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总结:人生最铁的朋友是这几类人:一起“同过窗”(同学)、一起“下过乡”(知青)、一起“扛过枪”(当兵战友)。我与胡滨占了其中两个。我们是高中同学,又一起下乡当知青。胡滨的离世,让我生出一种无名的悲伤。
听到胡滨去世的消息,是2025年3月11日下午5时,高中同学汪兴芝,给我发微信:“深痛讣告:胡滨老师因病今天上午离世,愿胡老师一路走好,在天堂没有病痛!”
胡滨老师
胡滨退休前,是湖北三峡大学生物与制药学院的一名老师。而我认识胡滨,则是1975年初。距今已有整整50年。
在鄂西长阳土家族自治县西部大山深处,有一个被称为“宜昌新疆”的区域:榔坪。是宜昌地区版图面积最大的乡镇。
当年,我父亲刘定焕,为躲”红卫兵“纠缠,自愿请调到长阳最偏远的榔坪工作,任榔坪区委副书记兼乐园公社书记。我则从都镇湾区古坪中小学,转学到乐园公社响潭元中小学读书。
1974年,正值邓公出山教育“回潮”季,学校开始抓教学质量,我们的初中,多读了半年,初中升高中,也由完全的贫下中农推荐,变成了推荐加考试结合。
1975年初,我以乐园公社正取第一名,进入了“长阳十中”(榔坪中学)上高中。这年的高中,原计划的是招三个班,为抓质量,降为一个班,于是乎,我们这届同学人数最少,只有55人。
仅从受教育角度讲,我们的运气非常好。当年,有一批右派分子“流放”到“宜昌新疆”榔坪教书,这些右派分子,都是教育界大才,记得在长阳十中任教的”右派“有吴新祥、郑修梓、康保民等,康保民老师,就是胡滨的父亲,教物理,胡滨的母亲胡紫玲,教俄语,胡滨随母姓。
当年,一对夫妻,同在一所学校教书的人很少。传得最神的,是康保民老师与胡紫玲老师若发生家庭争吵,他们都不会用中文,而是用俄语。因而,争吵的是一些什么内容,大家都听不懂,也就没有人知道。
我还听说,胡滨出生在哈尔滨,而取名胡滨。我们同学时,他用的名字则是胡斌,可能是寄托着父母对胡滨的期待吧。
就这样,我与胡滨成为榔坪75届高中班同学。
他戴一副近视眼镜,高挑身材,白净脸,宽额头,全班只有他一个人戴眼镜,真有点“鹤立鸡群”的味道。他的学习成绩,综合排名一直是全班第一名。
高中两年转眼结束。当年,高中毕业后,城市非农户口的学生,都要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那时,我父亲刘定焕已升任榔坪区委书记,他在离开乐园公社时,专程到了全国农村合作医疗创始人覃祥官的家,商议把榔坪中学三名非农子弟送到覃祥官这个生产队下乡。
花圈。汪兴芝摄
三名非农户口子弟除我外,还有我的表哥曾爱群,再就是胡斌。也算是我父亲为政数十年唯一的一次“谋私”吧。
覃祥官所在的生产队,是乐园(元)公社条件最好的生产小队,每个工分的分值,可达到3角到4角,也就是说,一个强劳力,如果劳动一天挣12分,最多一天就能挣到4块多钱,在大集体年代,这样的分值,已是相当高的了。
覃祥官家这个组,位于乐园公社杜家村大队4组(竹园荒),这里海拔高度在1000米至1500米之间,是一个坡形地带,有旱地也有水田。
1975年9月,我们三个男知青落户到了竹园荒,住进了小队保管室的一间侧屋里。楼下做饭,楼上住宿。这里海拔高,天气冷,晚上,冷风从瓦片缝隙中直往屋里贯,呼啸的风声,有时也让人胆寒。
我们下乡,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做饭。表哥曾爱群大我半岁,胡滨大我一个月。我们商议,三人轮流上灶一周,上灶人负责洗菜、切菜、炒菜;不上灶的人,则负责挑水、打柴、燃火。
