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1月的一天,天刚刚下过一阵秋雨,陕北高原的黄土路变得泥泞不堪。在一条通往延安的山道上,一支由马车和身穿八路军军装的“小战士”组成的队伍,缓缓在山沟沟里向北移动。车轮溅起的点点泥浆,点缀着车上一个个稚嫩而又充满憧憬的脸庞。

这支按照周恩来指示伪装成八路军护士的小分队,有十几个人,他们都是和父母失去联系多年的革命者的后代。

第二次国共合作后,国民党仍然没有放弃对共产党人乃至革命后代的迫害。这次周恩来下定决心,要把这些通过当地地下党好不容易找到的革命后代都送到延安去。

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略显瘦弱,圆圆的脸蛋的十三四岁小女孩,穿着宽大的八路军军装,肩膀上戴着红十字袖章。随着晃动的牛车一路走,一路唱,她的歌声常常逗得同行人哈哈大笑。



朱敏

这个活泼的女孩子就是八路军朱总司令的女儿朱敏。自她出生后,朱总司令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而对于朱敏来说这也是她十四年来第一次即将见到自己的父亲,心中既期盼又忐忑。

朱德一生共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儿子朱琦,是他在云南讲武堂当教官时和第一任夫人萧菊芳所生,但朱琦未满三岁,萧菊芳便因病去世。朱琦后来就回到了四川仪陇老家。

女儿朱敏,是朱德和第四任妻子贺治华所生。但多年后,朱敏说,我的母亲不仅背叛了我的父亲,还背叛了革命,在这一点上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要写朱敏,就绕不开贺治华。贺治华是四川开江县人,性格开朗,人也长得很漂亮。

1922年,朱德在赴德国留学前,在上海与贺治华相识相恋。1922年冬,36岁的朱德和19岁的贺治华在上海喜结良缘。



1923年,朱德和部分留德人员合影,左一为朱德,左三为贺治华

不过,贺治华真正喜欢的是朱德的地位和物质财富,而不是他所追求的革命。

1925年,朱德在德国因从事革命活动被捕入狱,3天后获释。德国政府在北洋政府驻德大使的乞求下,借故将朱德和其他一批留学生驱逐回国。

此时,尽管贺治华已和朱德渐行渐远,但是贺治华已经怀有身孕,丢下她自己一个人回国,显然非朱德这个有着较强责任心的男人所为。于是朱德取消回国计划,根据党组织的安排,陪同她一起横渡波罗的海去了莫斯科。

到了莫斯科,朱德将贺治华安排在郊区的一个农庄待产,自己则进了东方大学学习军事。

1926年4月18日,贺治华在莫斯科生下了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朱敏。朱德这一年正好四十岁,于是给她的女儿取了个有纪念意义的乳名——四旬。

此时的中国,孙中山领导的广州国民政府正举旗北伐,掀起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1926年5月,党中央决定派朱德回国去四川做军阀杨森的统战工作,配合北伐。考虑到国内环境恶劣,朱德让妻儿暂居苏联。



留学时期的朱德

但是,1926年底,朱德回国后不久,贺治华就背叛了他,和在莫斯科读书的青年何家兴结了婚。而这个何家兴本却是个把革命当时髦的青年。

1928年初,组织上安排何家兴、贺治华夫妇回国,在上海开展地下工作,何家兴担任罗亦农的秘书。但是两人来到大上海后,看到国内革命前景艰难,又经受不住上海花花世界的诱惑,原本就不太坚定的革命意志开始动摇,逐渐迷恋大上海奢靡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不遵守党内秘密工作纪律,经常出入酒楼舞厅,外出深夜才归。

最终两人因为花销太大,入不敷出。为了钱财开始越过底线,为得到一笔出国留学的学费,他们主动找到法国巡捕房古邦探长自首,供出了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书记和中共浙江区委军事委员会书记罗亦农,还答应提供一份有三百多名中共在上海的地下人员名单。

