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穿越回古代当上了个将军,然后上级教给你一万兵马去攻打某座城池。根据前期侦察得知,这座城池一不大二不高三不坚,守军就几百人,短时间内似乎也不会有援军——这是不是简单得像个新手村试炼任务?
于是你准备学习影视剧里演的那样,从部下挑选最精锐的几千人,给他们装备上最精良的器械甲胄,然后势如破竹般的把那座破城一波流带走?要真这么干,信不信精锐们先会哗变斩了你的狗头!
其实你在搞事情之前,最好先检查一下所谓的一万大军,到底都是些什么货色。
古代战争中的参战人数,向来是笔糊涂账。大致说来通常有号称、实有和可战之兵三种区别——像曹老板打赤壁之战那会儿说自己发动了80万大军,这就是号称,属于纯扯淡,就为了吓唬人。他实际能动用的人手,也就十几万撑死二十万,而其中可随时用于作战的士兵,最多也就几万人。
那剩下的人几万或十几万人是咋回事?其实就是临时征发的老百姓,用来运输粮草辎重、镇守后方要地以及必要时充当炮灰。
史上打仗最老实的莫过于隋炀帝杨广。一征高勾骊时,调集了“总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号二百万,其餽运者倍之”(《隋书·卷四·帝纪第四》),也就是说他动员了300多万人,其中正规军113万,才号称200万。这要换成曹老板,吹成千万大军都是难得谦虚一回。
历史上大多数的军队,其实都是正规军、民兵和老百姓打包在一块的“混装”部队。像汉唐等朝还喜欢雇佣或征调附庸的胡人随军参战,比如怛罗斯之战中真正跟十多万阿拉伯人血战五天五夜的正规唐军只有几千人,剩下的都是葛逻禄、拔汉那等部族的仆从军。毕竟安西军满编才2.4万人,还得防守西域那么大的地盘,想多摇人过来高仙芝也做不到啊。
其实要大致判断出一支军队中的正规军比例,也不是没办法,比如看披甲率。
从先秦三代到两汉,因为大搞全民皆兵且生产技术水平落后,所以军队的披甲率很低。根据史书记载,西周时甚至能低到每72人中仅3人披甲,春秋战国时平均在20%~30%之间,汉朝不到50%,隋唐以后一般都能达到70%左右。
但这个披甲率,里边也有花样。
像唐朝,巅峰时披甲率超过八成,其中铁甲占五成。也就是在一支万人的唐朝部队中,完全脱产的职业军人有五千(铁甲),半脱产的州县兵、辅兵或民兵有三千(皮甲或其他杂甲),剩下两千则是临时征发随军的老百姓(无甲)。
为啥扯了这么多的军队构成问题?因为要解答一开篇说的怎么攻取那座小破城的问题。
我们都知道蒙古人攻城,最喜欢裹挟俘虏或掳掠来的百姓当炮灰消耗守军,因此没少被骂。其实吧,这也就是欺负蒙古人人缘差、没文化,事实上谁不这么干?难道让花费无数钱帛精心训练、装备的正规军先去送死?谁有这么高的觉悟!
所以你的正确做法,就是先去“抄掠乡里”,抓到俘虏或敌方百姓去“填沟渠”。要是抓不到或消耗完了怎么办?那就只好用自家的炮灰了。
像唐朝规定每名丁壮每年必须服徭役20天或一个月,这就是租庸调制中的“庸”。要完成这个KPI,可能是让你修缮自家门前的河沟,可能是去百里外的州城看城门,也可能是去千里之外的边塞随军输送粮草。你可能会问,一千多里地来回走完就得半年,那是不是未来几年就不用服役了?做什么美梦呢!沿途时间不算,只有到地方才开始计时,还得自带干粮呢。
而且到地方干完活了,还得拿到个“完役凭证”。这玩意可不好拿,人家经常会说,先去把那座小破城的护城河填了,然后没被箭射死、石头砸死的,就可以回家了……
其实这还算仁慈的,西汉那会儿更狠,直接搞了个“七科谪”。啥叫七科谪,就是罪官、杀人犯、赘婿以及老板(商人)或曾经当过老板、父母及祖父母当过老板的,刘家皇帝觉得这些人重财轻生又人品低下,是完美的炮灰人选。所以每到征战就强征他们入伍,然后人手发根木棍或石头,站在正规军前边发起第一波冲锋。他们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消耗敌人的箭矢……
诸位成天996的牛马,看到这里是不是感觉非常爽?