胡滨青年照
大约在保管室住了半年多,政府拨了600元现金,在生产队长刘维能屋后,为我们知青组起了一栋三正一偏的土木结构瓦屋。搬进新屋,我们可以住在楼下,不再觉得冷了。
第二关,是过劳动关,曾爱群、胡斌都比我壮实,他们都顺利成为硬劳力,每天可挣12分,我是弱劳力,每天只能挣11分,与妇女强劳力一样。
下乡大半年后,曾爱群被抽调到民工队当队长(团长),参加公社组织的修路、坡改梯、建桥等施工建设,竹园荒知青小组,就只留下我与胡斌两人常年住守。
胡斌与我很快熟悉了农村生活,一日三餐,白天劳动,自己做饭、洗衣、打柴、挑水。农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一些萝卜白菜、茄子广椒,平时都过着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怕我们营养太差,生产队长刘维能和覃祥官,以及邻居,偶尔也送些腊肉给我们,那年月,感到吃什么都香。
为了改善生活,这年下半年,我们还养了一头猪。农村集体劳动,没有星期天,一年365天,只有春节期间放几天假,下雨天是自然放假,一年到头,都得出集体工。
由于忙碌劳累,我们养的一头猪,饥一顿饱一顿,随着猪的长大,猪圈的围栏已加到1.7米高,我们养的猪,还能从栏圈里跳出圈外,成为一头会跳高的“野猪”,我们知道,它是被饿得没办法。
生产队长刘维能的妻子覃春祥,是个善良的大姐。她见我们把猪养了“野猪”,便要我们把这头野猪关到他们家的牛栏中养。
实际上,是覃春祥大姐在替我们养着。她用红苕、野草和杂粮,把”野猪“养大,临近春节时,这头猪还杀了120斤肉。
当年,农村杀猪,要“购半留半”,半边猪肉,要卖给国家,一半留给自食。留下自食的肉,多一个猪头和几副内脏。
我们欠乡亲们的人情太多,我便请刘维能的妻子覃春祥、覃祥官的妻子刘维菊等人帮忙,做了一一次年猪饭,我们三个知青,分头请生产队的每户当家人来吃了一餐,也借机还一次人情。这一次年猪宴,我们养的半边猪,一次就吃得差不多了。
临近春节,生产队每家每户在杀年猪,到我们家吃年猪饭,是每家派一个代表,农民请我们吃年猪饭,则是把我们是三个知青都请去。喝烤罐茶,吃蒸格子,天天吃得满口流油,真是个爽啊,我至今还记忆犹新。
胡斌虽然智商很高,从来不动歪心思,是为人特别忠厚老实那种,加之,我与曾爱群也是老实忠厚之辈,我们三个男青年,在竹园荒下乡两年多,竟然没有闹过一次矛盾,没有吵过一次嘴。
我们知青小组,可能是因我父亲的原因,乐园公社指定我为知青小组长。因这个官不是当众宣布的,我便转手就把这个“官”让给了表哥曾爱群,他的年龄最大,也比我们成熟。
1976年春,村里还是让我当上了一个组官,成为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大队民兵连,还给我发了一支步枪。因在高中进行过军事训练,我枪法还可以。
一天上午,我见到一只斑鸠落在门前约50米的小路上,我端起步枪,开了一枪,将这只斑鸠击中。一个斑鸠四两肉,我准备还打一只,改善一下我与胡斌的生活(曾爱群在外工地)。
我把斑鸠放在稻场边的一块石头上。胡斌在一个多月前,从榔坪带回一条半大的麻灰色儿狼狗,这条狗特别聪明,也成为我们的好伙伴。
小狼狗摇着尾巴,走近斑鸠,它先是闻了闻,后是㖭了㖭,再猛地几口,便把这只斑鸠给吃了,只留下一嘴羽毛。
生产队长刘维能家,放养了一群鸡,刚好,有一只母鸡,带着20多只小鸡。小鸡都长到近一斤重了,与斑鸠大小差不多。