这一背叛最终导致罗亦农被捕,而在一起开会的邓小平因先行离开一分钟侥幸脱险。第二天罗亦农就惨遭敌人杀害。



罗亦农

但叛徒都不会有好下场。不久,何家兴夫妇被陈赓带领锄奸队堵在出租房里,何家兴被当场击毙,陈赓抢回了名单。贺治华躲在床下,侥幸逃脱,但被乱枪打瞎了一只眼。

有人说,贺治华后来回到四川老家,又嫁了人,在解放前病死。也有人说,贺回到四川开江县,和后夫又生了两个女儿,1938年的一天,国民党特务突然追捕而来,把贺从房里拖出来,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在院子里把她就地枪杀了。她的到底如何死得也就成了一个谜,不过也不太重要了。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在1927年夏天,将不到一岁且身患重病的女儿朱敏,在中苏边境交给了自己万里迢迢赶来的妹妹,从此再也没有过问过。

朱敏由于出生后在异国他乡四处奔波,影响了发育,还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回到国内后,尽管父母一直都不在身边,但在外婆和姨妈的呵护下,倒也不感孤单,健康快乐地成长着。



朱敏小时候(右二)与外婆、姨妈、表妹在成都

这期间她有长达12年与自己的父母失去联系。直到1938年,周恩来通过当地的地下党找到了她。并跟她的外婆和姨妈商议要带朱敏去延安,但她的外婆考虑到她还小,舍不得,就没有同意。只是给朱德捎去了一张孩子的照片。

但1940年发生了一件事,使她老人家不得不赶紧放手了。一天,朱敏的姨妈突然不见了,后来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是被国民党特务抓去了。

原来特务对朱敏的身份已经开始怀疑,就逼问朱敏姨妈,但这个地下党员一口咬定朱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名叫贺飞飞(自从苏联回国后,她的外婆就给她取名贺飞飞)。

后来,朱敏姨夫的多方奔走打点,特务们也见问不出结果,就放了朱敏的姨妈。

经历了这一次变故,外婆不再坚持挽留朱敏,主动托人找到周恩来和邓颖超,请他们将孩子赶紧送走。她的姨妈也忍痛让她的唯一13岁女儿,朱敏的表妹高洁,和朱敏一起前往延安。

从四川成都到陕北延安有一千多公里,沿途要经过国民党部队的几十道封锁线。为了避免十几个孩子一起往北走,国民党起疑心,周恩来以往前线送护士小分队的名义安排他们的行程,并给他们办齐了全部手续,甚至连护士学校的毕业证书都给她们办好了。

最终他们历经一个多月的艰难跋涉,于1940年12月底到达了延安杨家岭。

朱敏到达杨家岭山坡下的坪坝时,我们的朱总司令刚从前线视察回来。当他看到自己的女儿,几乎是奔跑着跑下山坡。朱敏说,她看见父亲身后扬起了一串尘土。



抗战时期的朱德

朱德来到马车前,一把抱起了自己十四年未见的女儿,上上下下看个不停。第一次看到自己父亲的朱敏,怯意中带着激动,眼泪汪汪。

朱德边给她擦眼泪边说:“不哭不哭,现在应该要笑!要知道,好多娃娃都没有活到看见爹妈的那天……”

随后,朱敏在窑洞里见到了康克清。朱老总跟她说,“叫妈妈,这是你康克清妈妈。”



朱德和康克清在延安

朱敏怯怯地叫了声:“妈妈”。这让一直都没有孩子的康克清高兴不已,拉着朱敏的手久久不放。

之后,朱德将女儿正式排进家谱,取名朱敏书,“书”是朱家的辈分。但是朱德喜欢叫他朱敏,朱敏这个名字就这样叫开了。

历经磨难,父女终得团聚的日子是非常幸福的,但也是短暂的。

两个月后,为了培养下一代接班人,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组织部决定把一批革命后代送到苏联去读书,为即将到来的新中国储备人才。整个抗战期间,中共中央共向莫斯科输送了多批革命烈士和革命者的后代。



朱敏与表妹高洁在延安,朱敏怀中是李敏

这批和朱敏一同前往苏联的孩子,有毛泽东仅4岁的女儿娇娇(李敏),王一飞烈士、罗亦农烈士的儿子王继飞和罗西北。

临行前,朱总司令给女儿提了两点要求:第一,20岁以前不准谈恋爱,把精力都放在学习上;第二,要想办法把身体锻炼强壮。为以防万一,朱德还给女儿取了个化名“赤英”,赤也是朱的意思,也寓意着红色革命。

