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来,王拥军带领团队,针对卒中防治中的一系列世界性难题开展突破性研究,开创的“中国方案”改写了我国及欧美等多国指南。

撰文凌 骏

责编丨汪 航

2001年初,时任北京天坛医院神经内科主任的王拥军教授自费前往美国,参加了在圣安东尼奥举办的国际卒中大会。会议方的指定酒店一晚200美元,王拥军盘算着,如果住在远郊的汽车旅店,租一辆车每日往返,加起来65美元,能省下不少钱。

国际卒中大会,是全球卒中领域最具权威性和影响力的学术盛会。当时全场就王拥军一个中国人,除了有一张“中国面孔”,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王拥军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将成为全场瞩目的焦点,站上舞台中央。

当地时间2月5日,在洛杉矶举办的2025年国际卒中大会上,已是天坛医院院长的王拥军被授予国际卒中领域临床医学最高奖——“威廉·M·费恩伯格卒中卓越贡献奖” ,以表彰他做出的全球性贡献。这也是该奖项设立34年以来,第一次有亚洲科学家获此殊荣。

几十年来,王拥军团队的研究和临床工作,改变了全球上千万家庭的命运,让那些原本可能致残、致死的脑血管病患者得以有尊严地活着。其持续产生的深远影响,仍在改写着全球脑血管病的防治实践。


2025国际卒中大会,王拥军教授

荣获“威廉·M·费恩伯格卒中卓越贡献奖”

引领全球卒中研究


“几乎没有其他个人的研究能够像王医生那样,引领全球血管神经病学实践的改变。他极具影响力的工作,并不局限于卒中治疗的某一领域,而是涵盖了包括急性期治疗、影像学等多个方面。”这是国际卒中大会前任主席都铎·约文(Tudor G. Jovin)教授对王拥军的评价。

他口中的“引领全球”,最为声名远扬的是CHANCE和TRACE系列研究。

前者开启了精准医学下卒中“双抗治疗”的新时代,仅在中国每年就约减少了124万脑梗复发,以及相关的致死、致残。后者则开发出新一代溶栓药物和方案,让90%的脑梗患者有机会得到溶栓治疗,致残率进一步降低8.8%。

但约文教授可能不知道的是,作为如今闻名全球的脑血管病专家之一,24年前当王拥军第一次参加国际卒中大会时,他甚至没太听懂台上国际学者的发言,着急得不行,却又无人可问。

“他们一会讲临床试验的方案设计,一会讲阶段性结论,不时又延伸到对指南和实践可能产生的影响。我听得云里雾里,只感觉应该非常‘重磅’,没明白具体说了什么。”王拥军回忆,“当时我们也在做研究,但和国际相比,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又或者说,对于当时的中国医生,谈临床研究还为时过早。

急性缺血性卒中,通俗而言的“脑梗”,每年约造成800万人发病,高致残、高死亡。中国是全球卒中疾病负担最沉重的国家之一,但直到2000年,还几乎没有系统的救治体系可言。

“当时从事卒中治疗的医生,会被国内同行认为‘没什么水平’。”王拥军告诉“医学界”,“大家都觉得这个病过于简单,反正没太多治疗手段,赶上患者来得早,还能用些药,效果好不好看运气。来得晚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那年的会议深深刺激到了王拥军。晚上回到小旅馆,他掏出笔记本写下3个疑问:“什么时候中国卒中领域也能做出循证医学研究?”“什么时候中国学者能在这里分享临床试验?”“什么时候,我也能走上这个讲台?”


王拥军(左一)在2001年北京脑血管病论坛

24年过去,王拥军带领团队从零起步,一举将北京天坛医院神经病学中心打造成了国际学术高地,医教研、亚学科建设齐头并进。在全球临床科学家一共产生的12项卒中再灌注治疗里程碑意义的证据中,王拥军团队占到了5项。

作为国家神经系统疾病中心主任,王拥军打造了覆盖全国的三级卒中临床研究网络,首创的脑血管病药物研发新范式,将新药从靶点发现到上市的时间,从近20年缩短到3-7年。

此外,王拥军还在国内率先创立了“急诊卒中单元”模式,将患者DNT(从入院到接受溶栓治疗的时间)从平均1小时缩短至20分钟以内,无数患者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救治。2022年,世界卒中组织授予王拥军最高成就奖——“主席奖”。

