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3日,上海地铁公布的早高峰限流名单里,泗泾、曹路、惠南、莘庄站……又一次上榜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上海地铁的官方微信号会提前预告每个工作日的地铁站限流情况。
好消息是,偌大的上海地铁网络,人流量达到需要限流的只有8-9座站点。坏消息是,这份名单上的名字,几乎从来没有变过。
有的人通勤就是通勤,有的人通勤,却像是在打“高难副本”。
记者陆续跑了几个不论在上海交通指挥中心的年度统计表单上,还是在微博网友的你一言我一语中,都称得上“绝对高难度通勤”的地铁站点。
起初只是单纯想求证,谁在日复一日地坚持这种挑战。直到发现,如果一个地区,拥有一座早高峰日均客流排进全市前10的站点,被深刻影响的,远远不止冲向地铁站的那一群人。
限流车站。 图源上海地铁微信公众号
一个站点,变成一座围城
上海地铁官网统计过每条地铁的末端站抵达人民广场的时间距离。美兰湖需要63分钟,曹路需要43分钟。
多出来的20分钟,却让住在美兰湖的“通勤党”集体把早高峰的时间指针向前拨了一小时。
根据测算,7号线美兰湖站进站客流从早晨6点就开始多起来了。但同样是通勤大站的金运路、泗泾、曹路等,要到7点以后才逐渐进入峰值。
美兰湖的前面4站,连接着宝山区的罗店和顾村两个大居。为了抢一个座位,很多人会南辕北辙地往回坐几站。这就导致了始发站美兰湖的早高峰,多数时间是没有空座的,有限的站立空间也禁不住片刻犹豫。
曹路站的早晨,是伴随着洪水般的电瓶车一起到来的。地铁站1、2A、2B、4、5号口,目之所及全是电瓶车,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那种壮观的场景下,每个停车的人都不免要捏一把汗:停是停好了,回来还能不能找到自己的车。
工作日上午,曹路地铁站外的部分电动车。 吴越摄
为了改善停车环境,曹路镇政府环地铁站开辟了多个非机动车停车场,一定程度上破解了长期存在的非机动车占道问题。但曹路站作为浦东北部向东延伸的尾端,不得不承接来自曹路镇、合庆镇乃至更远区域的通勤者,超过承载负荷的客观事实终于还是把一个站点,变成一座围城。
负责浦东区域的美团单车运营负责人王凤岐介绍,最初单车企业在上海外环外以及远郊区域的投放量并不多。但随着曹路、三林等几个通勤大站的需求增加,投放量逐渐过千,甚至是达到几千。
每个工作日的早上,人们会从附近2公里范围内的多个小区,以及更远的乡村区域,把车骑到曹路站,短时间的单车增量能达到300辆以上。为了更规范地管理单车的停放,几家单车企业需要派遣专人在非机动车道边进行引导。
曹路镇政府去年增设的共享单车停放区。 吴越摄
还有很多通勤大站仍卡在有限停车空间和无限停车需求的矛盾里。早高峰的莘庄站南广场,电瓶车和共享单车加起来少说有1000辆。但所谓广场,其实只是一条路。这条路上,原本能停放2排车,这两年居然奇迹般地挤进了4排车。
曹路和泗泾已经把能用的空间都给非机动车了,就连周边的商业空间,也共享了自己的停车区,“再增加停车位,就要占用城市绿化了。”
静态的非机动车管理,考验的是地方政府的规划和治理能力。而动态的非机动车,考验的则是“个体命运”。
