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封逾十亿现金河北涉黑案提起上诉，暴钦瑞死亡案两警察参与审讯

作者|刘虎

轰动全国的河北暴钦瑞指居被打死系列案，由保定市莲池区检察院起诉的新乐市公安局8名警务人员，2月13日已开庭审理；而由望都县检察院起诉的石家庄市公安局裕华分局3名警务人员，目前尚未开庭。

笔者获得的望都县检察院《起诉书》显示，裕华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耿春远安排警察任力鹏、王连达在新乐宾馆、新乐市木村乡朴野家庭农场小院等处，用掮耳光、用PVC管击打脚底板、手摇电话机电击等手段，对暴钦瑞的亲人暴记忠、暴继业实施刑讯逼供。三人被追究刑讯逼供罪。

在另一起著名刑事大案——查封现金逾十亿的迁安市民营企业家杨立国涉黑案中，辩护律师称，任力鹏、王连达两名警察也参与了对被告人章子华的刑讯逼供。“他们涉嫌伪造了章子华的审讯笔录。我们要求追究他们的漏罪。”

2025年1月，媒体关于杨立国案的报道。网页截图

同一案件中出现两“团伙”：既有黑社会，又有恶势力

被舆论称作“近海捕捞大案”的河北省迁安企业家杨立国涉黑案，2025年1月2日由石家庄市鹿泉区法院作出一审判决，杨立国被认定犯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寻衅滋事罪，故意伤害罪，非法拘禁罪，决定执行有期徒刑二十年，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一审判决显示，杨立国个人及其企业名下仅现金就被扣押、冻结了10.9亿余元。此外，还被查封住宅、车位、商业地产122套，土地使用权7宗，车辆8辆及其旗下公司股份等。

杨立国涉黑案一共有20名被告人，其中第一被告人杨立国、第二被告人孙久利等11人被认定为黑社会性质组织，孙久利等4人被认定为恶势力组织。本案除杨立国、孙久利外，共有18名被告人认罪认罚，其中17人获一审判决认定。第四被告人郑某军因在庭审结束后表示认罪认罚，被认定为不真诚，不予从宽处理。

同一案件中既有黑社会，又有恶势力。让许多法律人为之错愕。“这样的刑事判决闻所未闻！”

石家庄市第一看守所。杨立国等目前被关押在这里。刘虎摄

杨立国的一审辩护律师痛陈：侦查机关滥用指居措施，对嫌疑人大搞刑讯逼供；检察机关威逼利诱被告人否认刑讯逼供，为掩盖受到刑讯逼供的事实，还警告被告人认罪认罚就不能提刑讯逼供。“检察机关滥用认罪认罚制度的目的，就是便于给杨立国定罪，从而侵夺其数十亿财产！”

相关资料显示，案发前杨立国实控企业11家，涉及矿山、房地产、酒店、物业等行业。截至2022年底，企业和个人累计缴纳税款18.29亿元，为公益慈善事业捐款403万元。杨立国曾连续多次当选迁安市人大代表、人大常委和迁安市工商联副主席，并连续多年被评为迁安市、唐山市劳模。

一审判决却认定，杨立国早年在迁安等地经营饭店、门窗厂，从事发运矿粉生意，在发运矿粉过程中招募了张爱民（已死亡）等人护矿粉、壮声势。为攫取铁矿经营权，1998年下半年，杨立国通过张爱民、王江招募大量社会闲散人员，采用各种暴力、软暴力手段，陆续威胁、逼迫迁安市赵店子镇岐阁寺铁矿厂实际经营人徐志国、田立军、代树军将铁矿厂的承包经营权转让给自己，以杨立国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初步形成。之后，杨立国将该铁矿更名为腾龙铁矿。为维护和扩大组织利益，杨立国先后招募了孙久利、李向东、朱传玉、陈文雄等人加入“护矿队”，在迁安实施了非法拘禁、寻衅滋事等多起违法犯罪活动。

2004年左右，杨立国收购了秦皇岛市卢龙县鑫兴矿业有限公司（下称卢龙铁矿）。在该铁矿经营期间，杨立国因采矿问题与刘金涛发生矛盾，授意陈文雄等人招募大量社会闲散人员充实到“护矿队”。2006年8月5日，双方纠集人员在卢龙铁矿持械发生斗殴，造成一人重伤、一人轻伤的严重后果。

