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的殿试

由于殿试没有淘汰率,从贡士到进士只差临门一脚。一切顺利的话,贡士只是一个短暂的临时称呼。但也不是万事大吉,新贡士的朱墨卷还须经过皇帝选派的大臣磨勘、检查,贡士本人还要到礼部填写履历表,在殿廷参加复试。

贡士复试和举人复试构成了清朝独创的科举复试体系,如果说举人复试是会试的资格赛,那么贡士复试就是殿试的资格赛。而且贡士复试早在顺治十五年(1658年)就开始实行了,比举人复试早了五十多年。

贡士复试的时间一般在会试放榜五六天后,考试内容和形式都与举人复试相似,为四书题一道、诗一首,当日完卷。只不过进场时会找其同乡的六品以上京官辨认,以防顶替。不过真正让贡士们阴沟翻船的往往并非作弊,而是粗心。比如文中错别字较多,可能会被罚停殿试一科;如果不小心触犯圣讳,那至少罚停三科,就得推迟九年才能当进士了。

这就造成会试录取的贡士人数和实际参加殿试的贡士人数不符,在一些年份甚至相差甚大,比如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癸丑科会试,经过磨勘和复试后,一百零二名贡士竟然被罚科二十九名。



可以这么说,贡士复试是确认进士资格的考试,而殿试的作用是给新进士们排座次。清初殿试的日期或为农历四月上旬,或为五月上旬,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定四月二十一日殿试,二十五日传胪,遂为永制。殿试的地点最早在天安门外,顺治年间改在太和殿,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开始在保和殿,后沿为例。

殿试没有主考官,因为皇帝就是名义上的主考官,所有考生都是天子门生。乾隆以前的皇帝比较勤政,都是亲临殿试,到了道光以后一个比一个懒,几乎不来了,全是派王公来,称作“监试王大臣”。

由于名义上是皇帝亲阅考生试卷,真正的主考官连“阅卷官”都不能叫,要叫作“读卷官”。清初读卷官为十余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减为八人,其中翰林院大学士二人、进士出身的部院大臣六人,八位读卷大臣按官阶区分上下次序。监试官由王公大臣担任,另有御史四人随同监试,礼部尚书提调。其他的受卷、弥封、收掌、印卷、填榜若干人,殿外由皇家侍卫巡逻警戒。

和会试一样,殿试的较量早在考前已经展开,这几天京城中放生的、施舍乞丐的、扶老奶奶过马路的好人好事一下子多了很多。不过这些都是没有背景、没有门路的人,有路子的人哪有闲情干这些,都私底下活动去了。

清朝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赵翼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殿试的探花,在他所著的《檐曝杂记》中有“殿试送头卷”一则,说的是殿试前,准进士都要先探听一下哪几个人可能被派为读卷大臣,然后自己模拟写一个对策的开头,三十余行,送给对方看,谓之“送卷头”。虽然无法知道殿试出什么题目,但这里面一些诸如称颂皇帝之类的话却是各题都可通用的,同时也将自己的笔迹示之于该大臣,因为殿试虽糊名而不易书。如果读卷官有心要提拔这个考生,他便会默记在心里,以便读卷时甄别。

另外,考生自己在应试材料上也要做足功夫,这方面,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分别中进士、入选庶吉士的傅增湘先生是很有发言权的。据其《清朝殿试考略》所述,贡士殿试前奔走最急的是两样,一为调治笔墨,二为抄撮策料。

调治笔墨关键是要找到上好的墨,这样笔下之字才能容光焕发,让人看起来赏心悦目。“川墨必得一阁之,云头艳取其胶轻爽利,可以挥洒如意,不畏殿廷风日之干燥也,有力者更进而访求明烟,参以乾隆御墨,或取熊胆调之,用时蘸笔如水,不浸不滞,一挥数行,而光彩焕发矣。”

抄撮策料就是预备一些现成的史论或时论,到时好往上套。“预备策文,则悬拟数十门,如兵、农、刑、礼、工、赈、河、盐诸大端,述事纂言,敷佐成篇,每条二百余字,分缮入蓑衣格中,其策冒十四行,策尾六行,亦皆精选词句,襞积而成,冠冕堂皇,包罗万象,至场中得题后,只须略加点缀,嵌入题旨,不逾寸晷,便可振笔直书矣。”



