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个真事儿。诗人张雅歌,家有小女名铮铮。在父女俩创办的小小报刊中,铮铮的笔名叫小米。5岁的小囡有笔名,也是个稀罕事儿。小报刊名《苔花》,其实是个大写字板,总挂在家中墙壁上,是为启蒙刊物。爸爸任社长,女儿为主编,兼插图。

《苔花》主要发表些儿歌,大都是这父女俩编撰的,有时姐姐和妈妈也混迹其中。内容三五句,插图一两幅:小猫啦,小狗啦……涂鸦之作。这些小动物,没一个不说人话的。每张嘴吐出一条线,线头指着社长先生写的字。诸如:我是好小猫,不睡懒觉;小鸽子,吃饭时不要乱咕咕,等等。这个园地也发表爸爸的诗,都是念得顺口听得懂的。偶尔有生僻的文字,那就有些麻烦。主编不听社长的,说声“你写的啥?”,顺手把写字板上的小诗擦去了。

那天,武汉空军机关发西瓜。我用大口袋装了两个,从武昌乘轮渡过江到武汉关,送到汉口天津路的雅歌家里。在当年的创作室,我是小字辈的,也乐得多干些杂事。中午时分,我伸手轻轻叩门。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个小脸儿,笑嘻嘻的,龇着一口小白牙,是铮铮。她对我是熟悉的,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轻轻“嘘”了一下,要我别作声。我用口型悄悄问:你爸爸在家?小丫头点点头,勾了勾指头让我进来。

我蹑足进了屋,对她耳语一句,如今忘了说的啥。只记得,我把西瓜放在地上,嘣一声裂开一个。铮铮笑得哏儿哏儿的,声音渐大了。她噘着小嘴说:“听,这声音好像我爸放个屁!”

这时,午睡的雅歌瞧瞧小女儿,又阖了双眼。人是瘦精精的,双手枕在头下,睡着也没摘眼镜,枕边还放着一本书。脚指头点了点,朝着冰箱的方向。天很热。小丫头立马会意了,跑过去从冰箱里拿出两根冰棒,一根给我,一根自己吃。吃到只剩下小木棍儿,她就悄悄走到爸爸身边,像是用温度计试体温一样,将这根冰凉的小棍儿插入他的腋窝。她爸爸一惊,一下子夹紧了。

小丫头就大笑。嘴张得很大,看得见喉咙眼儿。这孩子,刚才还不让我作声,转眼就忘了禁忌,开始恶作剧了。雅歌在竹床上欠起身子,看看坐在窗前的我,便点点头说:“你来了,替我揪住这小鬼,揍她一顿。”

我只是笑,当然不便遵命。只说:“小米主编,社长要处分你了。”

小米也只是笑,不回答。我猜,这孩子一想到好玩就要行动,也顾不得爸爸睡觉了。她说:“你不打我,我就弹一段钢琴给你听。”

反正也是睡不着了,雅歌便叹口气问:“你又想干什么?”

小丫头就抿着嘴,跳到爸爸身边伸出双手。大热的天,雅歌光着膀子躺在竹床上,肋骨条条醒目。早听他说过,铮铮上罢了钢琴课,还会以他肋骨为琴键,一边弹一边唱。果然,演奏又开始了: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这是清代诗人袁枚的诗句。社长爸爸一笔不苟地写下来,登载在写字板上。这次,小米主编没有擦了去,而是问:“爸爸,苔花是什么?”

雅哥听了,稍稍思忖一下,起身穿了便衣和拖鞋,让我小坐一会儿。他就牵了女儿的小手出了门。我心下有点好奇,也就跟着出去瞧瞧。

在屋外的大树根下,光线很暗淡的潮湿处,有一片鲜活的苔藓。

“孩子你看,这就是苔花呀。”

铮铮听了,蹲下去仔细看,只见好多小米般的苔花,正欢欢喜喜地开着。

“米粒儿一般的小花,在耗子都不愿来的地方,它也要开得像牡丹一样好。孩子,明白爸爸的意思了么?”

铮铮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将一只手指噙在口中,想。看样子,她是有点发蒙。于是,做爸爸的轻轻叹口气:“唉,你还不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呢。”

几天后,我因事又去了雅歌家。主编小米牵了我的手,一定要我去看看苔花。我又觉得有点蹊跷,便跟她去了。奇怪的是,这孩子蹲在苔花前,瞧着瞧着就哭了。这是为啥?

孩子哽咽着:“我想起爸爸小的时候了。”

我知道,童年的雅歌很不幸。他是个弃儿,养母从庙门前捡了他。他不止一次说过,那时候养母带了他去乞讨,吃百家饭活下来了。

那么,铮铮瞧着苔花落泪,想必是懂得了什么。

品味生活的苦,对孩子是一种良药啊。

原标题:夜读 | 于波:苔花如米小

栏目编辑:郭影 文字编辑:蔡瑾

来源:作者:于波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