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陈归辞 上海报道
今年春节返工以来，南京的两位主政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市委书记周红波率团赴意大利开展经贸洽谈、文化交流系列活动，返宁后则参加了市委首场民营企业座谈会。市长陈之常则是多次调研本地重点企业，聚焦创新发展。再往前的2月份，两位更是在北京、粤港澳大湾区、德国和南京本地多次调研并进行合作洽谈。
回望农历新年后的这一个多月，南京的多番工作都围绕着这几个关键词：民营经济、营商环境、科技创新。
更有在近些年从事技术转化创业的南京高校教授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相较于去年今年南京在项目支持上的种种动作，“南京现在动起来了”。
这一变化的加速，始于今年开春，南京关于DeepSeek和杭州六小龙的大反思。
“要在区域竞争中跟上步伐”
在2月5日召开的南京新春第一会上，周红波带头讨论了“杭州六小龙”在海内外出圈的现象。这位履新南京不到三个月的书记提出，只有在营商环境上抢占高地，才能在区域竞争中跟上步伐。
其后从2月7日至2月10日，江苏省委机关报《新华日报》旗下“交汇点”客户端和《新华日报》连发四篇专稿文章，追问“杭州有DeepSeek，我们有什么”“为什么我们发展不出‘杭州六小龙’”等问题并进行深入讨论。
（来源：摄图网）
2024年，南京GDP为18500.81亿元，增速为4.5%。从全国范围看，第十一名宁波与南京的GDP差距缩小至353.11亿元。在长三角地区，南京的GDP增速仅高于安徽淮北。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从多方了解到，在过去很长时间，一方面，南京的发展风格偏于稳健保守，招商工作更加重视大项目，对中小项目关注支持不足，对既有产业的资源、发展潜力和发展机遇存在追踪不够及时和深入的问题；另一方面，在南京的优势产业重工业领域，过去多年受城市转型期内外部多重因素制约，自身优势也未能得到充分发挥。
南京焦虑之下，面对省内苏锡常三市重点产业链不断完善、大力招引项目和人才，省外杭州、合肥、宁波等城市在人工智能、量子信息、新能源汽车等新兴产业走出活力，南京在转型发展的关键节点，如何充分发挥南京在科教人才资源、制造业等方面的突出优势以及良好的综合优势，补齐在招商理念、营商环境、产业生态等方面的不足，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尤为关键。
在今年的多场会议和调研中，南京市领导都在强调要全力冲刺，确保一季度经济运行实现“开门红”。
周红波在2月17日的调研中强调：要以精准滴灌的理念抓政策集成，下好落实上级政策先手棋，打好市级政策组合拳，增强企业信心和市场预期。要以刀刃向内的勇气抓改革攻坚，纵深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开发园区体制机制改革等，持续营造一流营商环境，更好赋能高质量发展。
重振四大支柱产业
重工业历来是南京的优势。石化、电子、汽车、钢铁四大传统产业构成了南京经济的四大支柱。扬子石化、梅钢股份、南钢股份、南京长安汽车、华东电子、南京熊猫等产业龙头企业都坐落在南京。
2023年，南京这四大支柱产业的总产值超9000多亿元，占全市总量的60.3%，其中钢铁、石化工业产值占全市工业总量的20%以上。
但多年来，这一优势并没有得到充分发展。
2014年，南京提出方案，计划用10年时间，将南钢、梅钢、金陵石化等传统工业大厂迁出。出于能耗环保、产业结构调整、城市功能转变等因素的考虑，传统产业的发展多年里受到限制。
产业外迁的计划，折射出工业城市转型中的焦虑，也反映出对传统制造业价值预期的信心不足。从省外看，浙江这些年就在全省重点打造绿色石化产业，宁波近年来经济取得快速增长，也很大程度得益于其大力发展绿色石化产业。目前，宁波规上石化产业的总产值已占其全市规上工业总产值的五分之一以上、全市生产总值的三分之一以上。
近两年来，南京调整了自身在传统制造业上的战略。2023年6月，南京出台产业强市三年计划，重新强调四大支柱产业。2023年8月，产业外迁方案被正式叫停。2024年，南京提出“4266”产业体系。既开始重新强调钢铁、石化、汽车、电子四大支柱产业、推动相关产业转型升级；又着重布局软件和信息服务、新型电力两个国家级产业集群，生物医药、新能源汽车、集成电路、智能制造装备、新型材料、航空航天六大战略新兴产业，新一代人工智能、第三代半导体、基因与细胞、元宇宙、未来网络与先进通信、储能与氢能6个未来产业新赛道。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注意到，目前，南京传统制造业大厂已经有了一些动作。例如，扬子石化正在推进总投资159.6亿元的乙烯重构和芳烃提质项目，将优化产品品质、推动产业链向下游延伸，梅钢也正在谋划新一轮转型升级项目。
