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在议会选举中胜选的基民盟领导人、候任德国总理默茨,决定逆转长期以来的财政审慎立场,提出5000亿欧元基础设施投资基金,以及修改德国宪法“债务刹车”规则,将超过GDP1%的国防开支排除在外,实质上允许无限借贷用于国防。
但这一举措,受到了德国绿党联合领导人弗朗齐斯卡·布兰特纳的公开反对,也让德国雄心勃勃的财政扩张计划,一开始就遭遇挑战。
在美国逐步减少在乌克兰投入背景下,针对德国财政扩张政策对俄乌局势和整个欧盟的影响,观察者网连线了对外经贸大学教授、德国经贸研究中心主任史世伟,解读此次债务博弈的前景以及中欧经贸关系的未来。
【对话/观察者网 唐晓甫】
观察者网:此前就有观点认为,德国债务多年来一直是其沉重的负担,导致德国国防和基础设施投资严重不足,拖累国内经济的同时,也拖累了整个欧洲的经济。但对于默茨此次推出的这些改革措施,也有不少反对声音,您对此怎么看?
史世伟:这三件事都需要修改宪法,需要议会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这份协议的三个项目都有较大的影响力,首先是关于5000亿欧元的专项基金,主要用于公共基础设施投资,包括道路、桥梁建设以及教育创新等领域的政府支出。
然而,该专项基金的设立引发了不少批评。一些经济学家和反对者认为,从历史经验来看,类似专项基金往往因领导层的举债倾向和政治因素,导致专项资金难以完全用于预期目标。
比如在默克尔当政的时候,社会民主党当时支持控制预算,但是现在它的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使得大家担心这个资金不会用在基础设施建设上,反而会被用于提高社会福利待遇养老金或弥补降低餐饮业增值税收入减少等其他开支。
默克尔
此外,一些政党,例如自民党认为公共基础设施投资本身无可争议,尤其是在当前德国公共基础设施老化、数字化进程滞后等问题日益突出的背景下。他们主张,相关问题完全可以在现有预算体系内解决,无须另设专项基金。
这一争议实际上反映了经济学界凯恩斯主义赤字预算逻辑与新自由主义经济学之间的长期分歧。支持凯恩斯主义的经济学家,特别是与工会组织关系密切的学者,普遍欢迎通过公共投资促进经济发展。部分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家则强调,专项基金中的资金需要未来偿还,其本质上是寅吃卯粮、提前消耗未来的财政资源,可能会破坏财政的可持续性,导致政府还债压力变大,并在未来限制政府进行必要投资的空间。
总体而言,尽管这一政策在实施上存在争议,但考虑到德国目前的公共债务水平总体较低,在同等发达国家中处于较为有利的地位,政府仍然拥有一定的财政操作空间。
至于债务刹车限制改革,也将给政府带来数千亿欧元的支出空间,虽然目前具体金额尚不明确,但由于联邦层面涉及国防支出及欧盟战略自主等问题,短期内反对声浪相对较低。而各州和地方因难民问题,预算分配持续捉襟见肘、亟须额外的资金,所以反对声量也小,也不是关注焦点。
观察者网:更关键的是,基民/基社联盟和社会民主党需要获得绿党(Greens)或自由民主党(FDP)的支持,才能达到三分之二多数。相关议案能否通过?另外议会第二大党德国选择党(AfD)对议案持什么态度?
史世伟:该议案已于3月13日提交联邦议院讨论,3月18日表决。现阶段,基民/基社联盟和社会民主党的主要目标是争取绿党的支持,因为自由民主党已明确表示反对。另外,这项议案还要获得代表各州的联邦参议院的三分之二多数的同意。
自由民主党长期以来强调自由经济,主张松绑监管、促进私人投资以换取繁荣。该党一直反对改革措施和债务刹车政策,更是因为2025年预算问题与社会民主党、绿党组成的三党执政联盟关系破裂,执政联盟解散。因此,本轮议案中,其最终支持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基民/基社联盟和社会民主党必须转而争取绿党的支持。
根据德国媒体的最新消息,虽然在当地时间13日在联邦议院第一次辩论时各派还僵持不退让,但是在14日上午联盟党、社民党和绿党还是达成了一项妥协:首先,绿党同意修改德国宪法“债务刹车”规则,将超过GDP1%的国防开支排除在外,但国防开支还需包括对公民的保护、信息技术安全以及对受到攻击的国家支持等项目。其次,州政府将获得更大的举债空间:州政府将获准不超过其产值0.35%的举债权,而目前的债务刹车不允许州政府有预算赤字,即举债,这意味着各州的总债务将达到160亿欧元。
此外,在拟建立的基础设施投资基金中,1000亿欧元将分配给各州。最后,5000亿基础设施投资基金必须作为“额外投资资金”使用,也就是说,只有当资金超过联邦投资预算的10%时(目前为500亿欧元)才能动用它,投资时限为12年,这样能够防止基金被用于正在进行的项目或者是政府的消费开支。
此外,基础设施基金中1000亿欧元将被划入气候与转型基金,以达到绿党坚持的为2045年达到碳中和实现更多的投资的目标。目前看来,如果不出意外,下周二联邦议院表决将以三分之二多数通过联盟党和社会党的扩大投资提案,而联邦参议院的同意只是形式问题。
默茨
第二大党德国选择党则选择在德国宪法法院起诉联盟党和社民党关于修改宪法提案违宪的方式阻扰这项提案,理由是这样的重大事宜应该由新选出的联邦议院决定,而不是由已经被选下的联邦议院表决。选择党的这项提案得到在这次2月份大选中同样获得较多选票的左翼党的支持。
然而,依据历史经验,在此类情况下联邦宪法法院通常会支持多数党的政策。从整体政治环境来看,在此类涉及政治的议案裁决中,政治因素仍占据主导地位,因此预计联邦宪法法院不会否决联邦议院对此项提案的表决。
观察者网:德国近期的国防支出预算变化,与美国减少对乌克兰援助以及对欧洲军事投入的趋势是否有关?
