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往事系列之二十四》

作者:陈曦

引子

朱来昔活着的时候,如果陌生人问:

“您贵姓?”

他会回答:“免贵姓朱!”

如果问:“您姓什么?”

他也不恼,回答陌生人的话就会是:“我贵姓朱!”

有抬杠的就反问:

“何以为贵?”

他会淡淡的回答:“几百年前俺洪武爷创立大明天下,俺朱家先祖贵为天子,何以不贵!”因此朱家庄的人送他外号“朱老贵”。

朱家庄的朱姓却不是大门大户,大户人家是沙姓!沙姓搬来朱家庄,从此朱家就犯了“地名煞”。

据说朱家人丁不望,起因沙家祖上破了朱家的祖坟风水。真真假假,不得而知。几百年前,沙姓先祖沙渚流落到朱家庄,还是一个愣头后生。朱家人马多,听着他的名字就觉得不高兴,排挤他。

朱家村有个传说。沙渚报复心很强,看着朱家祖坟高大的墓碑,觉得里面一定有好东西,就勾引盗墓贼偷挖了朱家祖坟。朱家祖坟虽然高大,里面除了葬罐子,棺材板,就是几块烂砖头,烂砖头里盘着几十条青斑长虫。长虫跟前有几个小泥人。沙渚和同伙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无所获。气得砸碎了那些泥俑,盘踞成团的青斑长虫在沙渚生气之间也四散奔逃。

后来沙渚娶妻一口气生了八个儿子,八个儿子又开枝散叶,瓜迭绳续,人丁兴旺。朱姓却男丁渐少,门庭冷落。到了朱老贵时任他怎么和老婆折腾,也没有弄出个儿子!人群中谁要是说与传宗接代有关的话题,他要么不吱一声,要么转身离开。那时朱老贵的心就给猫抓一般难受,觉得比人家矮了半截子。

朱老贵膝下四个闺女都生的如花似玉。老贵少年上过私塾,给女儿取名字也大俗大雅。老大凤、老二凰、老三鸾、老四鹤。这四个生得天仙一般的闺女让朱老贵两口子爱恨交加。爱的是花朵一样的小姑娘赏心悦目,聪明可人。恨的是四个逐步长大的女儿没有一个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身。还成了沙家小伙子们围追堵截的小白兔,这让朱老贵为了四个女儿操尽了心。

朱老贵放出话:我朱家女儿就是老在家里,都不会和他沙家作亲!沙家哪个龟孙要敢惹我闺女,我就用铡刀劈他个猪日的!一面在家训导女儿,防止鸭蛋裂缝,便宜了沙家的哪个兔崽子。

说归说,偏偏闺女架不住沙家小伙子的穷追烂打,惹出了很多闲言碎语,闹出了各种让朱来昔哭笑不得的风波。

1、 朱凤:一腔深情付枉然

朱凤十岁上学,断断续续上到三年级就因为要看护妹妹们被迫辍学。朱凤受的教育不多,看得旧戏听得旧书不少,潜移默化了很高心气儿。她崇拜比如杨家将一般的英雄,向往有朝一日的夫君是跨马打天下,下马著文章的英俊后生。

文化革命爆发时,朱凤正值十八、九岁的青春芳华,正是憧憬爱情,向往理想的年纪。朱凤和几个沙家小姑娘就跟着红卫兵们喊口号,破四旧。后来就被推上了时代背景下朱家村的风口浪尖上,成了朱家庄造反派的副司令。

造反派的司令是沙二蛋,朱家村的捣蛋一把手。上学不行,偷鸡摸狗的事常常干。据说他曾经身披白布连续几天站在生产队瓜地的新坟上翩翩起舞,吓得两个看瓜人屁滚尿流,以致那块瓜地再也无人敢去看管。每天夜里他就和一群操蛋孩子尽情在瓜地享用。