1941年1月30日,这四个孩子从延安机场出发,前往莫斯科。

飞机起飞了,朱敏透过舷窗看到毛泽东和朱德在跑道旁向他们挥手道别。



毛泽东和朱德在延安

在这一刻,朱德和他的女儿朱敏都没有想到,这一别差点又成为他们父女的生死之别。这些年,朱敏在亲人和党的护佑下,有幸躲过了日本人和国民党特务的伤害。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后来却成为了远在万里之外德国人的阶下囚,度过了漫长的炼狱生活,几经生死。

而朱德给女儿取的“赤英”化名,在关键时候也救了女儿的性命。不得不说这是老一辈革命家斗争经验的真实体现。

朱敏到了苏联后,被分配在距离莫斯科300公里的伊万诺夫国际第一儿童院,这个儿童院是苏联最大的国际儿童院,集中了40多个国家共产党领导人及著名革命家的子女。

中国的就有毛泽东的两个儿子、瞿秋白的女儿、蔡和森的儿子、林伯渠女儿、张太雷的儿子和刘少奇的女儿等等,一共40多个。

到了国际儿童院后,朱敏开始投入紧张的学习,成绩也提升很快。

但是莫斯科寒冷潮湿的气候,让从小哮喘的朱敏频繁发作,整天整夜地咳嗽。儿童院的老师给她请了很多医生看病都没能好转。最后只好决定送她去地处南方,又相对温暖的白俄罗斯明斯克郊区的夏令营疗养。

1941年6月21日,21名从莫斯科来白俄罗斯参加这个夏令营的孩子,经过500公里的颠簸,终于到达了疗养院。

但可怕的是,当经历过一天劳累的孩子们正在呼呼大睡时,22日凌晨3点,德军集中7000多门大炮、近千架作战飞机,向苏联西方面军发起了全面进攻,孩子们睡梦中被隆隆的炮声惊醒。

因苏军轻敌和西方面军主帅巴甫洛夫大将指挥失误,战至29日,明斯克被德军合围,成为一座孤岛。

战乱中,夏令营的安娜老师拼尽全力也没能找到一辆回莫斯科的汽车。

最终这些刚到明斯克孩子不幸成为了德军的战俘。可怜的小朱敏从此开始了长达四年的集中营生活。



德国集中营中的各国孩子

进入战俘营初期,德军对每个孩子都进行了单独审讯,朱敏靠着自己的机智闯过了关。她告诉德国人,她叫赤英,是中国人,父母都是老中医。因身体不好,送到莫斯科治病。

但是,和她们一起的有两个犹太裔的孩子就没那么幸运了。在被发现的身份之后,遭受德军的一顿毒打,随后两个活生生的小姑娘被德军活埋了。

再之后,他们这些国际儿童就被赶到附近的一个孤儿院里看管起来。第一个冬天,因为营养不良,内分泌紊乱,朱敏的头发掉了很多,肚子像充了气的皮球,模样她自己看着都害怕,好在她熬过来了。

1943年初,斯大林格勒保卫战胜利。在得知苏军胜利的消息后,她们期望着能够尽快出狱,但是狡猾的德国人却又将她们赶上闷罐车,转移到德国境内的东普鲁士集中营。

在集中营,饥饿、疾病和德军的狂躁不断威胁着她们这帮孩子的生命,也不断地有人死去。



朱敏和小伙伴在纳粹集中营

此时战争仍在进行着,苏联收复南部的战斗也异常激烈。斯大林向在前线指挥的朱可夫元帅发去一封电报,要求他在收复南方城市时,注意查找国际儿童院失散的孩子,尤其要特别注意查找朱德总司令的女儿。

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件事是斯大林主动所为,我们的朱老总并没有开口跟他提这个要求。反而斯大林一直放在心上。他还专门请人转告朱德:“我一定想办法找到你的女儿。”

1945年5月,德国战败投降。在集中营中度过四年的朱敏和她的难友们,自由了。

德军撤离后,她和小伙伴们一起往东跑,因为那是苏联的方向。在途中,他们被苏联的难民收容站收容。



苏联红军从集中营救出的儿童

而此时的苏军也在按照斯大林的指示,要求前线的部队注意查找朱德女儿的下落。

在难民收容所,有一位苏联中尉看到朱敏是亚洲人,就对她的身份很感兴趣。于是就把朱敏找过来询问,长期处于高度戒备状态的朱敏不敢贸然透露身份,依然用对付德军的那一套来回答他:赤英,中国人,父母老中医,来看病……

这名苏军中尉军官感觉朱敏的身世没有那么简单,但是既然朱敏还没有放下戒备,他也不着急。有时间就找朱敏聊中国的事情,日本投降啦,你可以回中国啦……

最终通过这名中尉的不懈努力,朱敏终于对他解除了戒备,在确认这名中尉对她确实没有敌意后。告诉他:“以前我说的是假身份,我是中国八路军朱总司令的女儿!”