杨立国等黑社会案一审判决书第270页。受访者提供

一审判决认为，杨立国自1998年起，通过掠夺铁矿经营权，经营酒店、房地产等项目，借助组织力量打压竞争对手，扩张采矿范围，攫取巨额经济利益。该黑社会性质犯罪组织自成立以来，共实施犯罪活动12起，违法活动4起，涉及寻衅滋事、聚众斗殴、非法拘禁、故意伤害等罪名。

该案审判长为姬文鹏，审判员李永良、李占军，另有四名人民陪审员。

宣判时，杨立国当即表示向石家庄市中级法院提起上诉。

“公诉机关违反了刑诉法所有相关条款”

一审庭审中，杨立国否认自己涉黑。他在法庭上辩称，公诉机关指控部分事实不符，部分事实是夸大其词。他承认有违法犯罪行为，但认为不构成黑社会犯罪。

“起诉书指控的杨立国组织、领导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完全是公诉机关想象的、臆造的。公诉机关使用侦查机关通过欺骗、诱导、刑讯逼供得来的大量口供，人为地把杨立国等人打造成黑社会性质组织，依法根本不能成立。”

一审辩护律师认为，公诉机关违反了《刑事诉讼法》相关的所有规定和条款，从最初失职渎职、包庇侦查机关违法办案，到后来隐匿管辖文件、违法越权审查起诉，从以复制、粘贴方式制造虚假证据，到审判阶段滥用认罪认罚制度、威逼利诱被告人认罪认罚、配合指控杨立国，可以说无所不用其极。

杨立国案公诉机关石家庄市鹿泉区检察院。刘虎摄

“所谓的杨立国黑社会性质组织成员，绝大部分系从事正常生产经营的公司员工。杨立国的企业从事的是酒店经营、矿业生产等活动，积累的大量财富都是通过合法的生产、经营活动获取的。”律师认为，本案指控的11名黑社会性质组织成员，除杨立国本人外，基本上都是杨立国公司的保安、司机等工作人员，且多人已在案发前离职。例如第二被告人孙久利，1998年加入杨立国公司担任矿上保安，2004年底就已经离职。

律师称，指控的12起犯罪事实中，有4起与杨立国有直接关系，其他均为杨立国公司保安、司机的个人行为，唯一和杨立国有关的是其事后出钱赔偿了被害人。从2015年3月开始，杨立国和其他被告人没有一起违法犯罪案件；4起违法事实中，有3起与杨立国无关，1起与杨立国有关，但无伤害后果；大部分案件发生在十几年前甚至二十几年前，均已调解结案、治安处理结案或者法院判决完毕。

“在4起与杨立国有关的犯罪事实中，有的是合法交易，有的是正当防卫，有的是配合政府征地拆迁。”

公诉机关指控的杨立国使用寻衅滋事手段获得腾龙铁矿承包经营权，庭审已经查明，杨立国是通过合法方式从赵店子镇经济合作社承包经营的，指控根本不能成立。

关于公诉机关指控的聚众斗殴罪、故意伤害罪，在案证据显示，被害人刘金涛长时间盗采杨立国的卢龙铁矿，双方多次协商未果。案发当日，刘金涛一方持枪驾车来到卢龙铁矿，下车后首先开枪将杨立国一方保安邵劲生击伤，另一保安朱传玉被刘金涛持枪威胁，开车躲避，不慎将其撞倒。

杨立国一方是在刘金涛一方盗抢矿产资源，且持枪击伤杨立国一方人员的情况下发生的过失造成刘金涛重伤，符合正当防卫的构成要件。“现在杨立国一方被指控为黑社会性质组织，当年主动上门闹事的刘金涛却成了被害人。”

关于被指控寻衅滋事罪的2012年赵店子镇房屋征收拆迁系列案，杨立国被指控“为维护和扩大组织的经济利益，在申刘庄村和赵店子村拆迁过程中，使用各种暴力、软暴力犯罪手段逼迫村民签订拆迁协议”。事实上，案涉房屋征收拆迁系迁安市房屋征收管理办公室委托赵店子镇政府具体实施，所有征收拆迁补偿工作均由政府主导，腾龙铁矿只是协助政府拆迁。此次征地共计712亩，腾龙铁矿仅实际使用172亩，其余土地均由政府使用。

侦查机关被指“见财起意”趋利办案

一审辩护律师认为，办案人员为了拼凑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将杨立国打造成组织者、领导者，在办案过程中非法取证、伪造证据，将明显不符合黑社会性质组织“四个特征”的案件人为拔高。