“南京在重工业上游的优势显著，且应用场景丰富，这在全国范围内都很难得。”东南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王翔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表示。他建议南京发挥重工业企业全产业链带动优势，向下游拓展延伸，丰富应用领域，拉长产业链，打通供应链，提升价值链，组织实施类似重化工+精细化工+新材料的重工业全产业链拓展深化行动。
同时，他认为南京应实施传统重工业场景创新工程，以场景为牵引，以科技为驱动，以价值为目标，推动传统工业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服务化发展，树立一批新兴制造业示范标杆并推广应用。
作为国企大市，国有经济主导着南京的制造业。东南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李东则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建议，南京接下来要进一步深化国企混改、重组等工作，以切实到位的制度创新作为企业进化的“临门一脚”和关键杠杆。
突围新赛道
回顾南京走过的路，记者了解到，在数字、通信、新能源等产业风起时，南京不是没有机会，但却未能及时抓住并占据主导地位。
多位受访人士告诉记者，此前南京存在对一些既有产业资源、发展潜力和发展机遇的追踪不够及时和深入的问题，发展风格也偏稳健保守。
以软件产业为例，南京软件产业起步早，20世纪90年代萌芽，2005年被确定为第一优先鼓励发展产业，2010年规模破千亿，还成为首个“中国软件名城”。
目前南京的软件产业规模已经达到8000亿元，然而，业内评价南京软件产业缺乏龙头企业，产业链带动能力较弱，在行业里存在感不足。同时，软件产业主要集中于通信、政务等传统领域，对云计算、元宇宙、AI大模型等新兴领域的布局相对较慢。
又如，相关人士向记者指出，比如东南大学的信息与通信工程专业实力突出，但南京在无线电等相关产业领域却没有发展出应有的领先实力。
从临近省市来看，主动抢占发展先机、长线布局重点产业和潜力产业以及促进民营经济活跃度等是加速转型升级、推进高质量发展的重要因素。
近年来常州之所以能站稳“新能源之都”，得益于其早在2013年前后新能源汽车产业尚未形成气候之时，便注意到这一新赛道的潜在价值，对新能源汽车及动力电池等零部件产业进行布局。2015年，常州在洛阳的中航锂电陷入巨额亏损之际，大胆“抄底”中航锂电，通过一系列改革成功使其成为相关产业的龙头链主。常州还成功引入了宁德时代、理想、比亚迪等整车链主和动力电池龙头企业，并牵引3400多家新能源产业链企业集聚，形成产业生态。
谈及如何抓住新兴产业赛道，王翔认为，南京应聚焦有传统产业强支撑的新兴产业赛道，如人形服务机器人、生物医药和细胞基因治疗等。
同时，他认为，南京需补齐ToC短板，通过外引内培，集中力量打造3—5家符合南京城市气质和产业特征的新型消费终端领军型企业和链主企业，以增强行业显示度和影响力，并提高对行业市场变化的敏感度和应对能力，增强创新迭代能力。
李东则建议南京可重点关注数字科技、生命健康、半导体材料、未来通信、新型能源（尤其是绿氢能源）等新兴赛道。他强调南京要着力培育“两端企业”，即微笑曲线中位于上游专注核心技术与材料的研发型企业，以及位于下游聚焦应用场景与终端产品的成品型企业。要避免为谋求短期成功、挣快钱，而主动涉足配套件、协作件等中间要素生产。
小项目与民营经济
据记者多方了解，过去这些年，南京存在不少企业和项目外溢至合肥、芜湖、苏州、杭州等临近城市的情况。南京整体对招商引资的定位偏高和后续支持不足，是导致部分企业外流的因素之一。
一位南京高校的教授告诉记者自己创业的亲身经历，他有一个项目曾想落在南京，项目资金自投，只希望能给予一定房租补贴，但先后被两个开发区的招商部门拒绝了。“你们这个项目才1000万。”一个开发区负责招商的政府人士表示。另一个开发区负责招商的政府人士也告诉他，他的项目实在太小了。
一开始他还是将企业创立在南京，当时也拿到过所在地人才项目的支持，但是随着新一轮人才项目支持政策的更新，他的项目未能满足接力投资的要求，最终他把项目搬迁至杭州，并申请拿到了当地的人才项目，得到30%的启动资金支持。
记者了解到，上述情况并非个例，不少本想落地南京本地的小项目因为不受重视、政策支持力度不够而去了合肥、苏州、南通、杭州等城市。