那时提倡造反有理,因不满老师批评他,他率先掀翻了老师的讲台,伙同几个学生混子给老师戴上了纸糊的高帽。接着用他娘的红袄面布,打起了造反的大旗。竟然一呼百应,在村子里拉起了上百人的造反队伍。斗倒了大队书记,砸了沙家的祠堂,平了朱家的祖坟,毁了朱家庄的寺庙。然后又串联去了北京。串联回来的沙二蛋改名沙卫东,一时间成了朱家庄的风云人物,受到了各级造反派的重视。

沙卫东进行活动时,发现跟随身边的都是沙姓子弟,不是他叫叔的,就是他喊姑姑姐妹的。他觉得队伍组成太单调,缺少志同道合的革命伴侣,少了几分革命者的浪漫气息。但革命伴侣总不能找同一个祖宗的本家!于是他把眼睛瞄上了在人群中唯一的异姓女孩朱凤。

朱凤身材高挑,一副大辫子耷拉到腰间。大襟袄下波涛汹涌,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双丹凤眼眉目传神,风情万种,顾盼生辉。沙卫东好像在鸡窝里见到了金凤凰。他心想:她朱凤是朱洪武的后代,要搁古代也是个皇家公主。我要是娶了她,多少也算个驸马爷吧!如今的朱凤参加革命也是和封建家庭决裂啊!于是沙卫东心花怒放,仿佛一瞬间就爱上了朱凤。

那时朱凤正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沙卫东英俊的脸庞出神。她在大脑里放开了想象的翅膀,她彻底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全身有一股子从来没有过的体验。那是一股子电流迅速穿透她大脑的感觉,这股子电流遍布全身,突然出现前所没有的湿润,一种说不出来的朦胧快感,那般美好。

沙卫东深情的演讲:“……现在我宣布朱凤成为我们造反司令部的副司令。大家热烈迎!”沙卫东慷慨激昂,眼睛明亮,英俊的面孔里裹着坚毅,透着冲锋陷阵的豪情。朱凤的脸在沙卫东的声音里和大家的注视下迅速涨红,烧灼成西方天幕下的红霞。

朱来昔从骨头里反对朱凤跟着那群沙家年轻人腚后疯。背后里骂朱凤,朱凤回她爹“什么时代了!你还那么封建!你反对我参加革命,就是反对沙卫东,反对沙卫东就是反对……”

朱来昔气得差点吐血,转过头骂老婆娇惯女儿。

朱来昔老婆叮嘱女儿,闹革命我不拦着你,千万不能闹出个差错,要不然大姑娘家家的,就不好嫁人啦!

朱凤和沙卫东的爱情没有遭遇海枯石烂,也没有设计的轰轰烈烈他们的爱情如同闪电的耀亮,也短暂如陨落的流星。

有一次沙卫东单独安排朱凤和自己一起到村口的麦田巡逻。小满刚过,齐胸高的麦子在上弦月的微弱光芒里,在徐徐的南风里翻滚着轻柔的麦浪。远处布谷鸟清脆的鸣叫,让朱家庄的夜显得更加寂静。朱凤的心咚咚跳,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共处在空旷静谧的野外。弥漫的麦香里依稀夹杂着沙卫东身上汗味,那是一种让她担忧又迷恋的,独特的,成熟的男人味道。

沙卫东开着手电筒照着黄土小路,黄晕的光亮照着小草上晶莹的露珠儿,像点点星光在流动。手电光扫过身边的麦田,两只交配的野兔,在电光的照射下突然逃窜。朱凤紧张的向沙卫东的身边靠了靠。沙卫东一把揽过朱凤的腰说:

“革命形势非常严峻。我们说不定要进行战略大转移,要重新走长征路。考验我们坚贞爱情的时刻就要到了。”

朱凤全身酥麻,颤着声说:“我永远追随你。”然后在沙卫东大山一样的重压下就瘫软在麦田里……。如潮的蛙声变得空缈,月亮沉落在西天的山林。朱凤看见天上的星星赶热闹一般突然多了起来,在她扬起的额头上跳跃穿梭。