在泗泾站周边,电瓶车实际上拥有“最高路权”。每个早上,数以万计的电瓶车大军出没在泗陈公路、泗凤公路、横港公路以及目之所及的所有岔道上,平等地“创”过每一个行人和机动车,随后留下几声抱怨、咒骂、争吵。
记者看到,不论是泗泾、曹路还是惠南、莘庄,地铁站附近道路上右拐的那一排机动车,在“强势”的电瓶车大军面前,只能是“弱者”。这里的路人、司机,形成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让骑电瓶车的先走,却也无可奈何地加剧了机动车道路的拥堵。
偶尔还能在几个站点附近找到零星载客收费的“黑电瓶车”。“最后一公里”的市场需求,加上难以覆盖庞大瞬时车流的交通管理盲点,让极少数不规范的市场行为也有了存在的缝隙。
这两年,有关部门引导各区域改善地面交通服务,优化公交线路。但住在这些通勤大站周边的居民却有实际的考虑:坐公交车站站停,太慢了,还会遭遇堵车,电瓶车、共享单车,依然是当下的最优解。“除非再增加地铁线。”
经过一路坎坷,许多人终于坐上了通往公司的地铁,不过,漫长的通勤之路才开了头。
“吃点苦头也变得可以接受”
据2024年12月的上海地铁官网数据,上海地铁运营线路共21条,共设车站517座。
理性考虑,人们虽然不能决定公司的位置,但可以选择住址。可现实是,大量的人依然执着地加入已有的通勤大军,成为把那八九站推向限流榜单的“功臣”之一。
在泗泾、曹路,记者模拟了大客流上下车的动线,发现住在泗泾的人,绝大多数会在漕河泾区域下车,还有相当一部分人会到徐家汇换乘;而曹路的通勤队伍,到金海路就开始分流了,金桥站又疏解了一部分,直到世纪大道,车厢内人与人的距离才算真正宽松起来。
显而易见,相当多的通勤者是沿着公司附近的地铁线路方向不断向外寻觅,最终在住房价格和时间距离的平衡点上停步,把自己安置下来。而那些处在城市边缘的大居,成了他们绕不开的选择。
工作日中午的美兰湖站。 吴越摄
2010年底,轨道交通7号线北延伸段(美兰湖站至上海大学站)开通运营;2017年底,轨道交通9号线三期东延伸段(曹路站至杨高中路站)开通运营。记者走访了美兰湖、曹路周边的社区,附近居民都说,地铁开通以前,这里只是本地农民“上楼”和市区动迁居民的住地,上班族寥寥。
地铁通了,通勤者闻风而来,也迎合了原本虚位以待的租房市场。多家房产中介业务员都表示,这些站点周边的动迁房原本就有大量潜在的房源供给。“一些本地居民动迁以后,拿了四五套房,自住一套,其他都等着出租呢。”
紧邻曹路站的永华苑,目前实际居住人口约5000人,租客占了50%以上;美兰湖站周边的蓉庭社区,约6500名居民里,租客人数超过4500人。极个别小区甚至80%的房源都在出租。
丰富的房源让这些区域的租赁变成一种“完全竞争”市场。由于供给量太大,在曹路、泗泾等站周边租房,价格几乎是公开透明的。
这一两年,美兰湖周边的租赁价格降了一些。“基本上是一室户降300元,两室户降500元。”这是随便问一个中介都能得到的答案。
大居的另一个代名词,是高性价比。同样在美兰湖站周边,拥有大量别墅、商品房的朗诗居民区,租金比沪太路东侧的大居高了三成以上。
曹路地铁站周边,随处可见的,贴在电动车上的租房广告。 吴越摄
可大居就不同了,在这些郊区通勤大站周边,一千多元能搞定一个单间,房龄新还带电梯。“这么一算,早晚高峰吃点苦头也变得可以接受了。”一位通勤者说。
