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刚刚响起,枯黄的茅草根里就冒出了绿芽。那些嫩茎尖尖的脑袋、鼓鼓的肚子,像是报春的使者,在向阳的坡地上闪着晶莹的光。
二婶挎着竹篮经过田埂,一边望着田野,一边念叨:“茅针冒尖,饿鬼开宴。”我们这群孩子就知道,河滩又要铺开一片青绿了。
拔茅针要赶在露水散尽前。娃娃们蹲在茅草丛里,一边寻找一边小心地向上拔着。老辈人说茅草叶认人,生手一碰就见血,可我们却像泥鳅钻秧田,在剑丛般的叶刃间穿梭自如。
“看这儿!”春妮突然压低嗓子,枯叶下藏着五六根并蒂的茅针,青绿的脑袋挤在一起,嫩嫩的,胀鼓鼓的,像是一个个挺着肚子的孩子。
拔茅针的窍门在巧劲。拇指和食指捏住尖下三指宽,顺着茎秆的纹路轻轻一提,“嘀”的脆响伴着草腥气弥漫开来。
有回我贪心,攥着七八根不肯撒手,茅草叶的锯齿“唰”地划过手背。祖母用茅根嚼碎了敷伤口,说这是白茅仙姑给的教训——野地里的吃食,得守着“拔三留一”的老规矩。
攒够一把就窝在土墙根下剥。褪去青衣的茅针肉雪白绵软,含在嘴里化出清甜,比货郎担上的麦芽糖还馋人。
我们发明了各种吃法:春妮把茅针芯搓成团,说这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铁柱非要把白色的茅针芯盘成一个大大的圆盘;而我,最喜欢像钓鱼一样,一点一点地舔。
谷雨前的茅针最嫩,记得那个湿漉漉的早晨,祖母挎着竹篮,领我穿过结露的蚕豆田。河滩上的茅草还蜷着身子,她却像认得自家菜畦似的,拨开层层叶,露出底下白玉般的根。
“这是去年霜打过的,甜得很。”她教我挑鼓胀如小指的嫩芽,我却偷尝了一根老茅针,糙得像嚼棉裤絮,奶奶笑着说,“茅针吃嫩,人活老,都是老天爷定的数。”
有年开春特别早,茅草丛里窜出许多白道子。村里传言是蛇仙蜕的皮,孩子们吓得不敢近前。隔壁的憨的偏不信邪,带着我们举竹竿敲地皮,蛇的影子都没看到。
那天拔的茅针格外肥,鲜嫩无比,似乎比任何时候的都好吃。长大后读到《诗经》里的这一句,“手如柔荑”,才知这乡野零嘴,竟被古人比作美人的纤纤玉指。
端午前后,抽穗的茅针成了我们的新玩具。白绒绒的穗子插在苇杆上,就成了戏台子里的拂尘。有次学《白蛇传》,我们把茅花撒得满晒谷场都是。
那些飘散的绒毛粘在晾晒的棉被上,夕阳里像撒了层碎银子,母亲们举着竹竿追打的架势,倒比年画里的钟馗还威风。
去年清明回乡,河滩边上,依旧茅草一大片,几个城里娃举着手机拍茅花,却对脚边的茅针视若无睹。我蹲下身想教他们辨认,孩子们却捂着鼻子躲开,“脏兮兮的野草有什么好玩的。”
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午后,我和春妮躺在茅草丛里,看白云游过,嘴里嚼着茅针,浅淡的甜。好像,那时的风都是甜的,裹着茅针拔穗的声响。
前些时,春妮跟我说,河滩要改成公园了,推土机来的前夜,她摸着黑拔了最后几茬茅针。可是,找不到人分享,大家都远离一故乡,只有她一个人在。
照片里,茅针宛若当年,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窗外春风轻拂,叶子沙沙作响,好似闻到一股茅针香,那是春风捎来的故乡童年味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