第二天朱来昔一把锁把朱凤锁在了屋子里。沙卫东带着一群人来救,包围了朱来昔的宅子。义正辞严的训斥朱来昔:你的祖上是朱洪武,就说明你是地主阶级的后代。你今天囚禁一个背叛自己家庭的革命者就是和人民为敌。那群红卫兵附和着,围在朱来昔的家门口一遍一遍唱《国际歌》。

朱来昔先是把铡刀拎在手里虚张声势,看沙卫东他们没有退却的意思,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边哭边骂:姓沙的,你欺负我们孤门独户,我和你狗日的势不两立!哪个龟孙上来,我先死给你们看!

朱凤看着脖子架着铡刀的老子,隔着窗户哭喊:“卫东,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让你爹找个媒人来吧!”

不久发生武斗,沙卫东到公社驻地参加战斗,不幸中弹,抢救无效死亡。传说朱凤曾经在家生下一个小孩,被朱凤的姑姑抱走送了人。从此沙家的小伙子再也没有人打朱凤的主意。文革中期朱凤远嫁关外,一生没有回过朱家庄。

2、 朱凰本无心牵红线

接受大姐的教训,小两岁的朱凰稳重成熟,朱凰比他姐姐有主见。朱来昔的老婆对剩下她的管教异常严厉。

朱凰天生好嗓子,在学校就是文艺尖子。回乡务农后遇上了大唱革命样板戏潮流。学校老师和大队共同组建了朱家庄思想宣传队。老师就推荐了朱凰。朱老贵接受大闺女的教训,哪里允许二女儿在一群沙家小伙子中出没,坚决不同意。朱凰和他爹拗了几天气,只能接受现实。

朱凰不甘心,找着一切机会唱。家里唱,地里唱,走在路上还是唱!唱得朱家树上鸟雀筑巢,唱的沙姓小伙热火肝肠。

大队革委会主人的儿子沙庆中天生情种,长得却其貌不扬。他和朱凤同村长大,上学一路来一路走的,也算是从两小无猜。沙庆中自己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偷偷的爱上了朱凰。朱凰清亮的歌声撩拨着他,朱凰如花的美貌迷惑着他。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朱凰的家前院后白天黑夜经常有了沙庆中徘徊的身影。这小子的出现让朱来昔有了危机感,无数次反复敲打朱凰,强化警戒线。

其实心高气傲的朱凰,心里根本就没有沙庆中的位置,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对自己老爹的提醒一笑了之,点头接受。

庆中家庭条件好,因着他爹是主任的身份,他就成了很多女孩要嫁的王子。可是媒人踏破了门槛,介绍的女孩自然也都不差,庆中却一个也看不上。每次见面,他要么故意耍六叶子腔,要么闷不做声,连个屁都不放。有一次他把衬衣罩在外衣上,把草帽边沿撕掉,然后履约相亲。见了女孩第一句话就问人家:“你有没有和别人亲过嘴?”人家女孩听了,勃然大怒,当场把庆中骂得狗血淋头!

从此没有哪个媒婆愿意给他做媒。这把他主任爹气得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他娘问原因,他才说:“此生除了朱凰,谁也不娶!”

沙主任也觉得朱凰不错,心里有了底,笑着说:“憨货,怎么不早说!”

然后就求媒人去提亲。朱来昔听说提亲对象是沙庆中这个少脑子货,不留余地,一口回绝。沙主任见媒人碰了壁,就在找了在大队蹲点的公社李副主任。李副主任和大队沙主任不仅仅是上下级关系,也是酒友加牌友。那关系铁的不得了。他就喜欢为人添喜,乐得玉成这桩美好姻缘,更觉得自己这个副主任份量足够,打好了说媒的腹稿,去见朱来昔。

李副主任情商高,看似若无其事一般。他视察了朱来昔的猪圈,羊圈,夸赞一番。朱来昔受宠若惊,礼节性的让李副主任进家坐。李主任顺水推舟,进院子就给朱老贵戴了一通高帽子。夸他家里干净利落,再夸他为人磊落。

正好朱凰收工回家羞涩向他问好。李主任看着青春荡漾的朱凰,半是真诚半是恭维的说:“真是个一等一的好孩子。听生产队的人说,凰凰可是个好青年,劳动积极,唱歌好听。 哎——凰凰是团员吗!”