狼狗真是太聪明了,它先是对灰色的小鸡下口,因为这种鸡有点像斑鸠。吃了一个,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狼狗可能发现白色小鸡、黄色小鸡一样好吃,不几天,便把这一群小鸡给吃光了。
狼狗做这些错事,我与胡斌并不知道,直到狼狗开始向大鸡下嘴。刘维能的妻子覃春祥才对我们,她说:“你们养的狗不能放着了,我一窝小鸡都给吃光了,它又在开始吃我的大鸡。”
有个农民建议,把狗杀了,还可以吃好几顿。胡斌是个仁慈的人,他不忍心,又不能让狼狗继续危害百姓的鸡群。拴着养吧,可能又是饥一顿饱一顿,也许养不了多久,狗就会被饿死。
于是,他用绳子把狗拴着,拉到了15公里外的叶溪河。他怕狗狗闻气味回来再找到他,于是,想到了一个办法,他牵着狗在叶溪河的流水中不断地来回穿过,再把狗狗拴到一户农家的门口,求别人收养。
他的这招真还真灵,狗狗再也找不回到竹园荒的路了。从此,竹园荒的鸡们安全了。据乡亲们传,这只狼狗,被农户收养后,就放了绳子,叶溪河的鸡们都成了这只狗的猎物,狗狗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了。
在乐园下乡与胡斌同住在一个房间共两年多日子,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可记,只有一次悬崖上采草药,可圈可点,这次采草药,也见证了胡斌的智商,真比一般人要高得多。
我们所在4生产队(竹园荒),是合作医疗的始发地,杜家村大队,每个生产小队都有小药房,每户人家都有小药箱。
我们竹园荒的小药房,由生产队会计黄学怀管理。他也是一个草药医生,能治一些常见小病。
1976年初夏的一天,黄学怀组织了六个人到下崖(叶溪河岸上悬崖)采挖草药,其中,就有我与胡斌。我们上午8点出发,从杜家村大队不远的一个口山下崖。
山上虽有树木,但是,悬崖绝壁真的是太陡了。我们虽都是年轻人,但还是觉得太难走了。我已18岁,身体也不差,但还是摔倒了好几次,幸有树木阻挡,才没掉下悬崖。
我与胡斌都是第一次到深山峡谷采药,跟着黄学怀采药,一是辨认草药,学点中草药知识;二是熟悉地形,方便下次再来采挖。
生产小队小药房的中草药,都靠农民自己采挖制作,每年,都要组织人到下崖或上崖采药。
我们一行六人,在悬崖绝壁间穿行,采药是没有道路可行的,是一种盲目地寻找。在危险寻找采药机会。在这次采药中,我与胡斌认识了岩白菜、筋巴蔸等10多种中草药。
我们在林中吃了带的干粮,喝了点水,又继续寻找草药。突然,有人高声叫了一声:“拐哒”(要出事了)。
声音是黄学怀发出的,他说:“快往回走,走上崖,我至少还要三小时,不到两小时,天就会黑下来,夜里,在崖间找不到方向,困在林中,就危险了。”
这天,又是个阴天,真如黄学怀所料,我们奋力向崖上攀爬,不到两小时,天空就黑得不见五指了。正在我们绝望之时,胡斌拿回一盒火柴,划燃一根,大家趁着微弱亮光,向上猛攀几步;一根火柴很快就息灭了,胡斌又划燃一根火柴。
原来,胡斌并不抽烟,他听说要下悬崖采药,就做了应急准备,他悄悄拿了两盒火柴,带在身上,以防急时之用。
不多久,两盒火柴,一根一根都燃完了,我们还是没有到达山口。这时,已是深夜,生产队长见下崖采药的人还没有回来,便组织人打着火把,往崖下接应。一边走,一边喊。
我们见到火把,我们也拼命呼喊,终于,我们采药队与救援的队伍会合了,我们六人全部安全回家。从此,大家都对胡斌聪明刮目相看。
或许是我父亲是基层领导的原因吧,下乡知青两年后的下半年,即1977年9月,我接到了到宜昌红旗电缆厂当工人的招工通知。
我从小的理想是当兵,不想当工人,我便把这个指标让给了胡斌。不知是什么原因,胡斌并没有获得到红旗电缆厂上班的最终通知书。我则在这年底,接到了到长阳县公安局上班的调令。