试前热身要找前科鼎甲原卷,揣摩风气。再弄一些松竹斋之七层卷练笔,因为松竹斋承办历科试卷,其卷子格式适宜,与场内无异。

四月二十一日一大早,考生就要背着考箱到皇城等待点名入场,清朝最后的探花商衍鎏回忆自己殿试情景时写道:“余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甲辰科应殿试,当日于卯初刻(凌晨五点)服常朝服,入东华门至中左门,候点名领卷,送场者至此为止。”(《清朝科举考试述录》)

殿试里面有准备好的考桌,形状就像现在的茶几,高仅尺许,考生只能盘膝而坐答题。对此,大多数人都感到不习惯,往往自制考桌带进去,在一块薄板上蒙上光面细布当桌面,用铁条做成可以活动的四条腿,纳于板背,支起来就是一张桌子。又用藤筐盛布箱,里面装考具和其他用品,这个筐背进去放下来之后就是一把椅子。也有人会买一张可以折叠的桌子,进去后把原来的矮桌子当椅子用。

这些准进士个个穿得冠冕堂皇,背上却背了一张不伦不类的桌子,看起来确是滑稽得很。不过,比起清朝早年来说,考试条件已经改善很多了。《陆陇其年谱》中记载:“康熙九年(1670年)三月朔殿试,至太和殿前行礼毕,殿上传策问下,皆跪受,起就位。单东双西,皆立书。”可见那时贡士是在太和殿(乾隆五十四年改为保和殿)前露天对策,而且都是站立书写。

考生从童试到会试考的都是八股文,到了殿试终于不再写八股文了,只考时务策一道,即所谓“金殿射策”,限当日完成,不准继烛。策题短则一两百字,长则千字,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定考前一天由读卷大臣依时局的变化和朝政之需密议八条,请天子裁决,然后钦定圈出四道为题,是日在内阁通宵印制完成。

殿试当日,临轩发策。新贡士袍服冠靴,按照会试的名次,单名东、双名西排列在大殿两侧,和王公大臣一起迎接皇帝驾临。而后皇帝升殿,作乐鸣鞭,众人行三跪九叩礼,之后礼部官员散发题纸,贡士跪受。后来皇帝不来了,大家也乐得把这一套繁文缛节免了。考生进保和殿后自己找位置坐,先进去的占据前排,后排昏暗难以辨字,后到者多迁到殿前廊下,万一遇到风雨则堪虞了。殿前有茶水供应,但是干粮要自备。

冯友兰曾在燕京大学工作,当时校长吴震春是翰林出身,和冯友兰的父亲恰是光绪戊戌(1898年)科会试的同年。吴震春闲暇时告诉冯友兰很多关于殿试的趣事,从中我们可以略窥清末时殿试的一些状况。

首先是公然抄书,当时石印书已经很流行,携带也很方便,入场考试的贡士个个从商人那里买一些殿试专用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地印有一些常见的策论问答题,“应试的人只要把这些陈词滥调拼凑成篇,就可以了”。那些王公大臣虽名为监试,实际上不过是在殿上走来走去消磨时间,对贡士抄书视而不见。

其次是随地大小便,“进去要用一天工夫,可是连个小便的地方都没有,如果要小便,就走下台阶,在殿基旁边小便”。(《三松堂自序》)

殿试的试卷是用白宣纸裱几层精制而成的册子,长一尺余、宽三四寸,两面一开,共十余开,每开十余行。册首写姓名、年龄、籍贯、履历及三代状况。交卷后,弥封官要把这部分对折成筒状,用纸钉固,以纸糊封,加盖关防印。

对策起收有固定格式,开头用“臣对臣闻”,结尾用“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中间部分为立论和答辩。策论没有字数限制,但是没有写满一千字阅卷官看都不看,要得到好名次至少需要写满一千字。



