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怕将来被人笑话,说你秀芝好好的一朵花,插在了牛粪上?"
表姐贴着我的耳朵低声问道,目光扫向不远处那个矮小的身影。
我沉默着,手指搅动茶杯里的浮沫。
心想城里的水泥路上怎么会有牛粪,就算是牛粪,也比家乡那永远洗不干净的泥巴鞋要强吧。
01
我出生在一个叫做青桥的小村庄,一个被遗忘在山脚下的地方。
村里的房子被高大的杨树环绕,雨季时杨树叶子上滴落的水滴比雨点更让人心烦。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父亲的脸上有着和田地一样深浅不一的沟壑。
母亲的手指永远无法伸直,那是她长年掐秧、插秧留下的痕迹。
我是村里第一个考上中专的女孩,那年我十八岁,怀里抱着一本发黄的化学课本,站在村口的小卖部门前拍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的我瘦瘦的,皮肤黑黑的,但笑得很灿烂,仿佛看到了通往城市的路。
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县食品厂,每天重复着单调的包装工作,手指上常年散发着柠檬糖精的味道。
我们车间主要是女工,年龄相仿的赵杏已经嫁到了城里,偶尔回来,手腕上戴着金手镯,脚上穿着高跟鞋。
每次她回来,村里的女孩子都围在她身边,听她讲城里的电影院、百货商店和每天可以洗热水澡的生活。
赵杏说城里人睡的是弹簧床,不像我们,睡的是硬邦邦的木板床,冬天像睡在冰窖里。
那些夜晚,我躺在坚硬的床板上,望着屋顶的蜘蛛网,想象着城里的霓虹灯是什么样子。
我不想一辈子在食品厂度过,不想像我母亲一样,三十岁就变成了五十岁的模样。
八月底的一个傍晚,表姐从城里回来看我们,带来了一条重要的消息。
"城里的棉纺厂在招工,不过要城市户口,或者嫁给城里人才行。"表姐边吃着我母亲烙的玉米饼,边说道。
"嫁给城里人?"我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表姐看出了我的心思,神秘地笑了笑:"我认识一个城里的男人,在机械厂上班,是个技术工人,挺稳定的。"
"长得什么样?"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人是老实本分,就是...身高不太高。"表姐吞吞吐吐地说。
"多高?"我问道。
"一米五左右吧,比你矮一点点。"表姐看着我的脸色。
我沉默了,在我们村,这个身高的男人很难找到媳妇。
"人品怎么样?"我最终问道。
"人品没得说,老实巴交的,会挣钱,手艺好,就是..."表姐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我追问。
"就是他家里条件一般,住的是单位宿舍,要是你嫁过去,得跟他父母一起挤一挤。"表姐终于说出了实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矮小的身影,站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背景是高楼大厦。
我想起了王大姐,她嫁到了城里,生了一个儿子,每年过年回来,都穿着时髦的衣服,拎着一大包礼物。
王大姐的儿子城里口音,说话轻声细语,不像村里的孩子,嗓门大得像是在喊山歌。
02
一周后,我和表姐坐着长途汽车去了县城,约在一家国营饭店见那个城里人。
汽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窗外的庄稼在阳光下泛着金黄色。
我穿着最好的衣服,一条蓝色的确良裙子,是去年在集市上买的。
表姐一路上都在给我出主意:"待会儿别说话太多,城里人不喜欢话多的乡下姑娘。"
"也别太沉默,显得没见识,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别问人家工资多少,那样显得太俗气。"
饭店在县城最热闹的中心街上,门口有一块红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人民饭店"四个大字。
我们到的时候,他已经等在那里了,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工装,干净整洁。
他真的很矮,站在饭店的玻璃门前,像是一个初中生。
表姐向他招手,他看见我们,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这是建明,周建明。"表姐介绍道,"这是我表妹,林秀芝。"
"你好。"他的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一些。
三个人坐在饭店的角落里,点了几个家常菜,气氛有些尴尬。
"听说你在机械厂上班?"我努力找话题。
"嗯,修机器的,技术工人。"他回答得很简短。
"收入...稳定吗?"我还是问了表姐告诉我不要问的问题。
"厂里效益还行,按时发工资,每月有奖金,年底有分红。"他回答得很实在。
吃完饭,他坚持要送我们去车站,一路上主动给我打伞,因为突然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走在我的右侧,小心地避开路边的水坑。
站在汽车站,他递给我一张纸条:"这是我的工厂电话,如果...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打电话给我。"
返程的汽车上,表姐问我的印象。
"他人看起来不错,就是..."我没说完。
"就是太矮了?"表姐替我说出来,"秀芝,你也别太挑剔,城里人,有工作,有住房,虽然只是宿舍,但总比咱们村里强啊。"
回到家,母亲直截了当地问我相亲的情况。
"妈,他才一米五。"我低着头说。
"啥?一米五?"母亲惊讶地看着我,"那不比你还矮啊?"
父亲在一旁抽着烟,不吭声,但我知道他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晚上,母亲坐在我的床边,轻声说:"闺女,你条件不差,何必委屈自己?"