如今的王拥军,基本完成了当年的梦想。用他的话说,几十年里,全球脑血管病的治疗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和团队有幸见证,并参与了这一历史性的医学变革。

他在今年的会场中央发言称,“我很荣幸代表中国科学家站在这里。然而,故事仍在继续,我们的使命尚未完全完成。”


王拥军在2025国际卒中大会上发言

从零开始


王拥军是在2000年10月加入北京天坛医院的。

那年年初,还在美国进行博士后研究的王拥军深夜接到一通电话。电话是时任天坛医院院长戴建平教授打来的,在1个多小时的交流中,他希望王拥军能回国加入天坛医院神经内科,“戴院长说,这个科室可以按照我的任何想象,重新去做。”

彼时的天坛医院以神经外科闻名全国,而作为兄弟科室的神经内科,在北京都只能算是“三流水平”,几十位医生里,只有1人有博士学位,全科科研经费不到40万元,建科以来,从未发表过一篇SCI。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我们医生外出参加学术会议时,在台下连问题都不敢问,怕提问不到重点,被同行笑话。”王拥军说。在这种情况下接手科室,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想在国内建立完善的脑血管病,尤其是卒中的诊疗和科研体系。

事实上,早在1993年王拥军从宣武医院神经免疫领域,转而从事卒中临床工作时,同事们就不太理解他的选择。“当时中国的卒中二级预防,基本只有抗凝治疗,更不用提‘院前’‘院内’时间,病人来一个晚一个。”

“我一直想建卒中单元,可那时国内还没有普及这个理念。每次申请课题,别人总认为我说的不过是内科病房,医生开医嘱,护士去执行。但其实这应该是一个高度集中、多学科协作下的卒中救治系统。”王拥军说。

因此,在回国加入天坛医院后,王拥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神经内科病房拆分重建,参照海外成熟经验把卒中的临床评估、影像学检查和治疗等关键环节,集中在一个区域内,显著缩短了患者的DNT。同时单元还纳入了心理、康复等多个学科,提升了预后管理。

在卒中单元建成后的短短半年,有2000多位卒中患者接受了治疗,平均病死率较既往下降20%,致残率下降30%,住院时间和医疗费用下降15%。

这一体系也在日后经过不断的完善和更新,成为了我国医疗机构卒中救治的模版。


天坛医院急诊卒中救治单元

但王拥军知道,这还远不足以改变当时国内卒中的医疗困局,要真正把学科带起来,科研创新必不可少。那段时间,他四处带着“规划书”拜访领导,讲科研建设、讲临床试验,最终在北京市科委的支持下,2001年王拥军争取到了第一笔项目资金——76万元。

重建科室的前10年,王拥军觉得那是最为艰苦卓绝的10年。“没有多余的场地,我们的实验室建在病房楼下的地下室,每日见不着太阳。”

从参与国际多中心研究、启动队列研究开始“练兵”,王拥军还不断为科里的医生争取出国进修的机会,“年轻医生没有科研思维和视野,今后怎么能接住重大项目?我们筹备了博士点,要求科室骨干必须有博士学位,用了将近10年,一步步先把队伍建了起来。”

起初,科室的发展并不被人看好,由于整整10年没发过一篇SCI,难免引来了一些非议。其他科室的专家觉得,神经内科拿了这么多科研资源,可到底产出了什么?做了哪些工作?

“但我们清楚,如果只为了一时多发文章,就会破坏辛苦积累的数据质量,而高质量的队列数据库是需要长期的观察,一点点地打磨。”王拥军告诉“医学界”,尽管遭到了不少误解,好在有院领导的理解和支持,团队工作得以持续推进下去。

“我也和科里的医生说,我们不需要去争辩,要耐得住寂寞。国际上成熟、重大的临床研究项目,都是这么成长起来的。”王拥军说。

用十年改写国际指南


2013年7月4日,天坛医院神经病学中心迎来了历史性的时刻。当天,《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在线发布了王拥军团队的CHANCE研究结果,从此在全球开启了卒中“双抗治疗”的新篇章。