租住的时间长了,租客也会转化成购买力。这两年,成功在通勤大站周边“上车”的新上海人不少。曹路镇永华苑居民区书记张晓亮说,小区现在置换率挺高的,一栋楼72套房,大约有10套左右是经过二手交易的。
“大居毕竟集聚了数万人口,相应配套也在逐步完善,但价格却非常亲民。不到200万能买单身公寓,300多万一家三口就能住得舒适了。”与此同时,周边还在不断新增品质更高、价格依然实惠的新动迁房,给了通勤者充分的选择。
显然,导致通勤大站出现的,不只是地铁的单一因素,而是地铁与大居叠加的结果。通勤者们穿过层层人群挤上了列车,也试图融入一座城市的脉动。
不能不面对的显性课题
每天早上7点以后,摩肩接踵的通勤者从小区里涌向街面,已经成为很多大居共有的风景线。
越来越多的基层干部逐渐意识到,围绕这些通勤大站周边的交通治理,成为一个不能不面对的显性课题了。而与之相应的,还有周边大居人口结构迅速变迁带来的挑战。
蓉庭居民区党支部书记王志华发现,在出租率极高的大居里,想要摸清人口底数实在是太难了。
美兰湖周边的罗店大居,动迁安置小区住满了租客。 吴越摄
由于出租房屋量大面广,导致社区几乎每天都有人搬来,有人搬走。大量大件垃圾由此产生,邻里矛盾也在增加。
“楼里有人经常搬家肯定受不了啊。再加上有的房东为了经济利益违规装修,比如把阳台改卫生间等,影响了楼上楼下的生活。”
还有潜在的群租隐患,以及大量“二房东”不规范经营带来的矛盾,社区干部不时要站出来充当“仲裁者”的角色。
“年轻租客认为被房东坑了,或者提前退租押金拿不回来了,几番争执最终还是会闹到居委会来。我们也在想办法,成立‘二房东’自治团队,通过把手里拥有上百套房源的二房东聚集起来,快速化解一些租户矛盾、邻里矛盾。现在已经有77家二房东加入了自治。”王志华说。
电瓶车管理,在普通小区是一回事,在大居是另一回事。一般来说,大居的街区尺度都比较大,居民不管是购物买菜,还是上街办事,从A地走到B地平均时间都在15分钟左右,电瓶车,几乎成为家家户户的刚需。
“以前镇上只有本地人才买电瓶车,现在年轻人、市区动迁居民全都骑上电瓶车了,这导致很短时间里,小区电瓶车数量增加到将近900辆。有的楼栋96户人家,电瓶车有70辆,小区8个非机动车库全部停满了,还是不够。”星晓家园居民区党支部书记唐盈说。
曹路镇星晓家园,小区8个非机动车库全部停满了,还是不够。
上海从2009年起,先后规划选址了两批大型居住社区。最初很多人没想到,这些区域有一天会成为大量新上海人落脚安家的第一站。
通勤大站16号线惠南站,是当时为了配套惠南民乐大居而建的。一开始,民乐大居几乎全是老年群体,可这两年走进社区,儿童游乐区几乎成了最热闹的地方,操着天南海北口音的年轻父母相互打招呼,在业委会上、居民群里发出自己的声音。
没人能忽视他们的存在。美兰湖周边的动迁社区美房苑年轻人多了之后,集体推动靠近地铁站的一侧围墙,专为通勤者增开了一扇小门。曹路的星晓家园在推动物业服务提质提价工作的过程中,也不得不重视一群年轻家庭的不同意见。
采访中,一位社区干部感慨,这些年轻的家庭背上房贷,负担着孩子的教育,又觉得选择这种动迁房,本身已经是在居住环境上做出了妥协,一旦社区里有任何涉及自身利益的变化,比如物业费涨价、停车费涨价等,都容易把他们积攒的情绪点燃。“但归根结底,还是这些新居民缺乏对大居的归属感。‘睡城’的说法,或许不只是现实层面的,也是发自他们心理层面的。这是我们现阶段治理面对的最大困境。”
可以支付得起的“魔都生活”
住在这些通勤大站周边,真的委屈吗?
