乐逍遥。此可谓,寿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