所以你所谓的一万大军,正规军可能就三千,撑死五千,剩下的都是半武装或无武装的民兵甚至老百姓。因此你攻城的正确打开方式,就是先让无成本的炮灰先去送死,然后再让低成本的半炮灰继续送。等这两拨送得都差不多了,敌军的箭矢、器械消耗得也差不离了,人也没多少力气了。这时才是你的那些铁甲铮铮、刀矛闪亮的精锐出场亮相的时间,而且不出意外的话还真可能实现一波流带走。
然后你就可以给上司发捷报了——攻克坚城一座,歼敌数千,我军伤亡不足百余。至于那座小破城下层层叠叠的无甲或半甲的尸体,你无须报,报了上级也懒得理,没准还会嫌你多事。
古代战争的真实模样,跟现在大小银幕里演的,太不一样了。
01
总有人——包括我在内,喜欢嘲笑胡人既不会守城也不会攻城。这话倒不能算错,但肯定片面。因为你把一座如幽州、太原或襄阳那样的坚城摆在白韩卫李这种顶级汉人名将面前,他们照样头大如斗,大概率拿不出什么好办法顺利攻克。
除非守军不想守,或者干脆送他们几十门红夷大炮。
要是没这种好运气,那就没辙了,只能照搬几个老套路。比如在攻城前采取威胁利诱等手段摧垮守军意志,促其不战而降、而逃。最常见的办法就是威胁一旦抵抗,破城后鸡犬不留,最起码也要杀降。而且你还真得这么干过,才有震慑效果、才能把人吓住。我们都知道蒙古人、满洲人都是屠城小能手,所以元清才得以摧枯拉朽般进占中原。事实上基本谁都这么干,像刘邦、李世民、朱元璋等名声不错的开国之君照样不能免俗。只不过史官护犊zi,对自己人大多一笔带过或干脆含糊其辞,对外人就不吝笔墨大肆渲染了。
一旦守军不降,那就只有硬着头皮攻城了。基本套路就像前文说的攻打那座小破城一样,不惜代价的让炮灰去“蚁附攻城”,最好昼夜不停。目的就是用层层叠叠的尸体消耗守军的箭矢器械以及人命,更重要的是打击士气,促其瓦解。反正就是要赶在敌军主力反应过来并派出援军之前,先把城破掉。
所以原则就是炮灰的命不是命。因此早在两千多年前孙武就说“用兵之法,十则围之”嘛——让你搞10倍的兵力,可不是为了去消耗小米饭的。
一旦这三板斧无效,那么基本就破城无望了。因为守军不傻,知道自己弄死这么多人,肯定结下大仇了,不想死就必须死磕到底。甚至城中的百姓,为了避免被屠城也会被迫参与守城。而在这种残酷的攻城战中,项羽、吕布、李存孝这样的百人敌并不比一个黄口小儿或黄花大闺女更有用。人家一顿滚木礌石或一碗金汁(烧沸的粪汤)甩下来,该死的都得死,你再武艺高强又有个屁用?
这种情况下,除非神仙附体或穿越大炮,否则谁也没法把这座城啃下来。
有人说不对啊,影视小说甚至史书中可是提到过无数破城小妙招的,比如火攻比如水淹比如挖地道比如筑高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而且都有成功的范例,你咋就不说?
因为这些玩意,就是扯淡啊!别忘了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啥大场面没见过?这些所谓的奇招妙计,没一个能像大炮一般无解,反正都能找到办法应对,只能在一大堆特定条件加持下偶尔生效。而且一旦走次狗屎运往往就会被基本不懂战争的史官大肆吹捧,好像就无敌了一般,其实哪有这回事?