据说,这名苏军中尉非常兴奋,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于是他开始想办法让这个“赤英”回家。他们想到写信给莫斯科的国际儿童院,但是因为他们还处在苏德边境,怕信件会丢失,就没敢写朱德的名字,朱敏也只留了赤英这个化名。

幸运的是,这封信并没有丢,而是辗转到了莫斯科。但此时共产国际已经解散,没有人来受理这封信,好在热心的邮递员将这封信转到了莫斯科红十字会。

这个时候,一个关键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毛岸英。



1942年加入苏联红军时期的毛岸英

苏联卫国战争结束后,毛岸英按照毛泽东的要求,回国参加革命。他在莫斯科红十字会办理手续时,看到了署名赤英的那封信。工作人员就问他认不认识国际儿童院有个叫赤英的中国女孩,毛岸英说不认识。毛岸英把信从头看到尾也没有看到有用的线索,但他心里记住了“赤英”这个名字。

毛岸英的出现,对朱敏来说,是幸运之神再次光顾。毛岸英回到延安后,有一次无意间和毛泽东谈到那封信,他说一个叫赤英的中国女孩在找她的父亲。

没想到,毛泽东听到后,哈哈大笑。说:“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朱总司令,这个赤英就是朱老总的女儿朱敏。这下好了,已经多年没有音信了,快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毛岸英听到后,赶紧去找朱德,把朱敏有消息的情况告诉了他。

朱德当时没有说话,而赶紧起身去找纸和笔,他要给女儿写信。

毛岸英说他俄语好,还是他来写吧。最后,毛岸英代笔,用俄语写回了信。这封信请莫斯科红十字会转交赤英。这时的朱敏刚从苏德边境回到了伊万诺夫国际儿童院不久,就收到了父亲的来信。

如果没有毛岸英的及时出现,朱德父女取得联系可能还要等很久,很久。

朱敏在收到父亲的信时,四年的思念、委屈全部都化成了泪水,如雨而下……

朱德在信中说:“……苏联卫国4年战争期间,也是中国国内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候,而没有及时打听你的下落,让你受了苦,爹爹对你不起!全苏联都在遭受战争的苦难,我不能因为个人的事情麻烦苏联政府,想必女儿能谅解爹爹的……”

这封信,今天读来,仍让人感觉热泪盈眶。我们能够深深地感受到朱老总作为领导人的伟大和作为父亲对子女爱得深沉。

之后,朱敏并没有马上回国,而是留在苏联继续学习。因为战争的耽搁,直到1949年,23岁的她才读完高中,然后开始考大学。通过不懈努力,她如愿考上了列宁师范学院,开始立志成为一名教育者。



考取大学时的朱敏

在她成为莫斯科列宁师范学院的一名新生时,国内也传来了好消息:国民党垮台了,共产党解放了全中国,一个崭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1950年,朱敏大学里的第一个暑假,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中南海……

父女见面后,朱敏不说在德国集中营的那段生活,朱德也不问。其实在朱德的心里,他难道不清楚集中营意味着什么吗?只是,还有什么比女儿经历了非人的炼狱、黑暗之后,奇迹般的生还更重要呢?



1950年,朱敏与父亲朱德在北戴河

后来朱敏读大学期间,和驻苏联使馆的中国外交官,出身于河北普通人家的刘铮自由恋爱结了婚。学成回国后,一直从事俄语教育事业,担任过北京师范大学外文学院教授、俄语系教授,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贡献了毕生的力量。



朱敏与刘铮

199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俄罗斯政府向朱敏颁发了由总统叶利钦亲笔签名的纪念奖章,表彰她不畏强暴,严守身世,顽强地在德军集中营中活了下来,最终回到莫斯科的感人事迹。

2003年4月13日,朱敏在北京解放军总医院逝世,享年83岁。

朱敏的一生,是历经磨难的一生,也是传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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