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皮肤之厚，大概不到半分，鲜红的热血，就循着那后面，在比密密层层地爬在墙壁上的槐蚕①更其密的血管里奔流，散出温热。于是各以这温热互相蛊惑、煽动、牵引，拼命希求偎倚、接吻、拥抱，以得生命的沉酣的大欢喜。
但倘若用一柄尖锐的利刃，只一击，穿透这桃红色的、菲薄的皮肤，将见那鲜红的热血激箭似的以所有温热直接灌溉杀戮者；其次，则给以冰冷的呼吸，示以淡白的嘴唇，使之人性茫然，得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而其自身，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这样，所以，有他们俩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如槐蚕爬上墙壁，如马蚁要扛鲞头②。衣服都漂亮，手倒空的。然而从四面奔来，而且拼命地伸长脖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预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之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路人们于是乎无聊；觉得有无聊钻进他们的毛孔，觉得有无聊从他们自己的心中由毛孔钻出，爬满旷野，又钻进别人的毛孔中。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赏析
鲁迅的散文诗《复仇》是其创作于1924年的一篇重要作品，最初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七期，后收入散文诗集《野草》中。以下是对该作品的详细解读：
一、作品背景
鲁迅创作《复仇》时，正值中国社会处于新旧交替、动荡不安的时期。他深感社会上旁观者众多，对人们的苦难和抗争缺乏同情和支持，因此创作了这篇散文诗，以表达对这种社会现象的深刻批判。
二、作品内容
散文诗《复仇》描述了一对男女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广漠的旷野之上。路人们从四面奔来，密密层层地围观，期待着他们之间的拥抱或杀戮。然而，这对男女却毫无动作，只是对立着，让路人们耗尽心神的等待，直至无聊、干枯，失了生趣。最终，路人们面面相觑，慢慢走散，而这对男女则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三、作品主题
批判看客心态：鲁迅通过描绘路人们的围观和期待，批判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看客心态。这些看客对别人的苦难和抗争缺乏同情和支持，只是冷漠地旁观，甚至从中寻找刺激和乐趣。
探讨复仇的方式：作品通过这对男女的行为，探讨了一种独特的复仇方式。他们不选择直接的暴力或言语攻击，而是通过毫无动作的方式，让期待中的看客们感到无聊和失望，从而达到一种精神上的复仇。
生命的飞扬与极致的大欢喜：鲁迅在作品中多次提到“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这是一种超越物质和现实的精神状态。这对男女通过他们的行为，达到了这种生命的飞扬和极致的大欢喜，而路人们则因为他们的冷漠和旁观，永远失去了体验这种生命状态的机会。
四、艺术特色
象征手法的运用：鲁迅在作品中运用了丰富的象征手法。例如，这对男女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对立于旷野之上，象征着人类内心深处的爱与恨、生命与死亡等对立面。而路人们的围观和期待，则象征着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看客心态和冷漠无情。
独特的叙事结构：作品采用了独特的叙事结构，通过描绘路人们的围观和期待，以及这对男女的毫无动作，营造出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最终，当路人们因为无聊和失望而慢慢走散时，这种氛围达到了高潮，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深邃的思想内涵：鲁迅通过这篇散文诗，表达了对社会现象的深刻批判和对生命状态的独特思考。他的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价值，更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现实意义。
五、总结
鲁迅的散文诗《复仇》是一篇充满深刻思想和艺术魅力的作品。通过描绘一对男女在旷野上对立而无所动作的场景，批判了社会上普遍存在的看客心态，探讨了一种独特的复仇方式，并表达了对生命状态的独特思考。这篇作品不仅具有文学价值，更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现实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