长期以来,使用阿司匹林进行抗血小板治疗,是减少卒中患者脑血栓形成,改善疾病预后的标准治疗方式。但所有医生也知道,平均仍有约11%的患者,1年内会出现脑梗复发。

“我上学时,教科书上注明急性缺血性卒中的5年复发率是30%,这意味着脑梗患者在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将活在恐惧之中。”王拥军告诉“医学界”。

为了解决这一痛点,全球科学家曾数次启动大型研究,试图证明阿司匹林再叠加一类抗血小板药,能实现“1+1≥2”的效果,稳固病情减少复发。但由于反而引发的脑出血风险,尝试均已失败告终。在最具代表性的3大试验得出“阴性结论”后,双抗治疗被学界明令禁止。

而王拥军团队启动的CHANCE研究,想要挑战的正是这一“禁区”。

从2008年起,王拥军先用了将近1年,带领团队分析了全球近9万名卒中患者的数据,首次算出了双抗治疗能获益的3大前提——发病24小时内、持续治疗不超过21天、轻型卒中或短暂性脑缺血发作(TIA)。

随后,王拥军牵头全国100多家医疗机构,将这一“猜想”推进至临床试验阶段。“研究过程中有数不清的感人故事。CHANCE招募了5000多名患者,总经费约1000万。要知道,国际上同等规模的研究,平均花费在约2亿欧元。”

“我们没能力支付多中心医生们承担额外工作所理应得到的补贴,同时全国上百家医疗机构,绝大多数也没有署名的机会。因此,这不仅仅是‘天坛成果’,里面还沁透着中国神经科临床医生的无私付出。多亏了这些非常敬业的医生们。”王拥军说。

CHANCE的试验结果轰动全球。研究发布后,美国、欧洲、加拿大、中国等各大国家和区域陆续跟进,更新了“卒中二级预防”指南,每年在全球减少了上百万患者的脑梗复发。

“CHANCE让卒中复发风险降低了32%,但我们思考,还能不能再降低一点?”王拥军说。正是这个想法,产生了8年后再次引领全球卒中治疗的CHANCE 2研究。

通过快速基因检测,王拥军团队进一步证明了对于“特定基因型”的患者,采用新的双抗药物方案,能将90天内的脑梗复发风险再降低23%。这项成果于2021年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


2022年,王拥军和CHANCE2研究获得医学界第三届“价值医疗泰山奖”年度“临床研究奖”

“CHANCE2光准备过程就耗费了将近4年,其中最大的技术障碍是基因检测。当时,基因检测结果最快也要7个小时,但卒中发作是‘急症’,患者不可能在急诊室里等着。”王拥军说。

为此,王拥军团队耗时2年开发了快速基因检测技术,将检测时间缩短至最快45分钟,准确率几乎100%。到2022年,天坛医院的急诊单元,已经实现了病床旁快速基因检测的全覆盖。

“这是卒中诊疗从初级循证医学,向精准医学转化的一个试验,它让我们未来能够给予患者最为精准的个体化治疗。由此,中国乃至国际指南也会随之更新。”王拥军说。

从CHANCE到TRACE研究


CHANCE系列研究是天坛医院,乃至全球卒中领域发展中的一张名片,但对于王拥军而言,它的意义远不只在于最终得出的结果。

某种程度上,CHANCE仍是一次“练兵”,“最早我们不清楚什么样的科研模式才是高效的,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比如在测算双抗获益的前提时,我们每周四开会,会先提出一个假设,现场编写算法把9万人数据输进去,结果不行就换几个,再不行只能等下周。”王拥军说。

为了进一步推动临床研究的发展,王拥军前往上级部门进行了专题汇报。2013年8月,在科技部、国家健康委等机构的批准下,国家神经系统疾病临床医学研究中心在天坛医院内正式成立。

王拥军告诉“医学界”,过去,很多医生会认为医学研究的“主战场”是实验室、门诊和病房,“但这并不对,它应该是依托于‘临床研究中心’,只不过当时这一概念在国内还不普及。”

“2013年国家级临床研究中心的成立是一个标志,也是一个转折。正是基于这个平台,此后我们得以培养出上百人的多学科研究团队,建立了集学术交流、项目管理、质控、基础研究、临床转化等模块为一体,标准化系统性的科研网络。”王拥军说。