史世伟:最近我翻阅了一下北约的报告,该报告预测,德国在2025年年度防务支出将达到GDP的2%水平,具体为2.12%。当然这样的数据会在统计时候用一些数字上的小手段,比如,他们将俄乌战争之初朔尔茨政府提出的1000亿欧元的专项基金计算入内,即每年增加200亿欧元的预算。按照2024年德国国内生产总值约4.3万亿欧元计算,2%约为860亿欧元,因此加上200亿欧元提高的幅度显著,此外,前民主德国相关的军队退役人员抚养金等也被计算在内,促使数值达到了德国政府承诺的要求。
所以经济学家预测,由于军费等的增加,未来四年内可能累计出现约1300亿欧元的赤字,即大致相当于每年国内生产总值的1%(约430亿欧元左右)。所以本次调整专门规定国防开支中超过GDP1%的部分不计入赤字计算。
根据相关估算,从长期来看,预计德国十年内在军事开支上累计赤字可能达到4,000亿欧元左右,再叠加本次提出的大约5000亿欧元的专项支出,总额可以达到1万亿欧元。
这一系列变化并非一时之举,而是经过长期酝酿的结果。欧洲不仅在政治和经济上力图实现战略自主,而且试图在国防领域内也要发挥独立作用。这样的改变并不意味着欧洲要拒绝北约,而是要求在北约框架内彰显欧洲的独立影响力。
美国已明确表示将停止对乌克兰方面的军事援助,导致资金缺口需要欧盟来填补。就对乌克兰军事援助而言,德国仅次于美国,过去三年内援助额约为280亿欧元,而美国高达1000亿欧元,英国则仅为116亿欧元。德国在承担欧洲安全和战略自主方面面临较大压力。
从现在的情况看,一旦乌克兰停火,美国将不会负责其安全保障,这意味着其和平保障任务将由欧洲承担,这同样要求欧洲大幅增加国防开支,以支撑维和等任务。
观察者网:近年来德国一直试图在财政上加强对军事工业的投入,能否请您介绍一下德国军工行业最近的发展情况?战争之初提出的1000亿欧元的军事基金对其防务工业造成了多大促进?
史世伟:根据德国公布的数据,1000亿欧元的军事基金已经全部投入使用,它对于整个德国的军火工业有比较大的促进,例如德国的莱茵金属在2024年第三季度实现销售额同比增长39.5%,达到约24.5亿欧元,其订单积压截至2024年9月30日达到约519亿欧元,同比增长41%,公司预计2024年全年销售额有望突破100亿欧元。相关投入也带动了整个德国军工股票的繁荣。
但是现在问题在于它的生产能力。直到2023年,也就是俄罗斯袭击一年多后,德国才开始大幅增加国防开支,达到北约成员国军费占GDP比例2%以上的目标。德军目前防空系统和自行榴弹炮的数量甚至正在大幅下降。
IfW研究显示,德国军工生产不容乐观
根据“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IfW)去年九月发布的一项研究显示,如果按照目前的采购速度,德国战斗机大约需要15年才能达到2004年的库存量,坦克大约需要40年,而自行榴弹炮则需要近100年。所以现在德国需要大量的时间重建军备。
目前,欧洲正处于安全危机状态,如果美国真正撤出,欧洲要保卫乌克兰将变得极为困难。此外,法国的核武库过小,以海基核力量为核心,不可能为乌克兰真正提供核保护伞。从常规军备角度来看,欧洲目前既没有统一的军队,也缺乏统一的指挥体系。欧洲各国力量现在主要归属于北约体系,由美国主导。因此,要实现欧洲自主防卫的目标,需要较长时间。
为此,欧洲正在采取两条路径:一方面通过扩充军费支出;另一方面与美国进行谈判,争取在短期内避免美国过快撤出。乌克兰方面的泽连斯基也正与美国展开沟通,毕竟他也知道欧洲无法替代美国。但美国应该不会为乌克兰提供更多选项,毕竟美国正在将自己的战略重心聚焦于亚太和中国。
观察者网:这次我们看到德国债券在市场上出现了抛售潮,虽然这一情况止住了,但是未来您是否认为,随着债基扩大以及美国在欧洲安全投入减少,德国债券是否面临新一轮抛售压力?这对整个欧洲的主权信用是否会构成挑战?