“石家庄市公安局鹿泉分局对杨立国涉黑案没有管辖权，却违法办理该案，通过刑讯逼供人为制造有罪口供。”律师指出，河北省公安厅指定石家庄市公安局管辖“孙久利等人实施系列犯罪”案件后，2022年10月30日，石家庄市公安局将“6.20专案”指定鹿泉公安分局管辖。鹿泉公安分局在办理“孙久利等人实施系列犯罪”案件的过程中，发现杨立国及其控制企业拥有大量财产，遂擅自扩大管辖范围，人为确定了“杨立国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案”。

根据鹿泉公安分局2024年9月30日的《情况说明》，“孙久利等人实施系列犯罪案”与“杨立国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案”是两个案件，但是案卷中却没有杨立国涉黑案的《指定管辖决定书》，鹿泉公安对该案没有管辖权。

另外，公诉机关提交法庭的石家庄市公安局于2024年9月25日出具的《情况说明》证实，实际侦查该案的是石家庄市公安局。该局组织专案组，抽调裕华公安分局、鹿泉公安分局、桥西公安分局的警力展开侦查活动，因此鹿泉公安分局也不是实际侦查主体。但是，石家庄市公安局在侦查过程中，使用的法律手续都是鹿泉公安分局的。

“审讯被告人章子华的任力鹏、王连达，就是裕华公安分局的警察。”

“他们通过使用下一级公安机关手续的方式，将该案人为控制在其管辖范围内，以便规避级别管辖监督，实现‘近海捕捞’的趋利办案目的。侦查机关未经正式立案，就对涉案人员和财产采取了强制措施。”

一审审理时，鹿泉区法院（上）并未选择在本院开庭，而是把审判法庭设在了河北国山宾馆（下）。刘虎摄

律师称，石家庄市公安局指定鹿泉公安分局管辖“孙久利等人实施系列犯罪”案件后，鹿泉区公安分局未对杨立国正式立案，就对其实施了刑拘、指居、逮捕，所有这些刑事强制措施均是在没有正式立案的情况下实施的，违反了《公安机关办理刑事案件程序规定》“先立案，后侦查”的要求。

同时，鹿泉公安分局在没有对杨立国涉黑案正式立案的情况下，还抓捕了杨立国及其企业的多名员工，查封、扣押、冻结了杨立国及其企业的资金、房产、车辆等大量财产。律师认为，鹿泉公安分局异地执行拘留、逮捕、讯问以及对涉案财产采取措施，违反了公安部《公安机关异地办案协作“六个严禁”》的明确规定。

“认罪认罚就不能提刑讯逼供”

“本案侦查机关滥用指居措施，对嫌疑人大搞刑讯逼供。”杨立国的一审辩护律师称，为将杨立国及其企业打造成黑社会性质组织，鹿泉公安机关将涉案嫌疑人全部放在石鑫宾馆进行指居，违反了公安部关于“不得建立专门的监视居住场所，对犯罪嫌疑人变相羁押”的规定。为逼取有罪口供，办案人员使用殴打、侮辱、疲劳审讯、违法使用戒具等多种非法手段折磨嫌疑人。

章子华称，警察通过恐吓、欺骗等各种方式，让他把事推到杨立国身上。

“一审庭审中，多名被告人称在被指居期间受到了刑讯逼供，本案三名专案组成员已因其他案件涉嫌刑讯逼供被立案调查。”旁听人士称，有的被告人当庭哭诉在被指居的半年时间里，每顿饭只有一个馒头，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吃。在没有窗户、不见天日的屋子里，没有暖气、厚衣服、被子，只能睡在地上。为了逼迫他们承认根本不存在的事，让每一份笔录里面都有杨立国，办案人员对他们实施了各种虐待、体罚、殴打和人格侮辱。

“指居”场所石鑫宾馆。刘虎摄

杨立国当庭陈述称，有警官逼着被告人看黄片，还往生殖器上面抹芥末油，被告人觉得非常屈辱、磕碜，不敢对外说。

“那是一个狗都会关疯的地方，更何况人了。”郑某军当庭陈述称，在石鑫宾馆指居期间，一个警官把他的裤子脱了，让他看黄色录像，“见对我一个51岁的男人不起作用，后来又把视频搬到别的屋去了。”