我们搜索了社交媒体上有关泗泾站的帖子,在大量对交通、居住环境的抱怨之外,还有一些特别的景象。
泗泾站一出站,是名声“一言难尽”的三湘商业广场,很多网友“吐槽”它业态低端,“拿不出手”。尤其是泗泾夜市开出来以后,傍晚5点以后的三湘商业广场变得更接地气,或者说,生态环境更复杂。
可一旦有慕名而来的游客想要咨询哪些摊位的美食值得一试时,最先跳出来的还是这群人。他们会真诚地晒图分享哪家烤冷面必点,哪家烤肉串正宗,哪家蛋糕堪称“沪上天花板”。对美食的认同,正在牵引出他们对这片土地的认同。
记者还找到三位年轻的创业者。他们尽管只是在泗泾夜市上支了一个小摊,卖些点心、地方小吃,可在互联网的世界,他们却分别有一批年轻的拥趸。一些通勤者说,每天下了地铁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泗泾夜市摊上去支持一下他们的生意。“仿佛也是在犒赏为梦想辛苦奋斗的自己。”
在泗泾夜市上支了小摊的年轻创业者,收获了一批年轻的粉丝。 图源网络
当然,情怀之外,真正让这些通勤者甘心留在泗泾的,还是这里扎扎实实变好的周遭环境。去年,开发商招商蛇口不惜竞价56轮,拿下了泗泾站北侧的一块土地,正在建设高品质的商品房住宅和一处18.5万平方米的大型商业设施。
周边房产中介透露,招商项目的到来,将彻底改变泗泾方圆5公里范围内无大型商业综合体的现状,目前很多新开盘的房子都已经售空了。
记者在招商项目的售楼处遇到一位在漕河泾工作的年轻人,他刚刚买下了一套89平方米的房子,首付押上了自己在上海打拼10年攒下的全部积蓄,明年这个时候,他可以不用再住隔壁小区的出租屋了。
在他看来,买在泗泾,不是“凑合”,是“自己可以支付得起的‘魔都生活’。”“而且泗泾现在发展势头很好啊,以后家门口还会有这种巨无霸商业中心,生活很方便的。”
去年底开通的市域铁路线,更是进一步帮助泗泾板块成功摘帽“睡城”标签,成为名副其实的上海热门板块。一位房产中介称:“去年下半年到现在,泗泾板块在全市的销量已经能排进全市板块的前三名了。”
工作日午后的恒越荣欣广场,外卖小哥依然忙碌。这里曾是曹路站周边的商业独苗。 吴越摄
住在曹路周边的许多通勤者,也是在曹路招商花园城开业之后,愈加安定下来。以前,距离曹路地铁站1.5公里的恒越荣欣广场,是这里的商业独苗。2023年底,两站地铁之外的顾唐路,超15万平方米商业面积的招商花园城开业了。“全场200+品牌,超50%区域首店,主力店100%区域首进,餐饮品牌90%区域首进,零售配套品牌80%区域首进”的广告标语,融化了曹路人的心。
几家房产中介均透露,在大型商场到来的同时,曹路地区新开盘的住宅项目璀璨城市也全部售罄。“虽然去年华为从浦东向青浦的迁移,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曹路地区的出租率和二手房销售,但总体上曹路还是很受市场欢迎的板块,部分得益于大型商业的加持。”
记者了解到,围绕几个通勤大站周边,目前地方政府大都已规划并落地了大型综合体、大型市场等,补足商业短板,优化城市功能,也期待留住年轻人。
例如,美兰湖站去年10月迎来期盼已久的区域标杆性商业综合体中集美兰湖金地广场。为了满足通勤一族的需求,商场一开业就引入人生一串、鸿姐火锅、付小姐在成都、先启半步颠小酒馆、三个蒙古大叔等适合朋友吃饭小聚的品牌。还打造了专攻“夜经济”的“兰巷”街区,为区域内年轻白领打造以酒会友的烟火生活社交地。
美兰湖新开的商业综合体,为区域内年轻白领打造以酒会友的烟火生活社交地。
惠南站附近的一幅地块,去年也有了出让的消息——根据公开报道,深圳农产品集团将与上海建工、浦商集团、上海惠于南商业发展有限公司共同建设一个浦东新区一级综合农产品物流交易中心,带动周边商业市场繁荣。
此外,根据上海的交通规划,未来市域铁路和地铁线路还将进一步加密,逐步缩短主要通勤线路的时间距离。同时,强化现有五个新城的职住平衡能力,让更多年轻人可以实现本地就业。
或许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这座城市里的许多人还暂时无法改变长距离通勤的状况,也依旧要在每个工作日的早晨历经一场“兵荒马乱”。但毋庸置疑的是,每一次奔赴山海,都注定离理想的生活更近了些。
原标题:上海“顶流”地铁站通勤江湖:每天上班像打仗,却总有人离不开它们
栏目主编:唐烨 题图来源:吴越摄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杜晨薇 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