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羽田机场的冷气在玻璃幕墙上凝出霜花时,巨型电子屏上的室外温度正舔舐着37℃刻度线。我们拖着行李箱的滚轮声惊醒了沉睡的JR时刻表,却在车站中央大厅被某道白光截获——晨雾退潮后的富士山巨大图像,正将雪冠抵在液晶显示的大屏上,像冰薄荷压在发烧病人的额头。富士山静冈县北纬35.361°,东经138.728°,气温16℃。薄荷色数字像在嘲笑我们的行程规划。

那一刻我突然听见背包里北海道薰衣草香包爆裂的声响。我们决定先不去北海道了,改道富士山。我们扑向荧荧发亮的富士山JR特快字样车票自动贩卖机。真是好得很,贩卖机旁还有好几种观光手册待选,有一册上用烫金字体印着经纬度坐标,很是吸引我们。烫金手册后来被拿在室外看时,在紫外线照射下还会显现富士山温泉标记。



二、

黄昏时分的富士山河口湖镇,旅行箱滚轮碾过雨水浸湿的柏油路,竟发出海女撬开鲍鱼壳的脆响。穿绀碧色制服的旅馆老板娘跪坐玄关,擦拭木屐的手指翻飞如琵琶法师的轮指——她身后飘来味噌汤的雾气,在晨光里勾勒出富士山雪峰的虚影。我们很幸运地住进这家没有预约过的温泉酒店。这个时段订酒店的确很不容易,因为大厅琥珀色墙上一块多功能的屏幕不时闪过实时数据:全球富豪预订河口湖温泉酒店的平均等待时长已达114小时。我们在清晨睡醒后,自然会分别泡进乳白色汤池,这是渴望已久的了。男士这边今天是仿山水的温泉池,可以凭窗远望。假山石上的木牌写着每升温泉水含硫量:73ppm(比箱根多11个点)。拂面的湿热中看到硫磺蒸汽将西方游客的纹身蒸成浮世绘,也有个台湾口音的男孩突然指着远山惊呼:"看!富士山在吃云朵棉花糖呐!"

翌日清晨照常去泡浴,温泉蒸腾的边界却是一大片游乐园,今天男所跟女所调换了。女所可以看到富士山,乍看会令爱人惊喜又亢奋。那一刻晨雾尚未解开缠在富士山腰的素色腰带,左侧温泉池畔的木质窗棂,正将晨光切割成浮世绘的网格,又迅速承接住第一缕破晓金线,富士山突然掀开云衾——那座被诸神反复摩挲的完美锥体,正将积雪山脊线抵住天穹的喉结。第一眼的感觉很具穿透力震慑力,仿佛硫磺泉涌动的气泡在肩胛骨炸裂,好像雪崩了,漂浮的躯体一瞬间像能剧舞台上的钟一样,轻盈地悬浮在空中,心在静寂中感受着神圣的一切。水汽在窗格间凝结成水珠,偶尔滴落,发出轻微的声响。这时我闭上眼睛,感受着温泉的温暖和晨光的抚慰,仿佛与富士山融为一体,沉浸在一种平和而神圣的氛围中。



三、

说说这个古老的河口湖镇,好像世界各地的旅行者皆来到这里了。德语与泰语在镇中间土产店交相呼应。我从土产店买到的腌梅罐间能碰撞出细雪,冷藏柜里"富士空气罐头"生产日期精确到分钟。看到比利时背包客卷轴的防潮垫,印着葛饰北斋《凯风快晴》。意大利情侣也在选购,还同我们打招呼,后来她俩举着苹果糖自拍,糖霜正巧落进韩国老妇的红披肩上。我们拿着商品结账要耐心等,此时老板娘正用算盘计算比特币汇率呢。

河口湖镇的清晨是从一只白鹭掠过湖面的弧线开始的。我们骑着租赁的自行车在环湖公路上颠簸。路过浅间神社时,穿白无垢的新娘正将祈福纸条系在神木上,纸片上的墨迹被晨露晕染成富士山的轮廓。我在湖边废弃的码头坐下,发现木桩上刻满各国游客的名字——最深处那行模糊的汉字,竟是1978年某位天津留学生的笔迹。镇公所的混凝土外墙爬满地锦,藤蔓间隙露出1964年东京奥运会的纪念浮雕。街角的洋菓子店刚出炉铜锣烧,甜腻香气与隔壁五金行的机油味在空气中缠斗。昭和风的邮局还亮着灯,穿藏青制服的老邮差正往铸铁邮箱内壁贴邮票胶——那些被岁月磨出包浆的黄铜投递口,仍保留着平成初年的年号刻痕。

临近中午我俩躲进小镇青木原树海边缘的一家隐秘咖啡馆。那老板说自己是前东京证交所的交易员,如今用火山岩烘焙咖啡豆。他递来的拿铁拉花竟是葛饰北斋的浪花图腾,他笑着说:"这儿的地磁异常,能让拿铁泡沫多挺立三秒。"临走前,他还塞给我一包苔藓种子说:"回去种在你们天津的空调外机上,能长成微型树海呢。"

我们有一刻忽然明白这个小镇的魔法:它是把全球化的喧嚣装进和菓子般的精致里,而且它的独到之处是极其注重保护古老,并每每运用古老的表白,这使得普通的小镇看起来很不普通。