朱凰被夸的面红耳赤,回答说:“是团员。”

李副主任接着说:“我说嘛!有个开明的爹,就有能干的闺女啊!要不大家怎么都夸你嘛!好好干社会主义,争取入党。公社有个宣传队,你想不想加入啊!”

朱凰看着父亲,不知道如何回答。少女心也被主任忽悠的怦怦悸动。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李副主任是朱老贵见过最大的官,又被他灌了一肚子蜜糖,激动的连脚趾头都兴奋得乱颤。

李主任见火候已到,便说明来意:

“老朱,我看凰凰不错,给你闺女保个红媒怎么样?”

朱来昔说:“那敢情好!李主任保媒!可是俺家凰凰的福气啊!但不知道是哪庄谁家的孩子?”

“说来这孩子你熟悉,就是大队沙主任的儿子沙庆中。”李副主任挑明真相。

朱来昔洋溢着笑容的脸顿时凝固。

“我感谢李副主任的好意!我们朱家和沙家犯冲。这门亲事我不能答应。”朱来昔故意在主任前加上了个“付”字。

李副主任还想争取一下,善意的批评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这封建思想必须批判。什么姓氏犯冲!朱砂二字在一起多么大吉大利,红红火火啊!”

朱来昔涨红了脸,不软不硬的回应:“我就是没有封建思想,我家凰儿和庆中那孩子不对眼,新时代了我这当爹的,也不能包办婚姻不是!”

李副主任碰了一鼻子灰。见了沙主任时大骂朱来昔“老顽固”,又给沙主任出了一个主意。

“村里即将组织学大寨抗旱打井队。你抽调朱凰和庆中参加把他们分到一个组,余下的就看你儿子了!”

沙主任顿时心花怒放,先是召开全村团员大会,思想上发动,然后鼓励团员青年积极报名。

刚受到李副主任表扬的朱凰自然不甘人后,报名参加大队抗旱打井队。打井队十二人一个大组,四人一个小组。一个小组或是两男两女,或是三女一男!朱凰这组是三女一男,男青年是沙庆中,另外两个是庆中的本家姐姐和近房妹妹!

打井地点在一片乱葬岗子跟前,用秫秸塑料布搭制临时窝棚,男女队员分别入住,三班轮番推钻床作业。

打井机械以人为动力,将木棍十字固定在铸铁钻床上,四个人推磨一样把泥沙搅上来,到了含水层后,下水泥管然后洗井。

打一口人工机井,需要二十多天的工期。打井的青年们每个人都充满着战天斗地的热情。一群青年男女虽夜以继日一身泥水,却激情燃烧欢声笑语。沙庆中在三个女青年中如鱼得水,重活脏活抢着干,他的话题总是能带来笑声。朱凰开启了对他的好感模式,虽然看不上他的人材,却暗地佩服他的实在和风趣幽默,更佩服他上讲天文下说地理的能耐。

等钻头掘进见到水层,改为两人一组洗井除砂,朱凰被安排单独和沙庆中一班。沙庆中负责用笆斗提水,朱凰负责把水倒掉!新井水不是太旺,十几分钟才能沥出一笆斗。剩下的时间两个人就或坐或站,沙庆中总是有喋喋不休的话题,讲一些天南地北的笑话,古今中外的历史。朱凰知道他的心思,觉得尴尬,又不习惯沉默的气氛。每一次静默都能看见沙庆中痴情的神态,感受到一双火热的眼睛!他也会有意无意的把手触碰一下她的手,她的大辫子也在不经意弯腰时碰到同在弯腰的他。朱凰的心开始刺刺歪歪的,后来就有了羞涩的感觉,心里产生了男女间微妙朦胧的意念。

让他们身体走近的是一条吃屎的狗!

