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年的春天,中师毕业的我,正在全乡最偏远的贺家仑小学教书。尽管去年分配工作时,我心里对自己的遭遇愤愤不平,但真的上岗了之后,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笑脸,我还是能尽心尽力上好每一堂课。
通过一个学期的磨合,我和孩子们已经相当熟悉了,那一天又是一个春雨绵绵的上午,老旧的村小学的教室有点昏暗,窗户上糊着的透明塑料薄膜破了几个洞,一不小心就有点雨滴飘进来。
教室屋顶的瓦片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掏了个洞,反正久不久就有点雨水滴下来,在青黑色的泥地上溅起一线水痕。
我走进教室,顺手拿起讲台上的粉笔盒,在转身之前,习惯性地扫视了台下那二十几张稚嫩的面孔——他们分属三个年级,却都是我的学生。
我刚要转身在黑板上写上这堂课的课文题目,突然发现最后排靠窗户的座位竟然空着。我立刻记起来,那是张春生的座位。
我大声问道:张春生呢?上一节课不还是坐在那里吗?有谁知道他去了哪里?
孩子们没有一个人回答,却都在摇头表示不知道。
我正要出门去看另外一间教室看看动静,突然,教室门就被人撞开,一个声音随着有点寒意的风涌进来:黄老师,春生哥在晒谷场上抽风,眼白都翻出来了……
进来的是个叫赵晓梅的小丫头,她扎着羊角辫,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弯着腰两只手撑着膝盖。
赵晓梅是二年级成绩最好的学生,她家和张春生家是邻居,虽然不同姓,却一直春生哥长春生哥短地叫着。
我手里刚刚拿起的一支新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一截掉在地上,一截捏在我手指间——这是我当老师来,虽然经常有孩子生病,但还是第一次遇到有这么严重的情况,虽然开学的时候我就知道,找春叔有“猪头疯”的底子病。
我大声对孩子们说:大家先自习,保持课堂纪律不能吵闹,我去看看张春生。
说完,我就已经到了教室门口,顺手拿起挂在门上的军绿色雨衣披在身上,直接就朝门外冲去。
我们的学校在一个小山坡上,所谓的晒谷场,就在学校下面的小溪边,那是乡亲们晒稻谷的地方。
我走得匆忙来不及换鞋,等到脚底感到一点凉意才低头一看,泥水在我的布鞋底下溅起来,鞋底鞋面都湿透了。
我来不及纠结布鞋湿得怎么样了,直接冲下了小坡,远远看到晒谷场边的老腊树下围着一圈人,声音很嘈杂,我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
晒谷场的另一头,有一个暗红色的身影快速靠近。
当我走到围着的人群周围时,那个暗红色的身影也到了另一头,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都让开……
不用抬头去看,我就知道来人是谁,她是贺家仑村的乡医林秋芸。
听到林秋芸的声音,围着的人群自动散开一条路,我这一边也有人认出了我,也自动给我让开了一些。
我和林秋芸就从两个方向相向而行,目标就是人群中围着的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孩。
林秋芸并没有看我,冲到照婚纱身旁,一只脚半跪在泥水里,她身上穿着的赭红色的确卡外套,淋了雨水之后已经成了深褐色。
看得出来,肯定是来得太急,她甚至都来不及找雨衣或者雨伞。
只见她左手托起赵春生的后颈,右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捏着三根银针,她的指尖有点苍白。
赵春生还在抽搐,嘴里吐着白色的泡沫,还发出呜呜声。
林秋芸低下头去给赵春生扎针,就那么一低头,他的发梢垂了下去,发尖刚好在赵春生青紫的嘴唇边上晃。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能帮点什么忙,林秋芸却突然抬头,目光刚好看向我,也刚好和我凝视她的目光相接。
那一瞬间,我有点慌张,同时也发现,她的眼睛似乎像一个深潭,而我的视线就在深潭里投下了一粒石子,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但我来不及去回味那些涟漪,只听得林秋芸大声对我喊:帮帮忙,按住他的腿。
她说话的时候,鼻尖上有几滴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她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戴着一双有点发黄的医用手套。
我赶紧过去,按住赵春生的双腿,也才注意到,他的右腿库管已经被卷到了膝盖上,小腿肚上显露出两个暗红色的齿痕。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还有人大叫:有蛇,好大一条菜花蛇。
我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菜花蛇是我们当地人都熟悉的无毒蛇,虽然体型比较大,但即使被它咬一口也无所谓。
在几声尖叫声中,林秋芸手里的银针已经扎进了赵春生的承山穴。只见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他,身子猛地弓起来,喉咙里还发出几声“咯咯”的怪异声音。
林秋芸一点也不着急,反倒松了口气似的。我看到她的眼睫毛颤抖了几下,忽然抬起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领,低下头,竟然张嘴咬住了自己锁骨下的那个地方。
我清楚地看见,鲜血瞬间顺着她雪白的脖颈往下流,伴随着雨水,刚好滴在赵春生脚上发紫的伤口上。
并不是我一个人看到了林秋芸的举动,大家几乎都看到了,人群顿时鸦雀无声,甚至能听到雨滴打在腊树叶子上的声响。
赵春生的抽搐,就那么慢慢地停了下来。
林秋芸也松了口气,站起来伸展了几下脚,同时朝我轻轻一笑:黄老师,春生不要紧了,还是麻烦你把他背回去吧,他奶奶应该也知道消息了,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我抱起地上的赵春生,朝晒谷场的另一头、也就是林秋芸来的方向走去,赵春生的家就在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