郑某军称，办案人员使用殴打、辱骂等十多种刑讯逼供手段，强迫他把事推到杨立国身上。

“检察机关滥用认罪认罚制度，威逼利诱被告人否认刑讯逼供。”律师称，因多名被告人声称受到刑讯逼供，辩护人要求调取讯问同步录音录像。为逃避司法责任制，鹿泉区检察院公诉人滥用认罪认罚从宽制度，使用鹿泉区法院的提讯手续到看守所非法提讯被告人，通过威逼利诱的方式给他们搞认罪认罚并补签《认罪认罚具结书》。

笔者前期文章。网页截图

“检察官威胁称，如果不认罪认罚就会重判。为掩盖刑讯逼供的事实，他们还警告被告人：认罪认罚就不能提刑讯逼供。”

一审判决认定，根据公诉机关提供的取证合法性的相关证据材料，以及17名被告人表示认罪认罚，侦查机关取证合法。

“部分被告人表示认罪认罚并不代表刑讯逼供的事实不存在。”杨立国上诉称，羁押合法性审查过程中，被告人明确提出被刑讯逼供，检察官没有进行任何调查。多名被告人和辩护人提出控告后，检察官又以“生活期间录像丢失和公安人员否认”等理由，直接做出证据合法的错误结论。但直至庭审，孙久利等遭受刑讯逼供的被告人仍在要求进行伤情鉴定。

杨立国的家人认为，本案公诉人、一审合议庭为了帮助公安机关隐瞒非法取证的违法行为，不惜一切也要堵住被告人的嘴。查明案件事实不再是庭审的主要目的，劝说被告人认罪认罚后庭审走过场才是最终目的。

没收企业家及案外人合法财产受质疑

杨立国被抓后，引发了大量关于“近海捕捞”、趋利办案的质疑，认为这起黑社会案是因为账上钱太多。

一审庭审中，杨立国的辩护律师认为，首先，按照“两高”和公安部、司法部《关于办理黑恶势力刑事案件中财产处置若干问题的意见》及刑事案件举证责任的要求，没有证据证明系通过违法犯罪活动获得的财产，都应该认定为合法所得，依法予以保护。本案中，侦查机关查封、扣押、冻结的杨立国的财产，没有证据证明是通过违法犯罪活动获得的，在案证据也不能证明哪些财产用于支持被控组织的违法犯罪活动。依照法律规定，侦查机关查封、扣押、冻结的杨立国的财产，都不应该予以追缴和没收。

其次，应严格区分杨立国财产中哪些是违法所得，哪些是合法财产，依法保护合法财产。最高法《关于充分发挥审判职能作用为企业家创新创业营造良好法治环境的通知》要求，严格区分企业家违法所得和合法财产，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为违法所得的，不得判决追缴或者责令退赔。

“本案中，公诉机关提交的审计报告、评估报告仅涉及财产价值，不能证实财产来源、性质和权属等事实，也未在举证、质证环节证明被告人关于财产来源、性质、用途、权属、价值全部与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相关。”

石家庄市中级法院。刘虎摄

第三，应当严格区分企业家个人财产和企业法人财产，不得牵连企业家个人合法财产和家庭成员财产。根据最高法上述《通知》，在严格区分企业家违法所得和合法财产的基础上，还要求严格区分企业家个人财产与企业法人财产，在处理企业犯罪时，不得牵连企业家个人合法财产和家庭成员财产。同理，在处理企业家个人犯罪时，也要区分企业家个人财产与企业法人财产权。

“本案中，侦查机关查封杨立国直接或者间接投资的企业财产，明显违反法律规定。即使有证据证明杨立国将违法犯罪所得投资于企业，也只能查封其本人的投资股权，而不能直接查封企业财产，因为该企业还有其他股东，查封企业财产侵害了案外人的合法财产权。”

一审判决将在案查封、扣押、冻结的现金、账户存款、理财产品、房产、土地使用权、车辆以及杨立国实控企业的财产，参股企业的股权等全部没收。判决称系1998年黑社会性质组织成立以后取得的，均高度可能属于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的违法所得及其孳息、收益。被告人及其辩护人不能证明财产合法来源，依法应予以追缴。

在上诉状中，杨立国对其个人及企业财产“高度可能”属于涉黑犯罪所得，并要求其自证的说法不服，申辩称其企业生产经营获得的收益应当被认定为合法收入，且其家庭共有财产及夫妻共同财产份额不应当被追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