典型如宋太祖赵匡胤攻北汉之役。因为有辽国的牵制,赵大没法按部就班的慢慢围攻太原,只好追求速成。于是乎火烧水淹挖洞掘壕筑台乃至于收买反间等三十六计全用上了,还是屁用不顶,甚至因为决堤淹城导致自己疫病横生,连续三次铩羽而归。那为啥赵二登基后就能一战功成?也不是这些歪招立功了,恰恰是因为宋军不计代价的连续攻打消耗光了北汉的人力物力,实在打不动了,才献城投降。
而赵二拿下太原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将这座千年古城整体拆毁,然后择地重建一座弱化版的,可见其心理阴影之大。可就是赵二重建的这座山寨版或豆腐渣版的太原,在一百多年后仍把堪称胡人中最擅攻城的女真人撞得头破血流,导致其两路并进灭亡北宋的战略构想一度陷入破产的境地。
速攻不下,攻方又不甘心放弃的,那就只剩下一招,就是围,或者叫耗。
典型如安史之乱的张巡守睢阳之战。因为周边唐军始终不愿赴援,所以叛军攻城的时间比较充裕,足足打了5个多月之久。但叛军徒有20倍的兵力优势,什么火攻水淹等招数使尽,也豁得出去死伤(史书说伤亡12万,存疑),但就是拿这座小小的睢阳毫无办法。
到至德元年(公元756年)七月以后,睢阳守军只剩下千余,实际上已无再战之力。但叛军那边的军心士气也低落到了极处,贼将尹子奇明知只要再组织一次攻势就能顺利夺城,但就是不敢。因为他只要这么干了,部下的大头兵大概率就要哗变、斩其狗头。
所以只能围而不打,等着城中粮草耗尽,不得不降。最终逼得张巡杀妾取肉犒赏军士,城中不能作战的老弱亦被分食一空,最终无人可吃,睢阳也就到了陷城的时候了。
再如黄巢围陈州一战,也是速攻打不下来,只能在城周“掘堑五重”,外阻援兵、内堵突围,指望着陈州粮尽不得不降。谁知陈州刺史赵犨早有准备,不但在战前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囤积了大量的粮草,还强迁周边60里以内的乡村居民于城内。这就形成了被围的陈州军民吃饱喝足、神完气足,围城的黄巢军却早早饿起了肚子这种难得一见的奇葩场景。
但黄巢觉得被围的肯定耗不过围城的,所以决定继续耗下去。为了解决军粮问题,他命令打造了数百个石碾子,捉拿百姓碾碎制成肉糜以供军食。可问题是城外的百姓大多都躲进了城里,根本不够吃,所以黄巢不得不派出兵马分赴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到处抓“军粮”。
300多天后,朱温、李克用等援军从四面围了过来。眼见自己要成了瓮中之鳖,黄巢不得不引兵远遁,陈州之围遂解。
反正在(红夷)大炮大规模列装以前,攻城战就是这么操dan,谁来都一样。
可能有人要提投石机。其实这玩意既笨重又难造,而且石弹难搞,尤其是准头感人,所以在绝大多数战争中没人愿意用这玩意。包括现在被某些人吹嘘成攻城神器的配重式投石机,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连把这玩意从西方搞回来的蒙古人都不爱用。比如在襄阳之战时,蒙古人就是集中大量的回回炮,昼夜不停的集中攻击樊城的一段城墙,最终耗时一年多才将其轰塌。而他们能取得成功的前提,还是樊城城墙已经被攻打了5年多,早已伤痕累累地成为“濒危建筑”了。
反正城墙就是这么难打。直到抗战时日军攻打南京,也是调集重炮猛轰一段城墙才得以突破。然而在某些人的眼里,投石机这个历来被嫌弃的破烂玩意一旦加上“配重式”这个西方黑科技加持,就成了神器,就能一石破万法,反正就这么扯淡。
02
跟攻城传得差不多扯淡的,还有骑兵。
仅就东方骑兵而言,历来有两个基本类型,其一是中原近战搏杀型骑兵,其二就是草原远程驰射型骑兵,完全是两条不同的路线,说风马牛不相及也大差不差。
这种差异的形成,是文明路线以及生产力发展水平造成的。
一开始,因为骑兵基本装具的缺位,鞍轡镫铁统统没有,草原骑兵仗着从小跟马匹打交道,豁出去罗圈腿,夹住光板马也能嗖嗖一通乱射,命中率感不感人另说,起码也能把没见过这种场面的中原兵吓一跳。这种陌生的不适应感,也是战国以及汉初时匈奴能在战场上嚣张一时的重要原因。
但中原王朝很快就拿出了应对方案。
简单说,就是你仗着四条腿跑得快,那我也骑马追。等追上了,跟你对拼骑术和射术我肯定不是对手,可能箭还没射出去人就摔得四仰八叉了。所以我就不跟你玩骑射,干脆下马步战,仗着甲坚刃锐,步弓的射程和威力也远强于骑弓,命中率更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你拿啥赢我?