"妈,您不是常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我反问道。
"那也得是个能撑起一片天的汉子啊。"母亲叹了口气。
03
接下来的几天,我反复思索这个决定。
村里的张大婶听说了这事,专门来我家串门,意有所指地说:"现在的姑娘,为了进城,什么都能舍得。"
我假装没听懂,给她倒了杯茶。
一个月后,我鼓起勇气,借了生产组长的电话,拨通了那个工厂的号码。
"喂,请找周建明。"我声音有点发抖。
"您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机器声。
五分钟后,他接了电话:"喂,我是周建明。"
"我是林秀芝。"我简短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激动的声音:"你...你好!"
我们约定周末在县城见面,这次不再需要表姐陪同。
第二次见面,他穿得更加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拿了一朵小小的野菊花给我。
"路边看到的,觉得挺好看的。"他不好意思地说。
我们沿着县城的河堤走,天空很蓝,河水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林秀芝,你为什么愿意再见我一面?"他突然问道。
我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一时语塞。
"因为...因为觉得你人挺好的。"我撒了个谎。
"是因为我在城里有工作吧?"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全是。"我不自在地回答。
"没关系,我理解。"他的语气出奇地坦然,"我知道自己条件一般,能遇到你这样的姑娘,我已经很满足了。"
那一刻,我对他的印象有了微妙的变化。
回去的路上,他告诉我工厂最近效益不错,正在扩建,他还在夜校学习新技术。
"我想学电器维修,以后自己开个小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我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或许这个矮小的男人真的能给我一个安稳的未来。
三个月后,我们订婚了,全村人都在议论这门亲事。
"秀芝嫁给一个矮子,真是可惜了。"有人在背后说。
"为了城市户口,委屈自己嫁给一个比自己矮的男人,值得吗?"有人问我。
我假装这些话没传进我的耳朵。
母亲为我准备嫁妆时,眼睛总是红红的,欲言又止。
我只是固执地重复:"妈,城里生活好。"
04
订婚仪式很简单,在我家的堂屋里,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满了从镇上买来的糖果和点心。
周建明穿着一身新做的西装,但仍掩盖不住他矮小的身材。
邻居们的眼神在我和他之间来回打量,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声让我脸发烫。
我强迫自己挽着他的手臂,挤出笑容,心中不断对自己说:城里的生活会好起来的。
婚礼定在第二年春天,周建明每个月都会寄一些钱来,附上简短的信。
他的字很工整,像是小学生练习过的,每一笔都一丝不苟。
信中告诉我机械厂最近接了一个大订单,他加班很多,但工资也增加了不少。
有时信里会夹着一张照片,是他站在工厂门口,或者在宿舍里的样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情越来越复杂。
一方面,我期待着城市的生活;另一方面,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接受周建明作为丈夫。
镇上的电影院放映了一部叫《城市猎人》的港片,我和几个厂里的姐妹偷偷去看了。
看着银幕上高大帅气的男主角,我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婚礼前一个月,我去了一趟城里,看周建明的住处。
城里的宿舍楼是六层的砖房,有点破旧,周建明住在三楼,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要和邻居共用。
"有点小,但是厂里说明年会分新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环顾四周,房间虽小,但收拾得很整齐,墙上贴着一张年画,床上铺着新买的被子。
"还行。"我勉强露出笑容,心里却在想,这比我想象中的城市生活差远了。
婚礼那天,天气出奇地好,阳光明媚。
我穿着红色的旗袍,头上戴着一顶小巧的红盖头,坐在用红纸贴满的三轮车上,由父亲的朋友骑着,从村口一直到村委会。
村委会前搭了个临时舞台,上面放着一张八仙桌,桌子上摆着香烛和喜糖。
周建明站在舞台中央,穿着崭新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我被父亲领上舞台,看着台下乡亲们好奇的目光,有的在窃窃私语,有的在指指点点。
"一拜天地!"司仪喊道。
我和周建明面对红烛深深鞠躬。
"二拜高堂!"
我们转身向父母鞠躬。
"夫妻对拜!"
我们面对面,我低下头,他踮起脚,我们互相鞠躬。
台下有人笑出声来,我的脸立刻烧得通红。
仪式结束后,我跟着周建明坐上了前往城里的班车。
母亲在车窗外哭泣,父亲拉着她的手,表情复杂。
车子缓缓驶离村庄,窗外的田野渐渐被城市的轮廓取代。
周建明坐在我身边,神情紧张地看着我:"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我勉强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05
城市的婚礼在一家小饭店举行,只有周建明的同事和几个亲戚参加。
我穿着租来的白纱裙,化了妆,但心里空落落的。
周建明的父母是老实人,对我很客气,但眼神中透露着一丝疑虑,可能在想为什么这么标致的姑娘会嫁给他们的儿子。
婚后的生活很快步入正轨。
我通过周建明的关系,进入了机械厂的食堂工作,每天负责洗菜切菜,工作单调但不累。
周建明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加班到很晚,回来时满身机油味。
他总是把工资袋原封不动地交给我,只留几块钱买烟。
"我们要存钱买房子。"他常这样说。
尽管如此,我们的生活并不富裕,每个月掰着手指过日子。
我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尤其是看到其他女工的丈夫高大帅气时,心里更是失落。
有时半夜醒来,看着身边熟睡的周建明,我会无声地流泪。
结婚一年后,一个噩耗突然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