1978年1月1日,我正式到长阳县公安局报到,成为政保股民警。离开竹园荒时,曾爱群在工地,胡斌回了榔坪,我们算是不告而别。那时,又没有手机,信息很封闭。
我到长阳公安局上班4个月后,表哥曾爱群,被招到长阳县纸厂工作。而胡斌还留在竹园荒。直到1978年恢复高考,胡斌考上了大学,就读于宜昌“高工班”(宜昌大学工业微生物专业),他是留在竹园荒时间最长的知青。
我们三个知青,是乐园公社第一批接待知青,也是最后一批知识青年。
胡斌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虽通过关系联系上了胡滨,但我们并没有会过面,直到胡滨去世,我们已有48年没有见面。
2025年3月14日下午,我们榔坪十中75班高中同学微信群发起,由秦立俊、汪兴芝、王世金、秦文广、卢万年、史思棠、覃发珍,还有我,共8位同学,代表健在的44位同学,来到三峡大学胡滨老师的家中,为胡滨敬香烧纸,慰问家中亲人。
秦立俊是领头的,他口中念念有词,先把他自己说出了眼泪,也把在场的亲人的眼泪也讲出了。他说的声音很低沉,我又因听力不太好,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话,让人们动了悲情。
我因为与胡滨除有同学之谊外,还有一起下乡的知青之谊。我们都是情商较低的厚道人,但在故友亡故后,悲伤是难免的,我想到了要写一点关于胡滨的往事。
同学们离开胡滨老师家后,我留下来又与胡滨的家人说明了我与胡滨的关系,要胡滨的女儿胡喆为我提供一些胡滨老师在三峡大学的一些资料。
胡喆把单位草拟的悼词电子文档传给了我,使我知道了胡滨的参加工作后的一些情况。
凭他的智商,他是一个非常有才的人。1981年7月“高工班”毕业后,胡滨相继在原宜昌大学、湖北三峡学院、三峡大学工作,其中1984年3月至1985年2月,还在上海化工学院进过修。
1991年2月,他这个昔日“右派”的长子,还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2018年3月,胡斌从三峡大学生物与制药学院退休。退休时,是副教授职称。
2025年3月15日上午,宜昌城区的同学秦立俊、汪兴芝、王世金、史思棠等代表75届高中班学员参加了胡滨老师的追悼会。
悼词中说,胡滨是一位有着42年工龄的好同志,桃李满天下,是青年教师的楷模和好导师。
他勤于思考、善于研究,曾独立研究开发甜菊糖甙的生产工艺,独立设计生产工艺和生产设备以及生产车间,在全国高校首创精细化工厂,并担任化工厂厂长。
甜菊糖项目,获国家科委等五部委联合颁发的“国家新科技产品”称号,并荣获国家轻工部“优质产品奖”,以及宜昌市“八五”星火攻关项目。
胡滨曾任三峡大学化生学院实验中心主任,发表了多篇高水平论文,获批发明专利十余项,主持了多项科研项目,并取得了突出成果。任三峡大学侨联副主席多年,为团结归侨侨眷和海外同胞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胡滨去世的前10天,他母亲胡紫玲老师刚刚去世。间隔了10天,胡滨又离开了人间,这种悲痛,怎么不让人感伤呢。
胡滨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胡滨是一个为人忠厚老实的好同志!我为他的科研成果而骄傲,我为他的人品而骄傲。
(湖北宜昌怪奇公社刘洪进/文,文中图片,由胡滨家人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