最无奈的是夜班时,井棚里昏暗的马灯幽幽的,照得朱凰心慌慌的。井棚外是漆黑的旷野。被松柏遮盖的坟地时常传来瘆人的猫头鹰的狞笑。野兔的吱吱声,湖老鼠的悉索声,都那么真切。朱凰胆子小,夜班时不敢喝水,喝水就要小解,小解就要出井棚。秫秸围成的简易厕所偏偏就在坟地和井棚之间。要上厕所只能一个人去,必须忍受那种黑魆魆的恐惧。有时内急只得尽量忍着,更不好意思喊沙庆中结伴壮胆。

一天夜里值班,可能是吃坏了东西,朱凰的肚子咕噜不停,实在无奈,只得忍着恐惧去掩藏在夜幕里的简易厕所!要命的是临了站起来,一条吃屎狗钻了进来!吃屎狗见到人,转身就跑。本来就胆战心惊的朱凰没有看清那东西是狗,只看到一团黑影慢慢的进来快速的出去。她顿时魂飞魄散,汗毛倒竖,提着裤子哭喊着跑出厕所,扑到闻声赶来的沙庆中的怀里打着哆嗦,哭声凄厉!

朱凰的哭喊声也惊动了几米外在窝棚里休息的一群青年男女!人们在睡梦里被哭声惊醒,然后就看到朱凰提着裤子埋头在沙庆中的怀里。

不久朱家庄的街巷里传遍了朱凰和沙庆中的绯闻。绯闻有鼻子有眼,一说是沙庆中趁着深更半夜调戏朱凰,朱凰拒绝反抗,誓死不从,才闹腾出那么大的动静!一说是朱凰主动投怀送抱,连裤腰带都解开了,见有人来,羞愧难当,哭闹着给自己解围。

这以后朱凰在沙庆中跟前再也端不起来了,也慢慢觉得他顺眼起来。李副主任避开朱老贵,直接找朱凰。开门见山给他们引线搭桥,朱凰用羞涩的点头接受了李副主任的好意。

两个月后,全大队机井竣工出水,喝足水的麦子也开始拔节秀穗。朱凰被村里评选为抗旱先进个人。李副主任没有食言,果然把朱凰调进了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沙庆中被安排进了大队供销社代销点。年底朱凰和沙庆中结婚,后来朱凰生了个儿子取名朱砂,生了个女儿取名沙红。朱家庄有文化的和没文化的都爱琢磨这俩孩子名字。气得退休的沙主任到死没有搭理自己的儿子!

朱来昔的毒誓再度被破,心却不甘,所好意外得了孙子,暗地里觉得大赚,也暗地里觉得失败。从此只能接受沙家成了儿女亲家这个现实,再也不提过去的诺言。

知道内情的开玩笑说:

“不亏是主任的儿,连吃屎的狗都愿意给沙主任儿子当媒人!”

这话传到李副主任那里,弄得李副主任一愣一愣的,哭笑不得。

3、 朱鸾:错酿相思托红笺

老三朱鸾上初中后就被同学送了绰号“朱乱”,这外号取的无心,听的有意。朱鸾心里不怪同学,却怪自己的父亲取名太土。自作主张几度改名都没有喊开。朱鸾在学校村里因此变得十分高冷,从来不搭理同学。同学嫉妒羡慕朱鸾的好成绩和好相貌,更敬畏朱鸾的冷若冰霜。

朱鸾初中毕业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名字还是户口本上的朱鸾。同时考上县中的还有本村同学沙庆光。朱鸾担心他把自己的外号说出来,便不愿意搭理他!