你打不过我想跑?那我骑上马继续追,追上了再下马披甲列阵,你能咋办?
对此,晁错在《言兵事疏》中早就总结得一清二楚了:
“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下马地斗,剑戟相接,去就相薄,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此中国之长技也。”(《资治通鉴·卷十五·汉纪第七》)
这就是骑马步兵,要点是敢于突击,深入敌后,攻其必救,让草原骑兵的驰射游击特长无从发挥。典型战例就是霍去病的数次突击作战,无论是以800骑突袭数百里“斩捕首虏过当”而功封冠军侯,还是河西之战中直取祁连山,虏取祭天金人,斩俘匈奴近十万人,或者于漠北之战歼灭左贤王部七万余人,封狼居胥,临翰海而还,其实都是这套路数。甚至数百年后的盛唐,苏定方灭西突厥之战,也是亲率万余骑马步兵直捣阿史那贺鲁的汗帐,令其逃无可逃,只能与之决战。老苏的步兵方阵在十倍于己的轻骑兵如海潮般的冲击下岿然不动,还能反杀之,最终一战灭国。
所以在宋朝之前,中原骑兵从来不怵草原骑兵,甚至称其为后者的克星也不为过。而真正让中原骑兵头疼的,也从来不是来自草原上的同行,而是自己老家的特产——步兵。
骑兵打不过步兵?这让成天宣扬骑兵决胜论的家伙们情何以堪?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我们在影视剧中经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一队骑兵义无反顾的直冲对面的步兵大阵,如丛林般挺立的枪矛根本无法延缓其马蹄半分,然后就是一冲即溃,再然后就是轻轻松松的追亡逐北了。
这样的场面在现实中有吗?可能会有,但前提条件极其苛刻。比如统率步兵的将领就是个纯傻子,或者其部下全是新兵,要么就是羸兵,再不就是士气全无,压根就不想打。
只要是一支正规军,有纪律约束,将领有点经验,士兵大多见过血,这种场面就根本不可能出现。
在南北朝到唐朝的数百年间,塞北草原上有个叫薛延陀的政权,是由铁勒诸部中的薛部和延陀部组成。薛延陀的军队非常有意思,他们不缺马,平常也以游牧为生,但一打仗就弃马不用,反而人手一根老长老长的木矛,列阵步战。
游牧民族嘛,战场纪律这种东西想都别想,装备也极其低劣,铁甲连贵族头人都不一定有,皮甲也是稀罕物,大多数士兵只有一领皮裘。然后就排出松松垮垮的阵型,成天跟老冤家突厥人打仗。
这要是唐军的步兵大阵,突厥人早就绕路跑了。但面对薛延陀人,突厥的轻骑兵就敢冲阵,而且往往一冲就破、就溃。然后呢?七零八落的薛延陀步兵再聚成一坨一坨的,拿木矛把突厥骑兵捅下来,拿刀砍、拿棍子敲,甚至拿石头砸,往往都能把突厥人打得落花流水。