2017年度医院科技影响力排行榜奖牌

临床研究中心成立后,王拥军还对临床科室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陆续将血管神经病、神经重症、认知障碍疾病等9个细分专业独立,成为了国内首个将神经病学亚专业,变成独立建制二级科室的单位。

直到2018年天坛医院搬迁新址后,在癫痫、帕金森等专业领域,医院神经内科、外科的界限也更加淡化。

“给你一把锤子,你看哪里都是钉子。”王拥军认为,过去医生们大多是根据自身专业,为患者选择治疗方式,“而打破不同学科的‘物理界限’,就要让医生以患者为中心,多学科协作,选择最有效的手段去对付每一个疾病。”

从实验室、临床科室到国家级的临床研究中心,王拥军又用了10年,打通了从临床诊治到科研转化中的所有环节。这期间,团队完成了超50项全国多中心临床研究,其中14项为全球卒中防治提供了“中国方案”。

天坛医院神经病学中心,也成为了全国规模最大、诊疗效果最佳、学科建设最为齐全的中心之一。

紧随而来的就是TRACE研究,2022年到2024年,TARCE 1、2、3陆续在《柳叶刀》等顶级期刊发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评价称,“这对全球临床实践具有深远影响”。

王拥军团队联合开发的新一代基因工程改良溶栓药物,不仅打破了我国溶栓药长期依赖进口的困局,还提升了全球溶栓治疗的可及性,延长了卒中发病后能接受溶栓治疗的时间窗口,让90%的脑梗患者有机会得到标准治疗,致残率再次降低8.8%。

“事实上,启动TRACE研究时,天坛医院的研究模式基本已经成熟,固定下来了。接下来,我们还会完成CHANCE 4,TRACE4和5的研究,希望能再把卒中的复发和致残率压下去。只要还有没解决的医学问题,临床研究就不会有尽头。”王拥军说。

下一个十年


2020年8月,王拥军正式升任北京天坛医院院长。身上的担子更重了,有时候他也会显得忧心忡忡。

在王拥军看来,如今的天坛医院学科发展并不均衡,神经病学已经踏入全球第一梯队,而有些学科的整体水平还不能让人满意。“当下,疾病的科室界限已经越来越不明显,因此只要存在一个薄弱环节,就会影响医院的整体发展。”

“中国医疗已经过了以‘规模取胜’的年代。比如我们对标的世界级神经外科中心——巴罗神经学研究所,他们神经外科才100多张床位,而天坛神经内、外科合起来有1100多张。”

“再比如哈佛医学院,他们下属医院的数量,并不比国内顶级医学院校多,但科研氛围、人才储备、成果产出等,却能够始终领跑全球。”王拥军说,“规模优势能领先一时,但不是永远的。”

因此在下一个十年,王拥军希望能发挥国家级临床研究中心,国家医学中心等平台的优势,进一步强化各学科临床 和科研转化的水平,并为更多科室争取登上全球舞台的机会。


“我们要做转化医学产业园,用产业化的收入反哺医院,减轻患者负担。还要做分赛道管理,设计能更好激励医生的人事、绩效等改革机制。”王拥军说,2020年首都医科大学成立了流行病学与临床试验学系,作为系主任,“我们也要从头开始,自主培养能挑重任的科研人才。”

而在国际合作方面,王拥军还透露,未来,天坛医院将和欧洲相关机构签订一项战略协议,整合双方的研究资源,打通医生往来和交流学习的渠道。另外,在中国科协指导下,他计划出版新刊物Brain Health,并于今年7月在北京召开中国脑健康大会。

“作为一个学科,一家医院的带头人,就是要给医生们造一个梦,并为他们争取一切资源和机会,最终一起去实现梦想。”王拥军说。

王拥军最初的梦也是“别人造的”。原宣武医院神经内科孟家眉教授引领他走向了科学研究,博士后导师McGhee教授带他见识了国际视野,戴建平教授则给予他能一展抱负的平台。

而在最开始,当20岁的王拥军在唐山市工人医院刚步入临床时,他写的第一份病历,就被他第一任主任当着众人的面,一把丢出窗外。

“等大家都查完房走了,教授才单独来和我说,你不要认为是我故意让你难堪,你不要以为病历上面错了几个字,仅仅就是几个字。你要知道可能这一行字,换来的就是一条生命。”王拥军说。

来源:医学界

校对:臧恒佳

编辑:张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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