从优质科技企业数量来看，据南京市2025年政府工作报告，南京高新技术企业总数达1.05万家左右。而据杭州市科技局统计，截至2023年底，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数量突破1.5万家；据胡润研究院发布的《2024全球独角兽榜》，南京共有10家独角兽企业，位列全国第7，本省内苏州共有12家，位列全国第6，杭州则共有24家独角兽企业，与广州并列全国第4。
上述受访人士提到的问题已开始被南京相关部门重视到。一方面，南京进一步重视营商环境的优化。蛇年春节后首个工作日，南京即召开深化作风建设优化营商环境大会，明确提出以“场景驱动”为核心优化营商环境，通过搭建“宁企通”政策平台、开展产业链供需对接、实施企业出海扶持计划等举措，为企业提供全生命周期服务。另一方面，民营经济得到更多重视。市委拟分领域召开民营企业系列座谈会，市工业和信息化局拟举办50场“宁工品推·十链百场千企”重点推广产品专场对接活动。上述系列的首场活动均已落地。
为扶持企业，记者注意到，大规模政府基金也在入场。从2024年至今，江苏省战略性新兴产业母基金出资组建的两批产业专项基金完成签约。目前，南京共参与组建签约了6支产业专项基金，总规模达190亿元，包括涵盖软件和信息服务产业、新型电力产业、先进制造业的3支产业专项母基金，和涵盖未来产业、未来网络、高校科技成果转化的3支未来产业天使基金。
但这些基金将如何落地，是接下来更为关键的问题。相关人士向记者指出，相较于一线城市以及部分新一线城市，南京在招引方面整体竞争力不足，项目审批及落地的耗时也相对较长，因此基金的实际落地效果有待进一步观察。至于产业扶持的成果何时能够显现，则需要时间。也有相关人士向记者指出，政府应改变在招引中整体偏保守的风格，提升招商团队的专业素养，强化招商团队专业素养，增强政策吸引力，同时引入更多社会资本参与相关决策。
前述教授告诉记者，他也关注到最近南京新设立了一些基金，其中就有针对高校科研转化等的支持，这些变化都刷新了过往创业经历给他留下的“老印象”。
“……多做雪中送炭的事，切实帮助企业降低研发成本、融资成本、运营成本和制度性成本，让各类企业在南京安心创业、放手创新。”周红波在3月11日市委召开的民营企业系列座谈会（生物医药专场）上指出。
人才技术亟待转化
南京作为我国传统的高等教育强市，拥有丰富的青年人才和技术储备资源，从实际来看，这些资源的优势仍有待留存与转化。
以应届大学生人才市级层面通用生活和租房补贴为例，现行政策显示，高校毕业生在南京就业，对符合条件的博士、硕士、学士分别按照每人每月2000元、800元、600元（实际租金低于补贴标准的，按实际租金补贴）给予住房租赁补贴，累计不超过36个月；而杭州，生活补贴为本科1万元、硕士3万元、博士10万元。租房补贴，对在杭州市无房且未享受公共租赁住房、人才租赁房等住房优惠政策的新引进应届全日制本科（含）大学生家庭每户每年发放1万元，发放三年，期满后收入低于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可继续享受，累计最长不超过六年。
在科技支出方面，南京政府工作报告显示，南京2024年全社会研发经费支出占地区生产总值比重预计达3.9%，高于江苏省超3.3%和全国2.68%的投入强度，与杭州预计3.9%的投入强度相当。但周边一些万亿GDP城市的财政科技支出占比相较南京更高，杭州和南京2024年科技预算占一般公共支出预算比例分别为9.52%和6.25%，而苏州和上海则高达18.54%和10.30%。此外，南京2023年科技支出决算显示完成预算的48%，未能落实支出预算安排。
在技术转化上，南京市委考核办、人才办副主任陈美华在2024年11月27日举办的2024年中级技术经理人（国资专场）培训班上指出：“我市高校院所众多，创新成果丰硕，转化需求旺盛，但目前我市高校授权两年以上的发明专利转化率不到30％。”
对于如何利用好相关资源，李东建议南京可以在高校和高尖科研院之间，构建紧密的协作机制，形成强大的接龙机制乃至接龙文化。
另有高校相关人士建议南京打通高校科技成果转化中的堵点，优化利益分配机制，合理拓展政策灵活空间。与此同时，引导高校更新观念，大力鼓励创业和科技成果转化。
“文化的改造可能是更难的事情，需要更多的时间。南京的社会文化整体偏安稳保守，但也比较包容。南京要继续发挥这种包容的文化精神，同时通过政策引导、加强对专业人才的重视、营造创新氛围等方式，逐渐在文化中融入更多创新精神。”他表示。
系列报道前篇请点击：标兵渐远、追兵渐近，2024经济增速全省垫底的南京如何逆袭？|DeepSeek之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