李靖雪夜破襄城,一战就把东突厥打崩了。为啥?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颉利可汗被唐军和薛延陀这两个老冤家内外夹击,尤其是后者,造成其不断失血力衰,早不复当年之勇。所以在与东突厥决战前,李世民要遣使册封薛延陀夷男可汗,就是瞅准了这是个对大唐极为重要的臂助。
突厥人完蛋后,薛延陀一度成为草原霸主,遂与唐朝产生矛盾。贞观十五年(641年)两军在诺真水(今内蒙古乌兰察布)展开决战,薛延陀的伪·骑马步兵在唐军的真·骑马步兵面前一触即溃,大度设单骑逃亡,从此一蹶不振。
可见面对骑兵,步兵只要不怕,前者根本没啥办法,根本冲不动,大多数时候也不敢冲。即便把步兵冲散了,只要不跑不溃,继续与之缠斗,最后败走的大概率也是骑兵。
那不冲,我骑射,玩风筝战术呢?这就是纯扯淡了。前面说过了,骑射对步射那就是送死,射程威力命中率都差出八里地,还射个毛线!风筝战术确实有用,但有前提,那就是对方的步兵将领是个纯傻子,心甘情愿被骑兵溜腿玩,但这样的奇葩有几个?再说风筝战术可不是蒙古人发明的,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什么的都会玩,可谁跟他玩?
车臣单于放风筝,卫青压根懒得瞅他一眼,就闷头往龙城去,车臣还放什么放?只能硬着头皮硬顶,然后大败;西晋马隆平河西鲜卑之乱,就三千步兵千里奔袭。甭管秃发树机能的几万轻骑怎么“搔首弄姿”想把他们风筝到歪路上,就是不理,就是直奔凉州,所以鲜卑人只能溃败;东晋时刘裕灭南燕,也是步兵以偏厢车御敌,丝毫不耽误行军,然后三十里一立寨,就瞄着其都城广固(今山东青州)走。慕容超徒有数万骑兵,反复冲击、反复诱敌、反复抄劫粮道无一成功,最终只能硬顶,遂战败灭国。
晚唐时耶律阿保机侵袭幽州,符存审奉命赴援。契丹兵欺负晋军骑兵少,一路反复设伏、袭扰、迂回包抄,试图将其击溃。符存审下令士兵伐木制作小型鹿角阻其马蹄,再利用步弓之利大量杀伤敌军。最后在幽州城下,他利用天气之便燃烧柴草制造烟幕,以步兵突袭骑兵,一战斩首万余级,幽州之围遂解。
起码在宋朝之前,谁要张嘴就来步兵打不过骑兵,肯定会招来一片看待傻蛋般的目光。
03
为了搞定步兵这个老冤家,骑兵一度走上了条歪路,就是重甲化。典型就是北朝时兴起的人马俱披重甲的具装甲骑。而且为了最大化的加强近战冲击力,具装甲骑彻底放弃了远程攻击,说人话就是压根就不装备弓箭,只拿根又粗又长的马槊——说“拿”其实是不准确的,因为这玩意太沉(30斤以上)太长(5米开外)且头重尾轻,骑兵根本没法“拿”,只能在上马后由辅兵帮助“挟持”,也就是夹在腋下。只有在接敌后才双手持握,可刺可劈可砸可扫,简直就是人命收割机。
一开始遇到这种装甲怪物,南朝步兵确实被冲得怀疑人生,还刀箭不入,根本无法抵挡。不过很快就有人反应过来了——不就是堆甲吗?你骑兵能堆,我步兵差哪,不就是比谁堆得多嘛!