但每逢周末、月底或放假,二人必须坐同一班火车回镇里,然后再步行十几里夜路回家。高一第一学期朱老贵逢月末周六去接女儿。见到沙庆光同路,脸上没有一点好颜色。沙庆光从小害怕朱老贵面无表情的模样,又躲不开,只能胆怯的跟在父女俩的后面几十米,不紧不慢的走,听着父女俩的窃窃私语,看着父女俩亲昵的步伐。

后来因为学习紧张,二人放学回家不再有规律。朱鸾只能和沙庆光同路回家。朱老贵担心出事,多次在朱鸾跟前强调朱沙两家的仇怨。朱鸾母亲背地里告诉女儿说:“你都这么大闺女了,名声比什么都贵。在学校和男同学相处要有分寸,和沙家那小子可以做伴来,一定不能谈恋爱。女孩子的口要紧,裤腰带更要紧,再闹出你两个姐姐的笑话!我和你答都没脸见人啦!”

朱鸾暗地里笑母亲的担心多余,心里也觉得自己有防疫力,对男同学还没有一点感觉。

高二时沙庆光已经长成高大威武的小伙子,朱鸾也出落成前凸后翘水灵灵的大姑娘。少年少女本能的羞怯让他们保持着奇妙的距离,迷离的关系。每逢放假她就在火车站的人流量寻找沙庆光的身影,沙庆光总是站在入站口最显眼的地方默默的等朱鸾出现!然后各自过检票口,各自上火车,各自离开小镇的站台,一前一后走进家乡的黑夜。沙庆光步子大,走在前,稍微甩开步子就会和朱鸾拉开一小段路。沙庆光隔几分钟他就停下来等。朱鸾必须快步紧走才可以隔着十几米看到沙庆光走走停停的铁塔一般的身影。

后来,只要在校园里见到沙庆光,朱鸾就会心慌意乱。朱鸾一面告诫自己不能胡思乱想,一面又止不住想入非非。上课时能幻听到沙庆光的声音,睡觉时能梦到沙庆光的身影。心高气傲的她开始被这扑朔迷离朦胧懵懂深藏潜埋的情绪折磨得苦不堪言。一来二去,朱鸾的成绩就大不如前。等高中毕业高考发榜,沙庆光考上了省城的专科学校。朱鸾却名落孙山。逢县里招考民办教师,于是朱鸾当了小镇中学的老师。朱鸾在那个暑假参加教育局师资短训一个月,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家门!沙庆光来了几次都在朱老贵阴沉的脸色里碰壁而归。

沙庆光在朱家碰了一鼻子灰,带着说不出来的思念酸涩去省城上学。开始了和朱鸾两地传书的精神恋爱。在朱鸾看来沙庆光的信都写得太平淡。对每一封来信,她都躲在宿舍里反复的读,希望能在字里行间读到一丝一毫暧昧来。偏偏信的内容除了给她展示省城的市井繁华,就是大学生活的丰富多彩,要不就是尼采、弗洛伊德、存在主义。潇洒地字迹里看不到丁点关乎爱的影子。她号不透沙庆光的感情脉搏,只能在单相思的痛苦里盼望着来信,重复着希望,增加着自卑!她不明白,如果沙庆光不爱她,高中时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如果沙庆光爱她,来信为什么那么清汤寡水?读一次沙庆光的信,朱鸾的羡慕加自卑加后悔的情绪就增加几分。她逐渐开始后悔自己单纯天真,想若非非,耽误学业!直接导致了二人身份的天地高低,玉石之别。

沙庆光第一年的来信朱鸾每封必回。内容除了多是平淡的工作和学生的趣事。沙庆光也和朱鸾一样,把每一封信读到会背,偏偏找不到一点示爱的词句。第二年朱鸾只偶尔回沙庆光的信,后来发展到只读不回。再后来沙庆光的信就渐渐的少,连寒暑假也不见了沙庆光的影子。

朱老贵在一次郑重的拒绝沙庆光进门后,也严肃的警告朱鸾:“你安心当你的老师,在镇里县里找个吃公粮的,过安稳日子就是。沙家那小子你高攀不起!”朱老贵话说得不多,伤害性却很大!弄得朱鸾更觉得比沙庆光矮一大截子。