亲历殿试的吴震春告诉冯友兰,对策时写到皇上或有关皇上的字眼,都得抬头,抬头的前一行要写到底,不能写到中间就抬头。所以抄卷子以前,得先排好格式,如果抬头前一行不能写到底,“就需要加上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或者减去一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如果格式没有安排好,任你内容再好也要落到三甲去。因此,每个人正式交卷之前都要重抄一遍。为此,大家事先都要到琉璃厂买一本专门编排格式用的纸,大小与试卷一样,只是每一竖格都裁开,而留上面一部分不裁,好像一件蓑衣,称为“蓑衣格”。策论作完后,先抄在蓑衣格上,把格式安排好,再仔细校对几遍,确保无误后才抄在卷子上,“抄的时候,把蓑衣格铺在正式卷子的那一行的左边,然后不管文意,只是一个字对一个字地往正式卷子上抄,抄完一行,就把蓑衣格上的这一行撕掉,把下一行铺在卷子上,照着机械地抄写,这样就可以保证没有错误”。(《三松堂自序》)

殿试答卷问时光书写及纠缠于这些格式细节就得花去大半天,根本没有多少时间认真构思,非思维敏捷者不能争胜。而那些思维迟钝者则很可能日暮不能完卷,到时成绩只能列入三甲末。

咸丰庚申(1860年)科,贡士高心夔,游幕于肃顺府中,权臣肃顺私心想要让他中状元。到了殿试的时候,肃顺为监试王大臣,主张整肃场规,请内廷颁“寿”字御印,暗中交代监场御史及收卷官,等高心夔一交卷,马上传令撤卷。高心夔可能事前得到了肃顺的指点,日未落即交卷,但其他考生就尴尬了。特别是那些刻意求工的考生,还没有完卷,试卷就直接被盖上御印,掉入三甲。

但是肃顺的专横引起了公愤,阅卷时,高心夔的卷子被认出,置次等,而该科状元竟然破例授予只写“五开半”的钟骏声。原来,殿试试卷总共是八开十六页,每页六行,上有红线直格,每行最多限写二十四个字,一般只写二十二个字,因上面要留两个空格为抬头之用。想得高分一般要写到七开半,大约两千字。由于其他人或者未完卷或者完卷而不够工整,钟骏声竟然一举夺魁,肃顺机关算尽,为他人做了嫁衣。高心夔后又因朝考试帖诗出韵,降列四等,以知县归班。此事在傅增湘的《清朝殿试考略》及翁同龢的日记中都有记录。



不过殿试史上,也有考生因比别人笨一点、慢一点而夺得状元的,这就是康熙丁丑(1697年)科的状元李蟠。

李蟠身材高大、食量如牛,殿试时揣了三十六个饽饽进去充饥。到了天黑的时候,大家都交卷了,只有他一人还在苦思冥想,监考官过来催他交卷,他声泪俱下地央求人家:“毕生事业,在此一朝,幸勿相促,以成鄙人功名。”监考官哭笑不得,看他样子可怜,只好勉为其难,还发给他几根蜡烛。

李蟠一直写到深更半夜才交卷,这时饽饽也吃完了。本来铁定是三甲末的人选,没想到康熙皇帝知道这件事后,感叹此人是个难得的苦学之士,竟破例钦点他为头名状元。为此,与他同榜的探花姜宸英写诗嘲笑他:“望重彭城郡,名高进士科。仪容好绛勃,刀笔似萧何。木下还生子,虫边还出番。一般难学处,三十六饽饽。” 自此,李蟠 “饽饽状元” 之名不胫而走。

殿试交卷尚有不严肃的一面,乃至成为一个漏洞。按照惯例,收卷官在保和殿左门外收卷。参加考试的贡士如果有当朝为官的亲友,往往在考生交卷的时候溜进来,到收卷官案头请观试卷,名为 “接场”。到了清末,纪律涣散,接场的官员甚至呼朋唤友,在考生即将交卷的时候,将他的卷子拿过来一起品评,甚至帮他挖补错讹、修改字句。以至于光绪九年(1883年)不得不专门派监试御史和弹压大臣在收卷时刻稽查,禁止接场者传递、窥探,此后接场之风才渐渐平息。

本文经 金城出版社 授权,文摘自 潘剑冰 著《科举1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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