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诚生
如同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的卷首将艾略特诗剧中的合唱词作为开篇一样,诗人高加索在其新近出版的诗集《不安之美》中,也用艾略特的名句“我预感磐石快要来了”命名为第一首诗的篇题。如果说贝尔是在呼应艾略特对现代人精神空虚、信仰失落的忧虑与不满,那么,《不安之美》的作者高加索却没有停留于此处,而是带着一种后来者的复杂的眼光,重新打量哪怕已经成为经典的有关现代世界的种种叙事。
《不安之美》
高加索 著
黄河数字出版社
高加索一方面属于这样一代诗人——从高歌猛进的上世纪80年代起步,也分享了那个时代的诗歌理想与荣耀;然而,也许更为重要的是另一方面,在一个不加反省的理想主义大潮过后,他开始努力寻找这个世界的多义性,以至于时至今日,我们更愿意把这位诗人看作一个不断生成中的朝向未来的诗歌创作者,他不再属于哪个特定的时代,而是挣脱那些非此即彼的话语羁绊,只身走进一个越来越不确定的世界。
诗人与现实之间永远存在着一种紧张,正如里尔克在那首著名的《安魂曲》的末尾所说,“因为某处仍有一个古老的敌意,存在于生活和伟大的工作之间”。《不安之美》的作者显然也是一位里尔克的忠实读者,在差不多同时完成的另一部诗集《万物终将获得宽恕》中,诗人在组诗《九封信》里专门为里尔克写了一首,虽然诗中凸显了缪佐的古堡和《杜伊诺哀歌》的不朽,但最终还是回到了最具里尔克气质的部分:“一个诗人/生活的古老敌意/在眉宇之间/不时可以看到。”我们也可以说,这种“古老的敌意”或者诗人与生活之间的永恒张力,也不时可以在《不安之美》中看到。
高加索的这部诗集分为三辑,每一辑的篇题即可见出诗人与常识和惯习的疏离,“不是所有的乌鸦都身披黑暗”“午夜火车”“一只马灯在寻找黑暗”,如果联想到“午夜”本身亦即“黑暗”时分的话,诗集的这三个部分居然都以“黑暗”为题。诗人甚至更以组诗的形式写下“当月光被黑暗耗尽”,又在不同的诗篇里连续使用了“穿越黑暗”“完整的夜晚”“停电”“星夜”“夜色”“雨夜”“袁洪峪一夜”等等相关的意象。当然,我们无意将诗人误解为一个背离光亮的暗黑骑士,他不过是“一个喜欢在夜色中,写作的人。”
《在夜色中写作》是这部诗集中写得较长的一首,“一个喜欢在夜色中/写作的人/拥抱黑暗/就像拥抱自己的身体/当灵感和灵魂/缠绕和上升/那支笔/似乎插上了羽毛。”夜色中的诗人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愤世嫉俗的悖世者,而是一个灵魂轻扬的守夜人。暗夜中的灵魂反而会沉静下来,耐心捕捉一些真实的声响。“暗夜”也是鲁迅《野草》的抒情焦点,在这部散文诗出版后不久,鲁迅也曾再次抒发他的“黑暗意绪”:“夜九时后,一切星散……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这时,我曾经想要写,但是不能写,无从写。这也就是我所谓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不安之美》的抒情主人公也常常是这样一个追摹鲁迅的精神上的夜行者,在言说与沉默、空虚与充实、白昼与黑夜、现实与自我之间,沉静低回,诗思翻涌。
这样的暗夜,这样的暗夜中的诗人,一定会让我们再次想起冯至笔下的里尔克:“里尔克在他十年的沉默之前,就写过这样的诗句:他们要开花/开花是灿烂的/可是我们要成熟/这叫做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这里很显著地表明了诗人所决定的态度,他与热闹的世界判然分离了。不显著地生活着,也正是前边所引的那三行诗里所说的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
“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正是里尔克试图走出他自己所谓“生活的古老敌意”的可靠路径,当然也是奥登、冯至以及我们这些诗歌后来者值得尝试的道路。在这个意义上,《不安之美》中的一首诗很像是一个尝试者的自白:“黄昏已经垂死/渐渐熄灭的/灰烬/留给那些歌颂/或醒来的人/一想到这一生寂寂无名/我就心花怒放/就想把庞大的圣歌/留给眼泪和颤抖。”(《一想到这一生寂寂无名,我就心花怒放》)所谓“不显著地生活着”当然并非无所事事者的无所用心,所谓“心花怒放”也并非一劳永逸式的浅近自足,这条幽暗的路径不仅磨练诗人的艺术信仰和生命意志,甚至也更加需要某种习惯虚无的耐受力和接受不确定性的悲悯心。
需要进一步思考的是,幽暗的意境固然如此迷人,但又接近一个精神的乌托邦;在我们摆脱了白昼的喧嚣、浮世的荣耀之后,暗夜会不会成为另一个诗性的枷锁?也许,热爱诗歌的人们都会遭遇这样的深刻的悖论,因为,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诗歌早已置身于这样一个新的传统——人类普遍的现代性境遇。现代性究竟是一种未完成的方案还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迷思,这一问题在当下的世界再次变得越来越无解,在审美现代性层面,也许同样如此。如果说,在社会历史层面,人们持续展开着对现代理性的反思,那么,在艺术审美层面,人们同样不断表达着对现代美学的不安。正如我们曾提及的诗集中的第一首诗,诗人一方面以艾略特的“磐石”意象为题,同时又反复提出新的问题:“我关心的是/什么样的石头,多大的重量/……它是上山,还是下山/如果下山,需不需要遏制/如果上山,需不需要推举/需要什么样的人用力,循环往复。”我们听到的是艾略特这位现代诗歌的代言人在当下的一次回响,诗人看似自言自语,却也正是“自胸腔发出来的一种声音”,“只有他自己明白/一个自言自语的人/那些回声,是从心头刮到心底的/——风暴。”
让我们回到丹尼尔·贝尔在《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卷首所引的同一篇诗剧里的合唱词吧:“思想与行动无尽的循环/无数的发明/无数的实验/带来运动着,却不静止的知识/急于表达,却非沉默寡言的知识/用词语构成的知识,以及对词语的漠视。”贝尔所分析的资本主义文化矛盾其实也正是现代社会的一般性问题,与艾略特合唱词中所描摹的现代人的无穷超越、不断膨胀、求新求异、语言异化、丧失深度的境遇正相符合。
作为一位经历了八十年代现代性神话叙事的诗人,《不安之美》的作者既保留着现代冲动,也自觉表达着对现代性的不满抑或不安。诗集中的《每一个匆匆赶路的人都心怀不安》《和另一个自己谈话》《把自己藏起来》《沉郁之身》《返回腐朽之身》等都在抒写着现代性潮起潮落、起伏不定的时代裹挟下的具身感和肉身性,尤其写出了“另一个自我”视域中的常与变,“身临绝境”时才又想起的“古老而缓慢的速度”。
诗歌创作原本就是要尝试一次次的语言救赎,至少是尝试修复我们和语言不断异化的关系,如果说诗歌也有其写作伦理的话,自觉地表达均质化、平面化时代的个体不安也许就是当下诗歌最大的伦理。“不安之美”实质上是一种犹疑之美,是对“古老的敌意”的克服,更是对理性有限性的承认。诗人就是如此,始终在质疑,却又始终不给我们确定性的回答,不知不觉中,我们也竟染上了这种深沉的犹疑与不安。也许,多年以后,当我们重读《不安之美》时,将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她的犹疑不安的气质所带来的值得珍视的我们这个世界的多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