史世伟:从德国的情况来看,德国债券不太可能面临新一轮的抛售压力。德国目前仍被标准普尔评为AAA级,其主权债务占GDP的比重仅为62%,处于较低水平。相比之下,美国的债务比例约为120%,法国为110%,而日本甚至达到约240%。
虽然德国十年期债券,其利率已从2.5%上升至2.75%,预计未来收益率可能进一步上扬,从而加大了偿债压力,压低了债券价格。但从发达国家的标准来看,德国的债务水平较低,信用状况较为优越。
基于其良好的信誉,大规模的国债抛售潮不太可能出现,但是欧洲整体目前存在一个问题:欧盟计划大幅增加国防开支,总额约为8000亿欧元。其中,6500亿欧元将通过举债方式筹措,而剩余1500亿欧元则由欧盟出面筹集。这就意味着其他成员国也不得不举债。如果像南欧等本就债务信用较低的国家被迫增加举债,将面临严峻金融挑战。
希腊豹二坦克
这最终又会将欧盟共同债务安排提到日程上来。在欧债危机和新冠疫情期间,欧盟曾通过新冠救助基金,由各成员国共同为该基金提供担保。在当前危急情况下,是否也可以采用类似方式,目前仍存在争议。然而,德国舒尔茨政府及北欧国家对此坚决反对,而墨茨是否会同意也存疑。
毕竟德国目前是欧盟中唯一能够以较低成本融资的大国,如果德国融资环境恶化,整个欧元区都将面临严峻挑战,因此欧盟在共同债务问题上始终存在根本性矛盾。
此外,关于8000亿欧元预算的落实,最终结果可能打折或延长实现时间。欧盟在这一问题上也将主要起到协调作用,各成员国更倾向于自行加强国防,扩大各自的军费支出。如果南欧国家依赖举债扩军,难度无疑会非常大。
欧洲内部对于这件事的关注度也不一样,西班牙、意大利等国的安全重点主要集中在地中海地区,德国位于欧洲安全前沿关注东欧前线,而东欧一些国家的军备扩张已十分显著,进一步扩张可能力有不逮。这可能会给欧洲未来主权信用造成一定影响。
观察者网:未来欧洲是否面临进一步衰退危险?中欧经贸关系下一步应该如何走?我们应该如何吸引德国等国的企业来华投资?
史世伟:总体来看,目前欧洲经济前景与美国比较较为乐观。近年来,欧盟主要经济体,尤其是德国,正通过扩大军费支出和加大基础设施等领域的投资来振兴经济。德国政府明确提出,要将德国的潜在增长率提高至1%。虽然这一目标比此前提出的2%目标更为谨慎。在当前形势下,德国实现1%的增长已属不易。
目前欧洲虽经历了一段时间的经济衰退,但并不意味着未来会有更大幅度的衰退风险。短期看欧洲经济形势甚至有望优于美国,因为欧洲不存在需求不足的问题,工资增速较快且通胀已明显回落。
当前德国面临的主要挑战是投资不足,尤其体现在基础设施建设、官僚主义和劳动力不足等方面。因此,通过增加投资、降低能源价格,哪怕仅实现1%的经济增长,也将是一项重大胜利。部分欧盟成员国的经济增速可能会超过德国,达到1.5%至2%,这对中德、中欧之间的经贸关系将带来积极影响。众所周知,欧盟是中国第二大贸易伙伴。在美方加征关税的背景下,中欧经贸关系更显得尤为重要。
在企业投资方面,德国企业对华投资近年来屡创新高,中国已成为德国第四大投资目的地。德国企业在华投资占欧盟整体投资的50%,约占德国海外投资的10.4%。未来德国中小企业对华投资领域仍有进一步合作和拓展的空间。同时,如何吸引中国企业到德国投资,也将成为未来双方亟需推动的重要议题。
此外,中国和德国在汽车、化工等德国支柱产业供应链方面相互渗透程度不断加深,与中国市场的联系已非常紧密,各方都不容易轻易退出这一互利合作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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