于是南朝步兵也开始堆甲,六七十斤重的甲胄一套,铁罐头似的挤在一起,你还冲个屁啊?所以很快就轮到具装甲骑开始怀疑人生了,再然后这股风潮就迅速褪去。到隋朝时在守旧的鲜卑军事贵族的强烈要求下,杨坚捏着鼻子保留了五千具装甲骑,唐朝干脆一个不要,直接取消了这一兵种。
所以唐初时声名显赫的玄甲铁骑,其实是一种只有人披甲而马无甲的中型骑兵。但跟后来的辽金以及明清相比,唐朝的这种“重骑兵”仍延续了北朝遗风,即不装备弓箭,只玩马槊。像尉迟恭、程知节、秦琼以及晚唐的李存孝、王彦章等名将,就是这种独具特色的马槊骑兵的代表。
这种骑兵,要正面冲击阵列严整、士气高昂的步兵还是送,但却是野战中不可或缺的。这种部队的正确用法,是布置在步兵的两翼,通过不断的试探性攻击动摇敌军的意志,并与对面的骑兵同行对抗。正面硬怼还是靠步兵,骑兵则等待对方阵型出现动摇、混乱时趁机发动突袭,扩大突破口,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
也就是说,骑兵的决胜作用,只能应用于野战。而要野战,就得建设一支进攻型的军队,否则骑兵有什么用,拿来守城?那脑子里得进多少水!
这也是为什么自晚唐五代以后,中原王朝的骑兵就日落西山,一代不如一代的主要原因。至于说什么宋明失去养马地、缺马才导致骑兵不行,实在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烂借口,属于编瞎话都不会编的那种,偏偏还有人信之不疑……
话说当年蒙古人攻打金国占了大片土地,也就是今天的山河四省那些地方后,激动得简直快涕不成声了。为啥?因为这帮老牧民发现,这片地实在太适合放牧了,简直比他们老家强上十倍百倍。
其实我们只要按照正常逻辑想想,一块能高产庄稼的土地,难道还能种不了牧草?西北和塞外为啥被称为养马地,因为贫瘠、大部分土地都长不出庄稼嘛,所以只能长草,只能养活牲口。在草原上,两三亩地能勉强养活一只羊,十几亩草地才差不多够一头牛或一匹马吃饱,可要是换在中原呢?土地既肥沃,气候又温暖,牧草的产量能高出几倍,而且一年能割两三茬,牧民还不得乐疯了?
而且人家蒙古人还真就验证过——在河北拿出一亩地来种豆科牧草,产能就足以养活一匹战马,这在塞外草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所以内地养马,在宋朝之前从来都不是新鲜事。卫霍北击匈奴所征用的马匹,就有相当一部分来自山东(指崤山以东),甚至是江淮地区;中唐以后河北三镇在长达百多年的时间里以一隅对抗全国,所凭恃的法宝就是骑兵猛得一批,而所需马匹的绝大多数都是他们自己养的;五代十国时的吴越,一开始被杨吴(即后来的南唐)的骑兵欺负得欲仙欲死,于是钱镠痛定思痛,花巨资在杭州北门外建了一座大型牧场,最高峰时畜养战马3万余匹,足以维持一支颇具规模的骑兵部队。
也正靠着这支生力军,吴越才能在那个你死我活的大乱世中存活下来,后来还配合北宋灭掉了南唐。
江南都能养马、都可以组建骑兵部队,大一统以及差点大一统的宋明凭啥不行?
但宋明确实缺马,缺到什么程度呢?拉胯如两宋我懒得说,就说明朝,还是明初。那时的条件有多好?蒙古人进占中原百余年,到处搞“退耕还草”、遍地建牧场。仅在元末被朱元璋撵回大草原时,还在内地留下了百余座大型牧场,畜养大型牲畜数百万头,其中优良战马就有十几万匹。更别提当时民间养马成风,骑术精湛的骑兵种子不能说到处都是,可也绝对不缺,否则像常遇春、李文忠、蓝玉这样杰出的骑兵将领是哪来的?永乐大帝朱棣那牛批PLUS级别的骑射是哪来的?