朱鸾虽是民办教师,在镇里也是香饽饽。又加上人长得漂亮,就成了镇里机关事业单位那些吃公粮的年青干部职工追求的对象。朱鸾却慢慢恢复了她的孤傲。她的眼里心里谁也不比沙庆光的高度。她对各样追求者和媒人一律拒之门外。同事暗地里因此喊她“冰霜美人”。

后来,朱老贵也逐渐对这个闺女的婚事上火着急,开始后悔冷淡了沙庆光。他知道朱鸾是中了沙家那个小子的魔。虽然心里不想和沙家再结新亲,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沙庆光能主动上门求亲。为了女儿的幸福,他开始见了沙家人喜笑颜开,点头示好。他盼望着沙庆光能在放假时出现在他的家门。

他不知道两个年青人都在忍受着思念的煎熬!单纯的朱鸾觉得身份悬殊,仰望不起。城里庆光猜测朱鸾心里别有所属,名花有主。一来二去,二人都在心里思念着,也都在心里折磨着。思念的情丝渐渐黯然失色,终于化作渺远的云烟。

沙庆光工作后定居省城,经不住身边女同事的热烈追求,顺理成章就结了婚。庆光爹娘因着儿子在朱家庄有面子有里子,鞭炮花烛给儿子办喜事,流水大席一开,在朱家庄人传播得赫海(注:邳州方言,形容传播赞美的范围很大)一般。

这可彻底闪了朱鸾的心!想想自己青春枉付,孑然一身,顿时悲上心头,怒从心起。听到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朱鸾失声痛哭,听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朱鸾开始摔砸她能看到的东西。他的母亲跟着哭,朱老贵看着心头肉这样,更加别有忧愁暗恨生。 他悔不当初,恨沙庆光喜新厌旧,更恨沙家人丁兴旺。

朱鸾摔砸一通,哭了一阵。然后穿红戴绿,找出当年沙庆光的来信,奔向沙家的婚礼,不说一句话,当着新娘和众宾客的面,笑着,哭着撕碎了所有的来信。新娘也主观确认是沙庆光喜新弃旧,婚礼当天回了城。

再后来,沙庆光离了婚,朱鸾得了抑郁症,终身服药,至今未嫁。

4、 朱鹤:双星比翼渡鹊桥

和三个姐姐的婚姻比较,朱鹤的婚姻波澜不惊,甚至算不上故事。为了小说的完整,笔者在此补续,不精采,却完美,也一定是很多人向往的爱情,崇拜的圆满。

沙明理和朱老贵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朱老贵对对沙家有成见,唯独和沙明理家好得不分彼此。沙明理有三女一儿,三个女儿和朱凤朱凰朱鸾各自年岁相当,未出阁时也是形影不离的闺蜜。儿子沙庆贺比朱老贵的四闺女朱鹤大八岁,门对门的便利,朱鹤从小跟着姐姐到沙明理家玩就成了平常随意。

九十年代中期,朱鹤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沙庆贺也年近三十,却迟迟未婚。小伙子身材壮实,英俊潇洒,而且为人谦和有礼。庆贺三个姐姐已经出嫁,家庭也过得殷实,在朱家庄算得上人财具佳。常有媒人上门提亲,沙庆贺却一概拒绝,说是已经有了心仪之人。他常年走南闯北做生意,偶尔回家,也是掏火一般,来的急,走得快,神龙见首不见尾。在村子里,沙庆贺就成了很多人解不开的迷!

朱鹤高考落榜回乡务农,钻研食用菌种植技术,很快成了县里特种种植的榜样,不仅自家致富,还带动了周边村的经济发展。远近慕名参观学习者络绎不绝。

朱老贵为三女儿朱鸾的婚事和精神状态焦头烂额。看着四闺女的事业风生水起,杀伐果断的女强人作派,就不担心也不打算干预她的婚事。朱老贵也历数沙家未婚的小伙子,没一个能降伏朱鹤的人材和才华能入四闺女法眼的根本没有。他成竹在胸,笃定自己的乘龙快婿一定是一个事业有成,门当户对的小伙子,他等着水到渠成。

朱鹤二十二岁生日刚过没多久,向娘讨要户口本。

她娘问:“要户口本干什么?”