然而才到了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明朝的战马保有数量就降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以至于晋王朱棡要给他老爸朱元璋写信预警:
“我朝自辽东至于甘肃,东西六千余里,可战之马仅得十万。京师、河南、山东三处马虽有之,若欲赴战,猝难收集。苟事势警急,北平口外马悉数不过二万,若逢十万之骑,虽古名将亦难于野战。”(《明太祖实录·卷二百五十三·洪武三十年五月》)
明朝搞军户制,搞得最高峰时常备军数量高达300多万,其中大半部署在北方边疆,结果战马仅有10万匹,确实少得可怜。像唐朝天宝年间的常备军有50多万,全国畜养马匹70多万,其中三分之一是战马;即便同样以缺马著称的北宋,全国保有马匹数量也在50万左右,只不过其中大多为驭马和乘用马,战马很少罢了。
明朝坐拥那么好的先天条件,结果还缺马,一个原因是浪战——洪武十三次北伐,永乐五次亲征,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没头苍蝇似的在草原上瞎转悠,除了劳师糜饷外啥都没捞着,却造成大量战马白白损失浪费。再一个就是缺乏战略部署和整体规划,只管破坏无心建设,只管死操骑兵却无心养马,所以怎能不缺马?
话说汉朝时比宋明还缺马。打漠北之战时刘彻使出吃奶的劲儿、就差拿驴子应付差事了,才给卫霍凑出14万匹马,结果被败家小舅子和大外甥祸祸得就剩下3万匹,从此汉军一蹶不振。那怎么办?埋头苦干呗!从刘彻到刘弗陵再到刘询,穷三代皇帝近50年的不懈努力,才终于又攒出20万匹马,再一把梭哈大举北出,终于打垮匈奴。唐朝开国的头150多年里,也几乎是无一日不战,战马损失可能比明朝还大。可人家怎么就不缺马?除了大办官营马场外,还采取免税、补贴等方式鼓励民间养马。李林甫就曾对李隆基说过,陛下您要是豁出去日子不过了,臣就能从民间征集到30万匹可战之马。官营+民营都有100万匹马了,还能缺马?
后来缺马缺得太狠了,明朝也开始办马政,前后折腾了至少七八回。结果就是越折腾越稀烂,在哪个地区办马政,哪个地区地区就得乱,为啥?吏治腐败,政策简单粗暴,根本不管百姓死活,简直就把自己当蒙古人了。可问题是你有蒙古人那么懂马以及那么狠吗?所以到头来越办马政明军就越缺马,马贼倒是越办越多。
相较于明朝想办马政办不好,宋朝则是压根没这个心思。
毕竟唐朝不缺马,五代也不怎么缺,为啥一到宋朝就缺了?因为崇文抑武啊!
晚唐五代的兵确实能打,但也桀骜跋扈啊,把皇帝、文官什么的欺负得跟灰孙子似的。毕竟人家都叫嚣“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乎”了,你还指望着靠这帮玩意开疆拓土、再现汉唐雄风?
所以从北宋一开国,具体说是高粱河之败以后,赵家皇帝早就没了建功立业的心思,能保住屁股下的那张龙椅就不错了,所以还要啥精兵强将?能保住现有的一亩三分地就满足了,所以就把军队当猪养、当贼防了。
那还要啥骑兵?又不想开疆拓土,所以也没机会去大漠草原野战,蹲城头守着,步兵就够用了。
前文说过,养马地就是个伪命题。北宋还延续前朝遗风搞官营牧场,但朝廷根本不怎么管。时人喜食羊肉,所以养羊的经济效益很高,远不是马匹这种赔钱货能比的。所以牧场官吏在利益驱使下,就大量宰杀马匹后养羊贩卖来中饱私囊,等上级来检查了就报个马瘟。宋初时曾有灵州牧场一次性上报马瘟死亡马匹18万这种荒唐事,也没人管。吴越归宋以后,钱镠在杭州弄的那个马场也姓了赵,结果才十几年过去,里边就养满了羊,再也找不到一匹马了。
所以能不缺马?
即便如此,北宋最多时也有50万匹马。别说什么驽马没法作战——刘彻都差点让他的卫霍骑驴了,还不是大胜匈奴?只要你有那份心气、胆略,赵家皇帝分分钟都能武装出50万骑马步兵,就算灭不了辽国,难道燕云十六周也收不回来?
就是人不行,还不好意思承认,只好羞羞答答的让马来背锅。要是马懂人事,早一蹶子踹死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