她笑着说:“我要去登记结婚!”

朱老贵怔愣一会,惊讶的问:“你恋爱都没谈,你和谁结婚?”

朱鹤笑着说:“谁说我没谈恋爱啊!我从十几岁就早恋了!你们不知道?”

朱老贵涨红了脸,急切的问:“你和谁谈的恋爱?”

朱鹤娇嗔的逗他爹:“不告诉你!你这当爹的真粗心,这么多年你竟然没看到我和谁谈恋爱!看起来俺爹不把小四闺女放心上啊!”

朱老贵一头雾水,想不出是谁。严肃的问:“到底是谁?婚姻大事,不能小孩尿尿捏窝窝,也得让你爹娘把把关。况且你要出嫁也得有个三媒六证吧!”

朱鹤也严肃怼他爹:“让你们把关?大姐二姐三姐的关你们把得怎么样!没了三媒六证父母之命就不结婚了!我不卖关子了,我的对象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朱老贵心被蜂蛰一般,被她这小闺女怼的一口痰堵在喉咙出不来。等到缓过气来,他把沙家的未婚小伙子琢磨一遍,眼前才有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影像:莫不是沙明理的儿子沙庆贺?联想之前被自己忽视的蛛丝马迹,他恍然大悟。

他缓和了语气表达自己的疑问:

“你说的是不是沙庆贺!那小子人长得不错,脑袋灵光,有股子英气。可他不务正业,不干农活,也没个稳定的班上。整天个神出鬼没的。他都多大了啊!现在变成了老大难,比你大快十岁呢!你捡漏?你和他谈恋爱?”

朱鹤笑嘻嘻的说:“您猜对了!我就是和他谈恋爱!从小我就和他说长大要嫁给他!我年纪小,他下不了手,沙庆贺年近三十,也是等着我熬的!”

朱老贵想到自己当年的誓言,还想挣扎一下,挽回点面子。争辩说:“撇开年龄不说,他没个正经工作,整天逛青皮,配不上你!”

朱鹤说:“他哪里是瞎逛!人家是经商,在城里有个门面,做农产品批发。经商就要到处跑,还能像种地一样,死守一亩三分地,土坷垃里刨食!再说了,好汉不使有数的钱。我也没有正经工作,我也是瞎逛!”

“这一扎远的亲事,老亲世谊的突然成了亲家。尴尬不!别人怎么看我!低头不见抬头见,有个风吹草动,亲戚间的一点隐私都没有!又是沙家!这辈子老朱家栽在沙家了!”朱老贵表达最后的担忧!

“近不好吗!你和娘年纪大了,我正好守着您,照顾你晚年啊!”

朱老贵心里矛盾着呢!但又找不到干涉的理由。在那里抽着旱烟生闷气,算是刷了个存在感!正好沙明理夫妻带着沙庆贺来走礼节。朱老贵微笑着,批评沙明理:“你个老小子!这么多年你们一家就算计我老朱家呢!瞒得铁结实,给我来个突然袭击啊!”

沙明理哈哈大笑,说:“早给你说,你个老家伙又得生故了掩子(方言:意思是从中作梗)。”

后来,沙庆贺和朱鹤结婚,夫妻同心创业,成了朱家庄乃至全县数得上的有钱人家。朱老贵夫妻幸福的生活在四女儿的视线里,都在睡梦里微笑着寿终正寝。

(2025年3月于金陵创作)

【作者简介】陈曦,江苏省邳州市人,乡村退休中学教师。性情散淡,喜欢舞文弄墨,自娱自乐。业余创作散文、小说、诗歌,散见地方报刊和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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