晚餐去了昭和食堂,房角的彩绘玻璃将最后一缕夕阳滤成威士忌色,菜单是用毛笔写在桦树皮上的。穿作务衣的老板从后厨端出山菜定食,袖口沾着的味噌渍,仿佛就是进到酿酱油老作坊里了。我舔掉筷子尖的梅干粉时,瞥见墙角的木柜陈列着昭和时代的登山许可证——泛黄纸页上的指纹油渍,与此刻我留在玻璃杯上的唇印重叠成时光的拓片。

我们在河口湖小镇疯玩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旅馆,远远看到怀旧路灯将木造旅馆变成阿尔卑斯山麓的积木玩具。踏进旅馆,前台大学生工读生就送来冰镇山梨葡萄,他的制服领结端正得像未拆封的情书。后来我裹着浴衣在廊下给友人写明信片,月光突然被云层揉碎,洒在卡纸上竟变成二十年前我们在托斯卡纳捡到的栗子色。前半夜睡眠不实,不是酒店的床品不好,是身处富士山下心情过于兴奋。拉开窗帘看下面的寂静马路,最后一班环湖巴士碾碎星群驶向黑暗里了。



四、

我们很喜欢河口湖JR站透着精密机械的美感。自动售票机吐出车票时附带富士山形状的干冰。贩卖机里有「富士山限定版可乐」。旅游咨询处的玻璃柜里摆放昭和年间的登山冰镐。站前老式邮筒投信口直径则正好容纳我的哈苏相机镜头,我顺便把昨天写好的富士山明信片很顺畅地投进去。

走不多远就是细雨中的河口湖。富士河口湖町中的“河口湖”是富士五湖之一,当地因湖而闻名。今天刚出酒店时感激地接过老板娘隔着柜台递过来的桐油纸伞。那老旧的木质柜台因常年沾染清酒香气,木纹里沉淀着岁月的味道。我们现在撑开纸伞闻有一股幽幽香气,细看桐油纸伞的骨缝里,还渗出葛饰北斋画雪松用的铅白,这让我们觉得很有些珍贵。今天的晨雨把湖面敲打成千万枚晃动的银鳞时,我望见富士山正在练习遁形术。它用云纱裹住脖颈的姿态,像极了江户时代浮世绘师藏起未完成的春宫图卷,那春宫图卷我在东京看博物馆藏见到过。雨滴坠入湖心的刹那,整座河口湖突然变成能剧面具上微启的唇——含着四百年前战国家纹锈色的那种。

我们沿湖岸行走,鞋跟碾碎潮湿的松针,相信还有德川家康东征路上遗落的马蹄铁碎屑。雨丝斜切过游船码头褪色的浮标,将二十一世纪的观光海报淋浴成平安时代和歌里的"玉帘"。我们循着松针清香的虚线走向浅滩,一途捡拾石英砂,那些被湖水打磨的钻石。火山岩碎块在掌心渐凉。

湖畔长椅上,穿亚麻衬衫的老者正用望远镜观望富士山忽隐忽现的棱线的锋芒。这时忽然掠过成群青铜色的翠鸟撞进我的镜头——它们齐向我飞来,振翅的频率竟与三味线琴弦的震颤暗合。雨稍停歇时我们买了一盒糯米团子。那时感觉到饿了,恰好卖团子的推车经过。玻璃柜里的樱叶托着几盒团子,突然舒展成平安时代贵族的桧扇,太吸引人了。

天色有一小阵转晴,富士山积雪的胸膛倒映在液态水银般的湖心时,整座河口湖像极了一面铜镜——映照着令和年间的观光渡轮,到处都仿造有年代的渡轮是易于编故事吧。

这天在湖边还遭遇一件有趣的事。一位中国游客租赁的电动助力车在环湖公路第七弯道突然断电,仪表盘闪现片假名乱码。我帮他推车至芦苇丛生的老屋前,穿昭和学生服的老人正在修理二战美军留下的哈雷摩托。"磁场作祟啊,"他说着往车筐里扔了把六角扳手,"这湖里沉着的零式战机残骸,比共享单车还多。"他的话才引起我的注意,因此才去了湖底潜水博物馆,真看见锈蚀的机翼上缠着好多飞行服,好像国内美团外卖的骑手服。这个地方究竟堆积了多少有看头的好去处呢?

正午时分躲进山腰茶寮,落地窗竟成了水墨画的托裱纸。店主老翁擦拭铜壶的手势,像僧侣拂去佛经上的尘埃。他说这刚刚停歇的雨是浅间神社巫女打翻的玉串酒,要下够四十九日才能洗净去年火山躁动的烟霭。我喜欢此时的窗外意境恰好,手里的抹茶碗沿凝结的水珠也沿着富士山脊滚落。随口问了这里可否买到清酒?榻榻米上也拓印着参差不齐的等高线呢。



五、

回到酒店又去了温泉泡池。这时暮色正将雨幕染成蓝靛色,窗外湖畔路灯次第亮起琥珀色的灯,很像孩子散发天真的瞳孔。这个时段泡池里只有我一个人,外面的雨又开始下。我站在露天温泉的石阶上,看雨箭射入乳白色汤池,每一滴都在水面刻写刹那的梵文,因为梵歌正在响起。远处山影突然撕开云雾,露出积雪的锁骨——那惊鸿一瞥的圣洁,恰能配上耳畔轻慢缭绕的佛乐,里面在不轻不重地唱喏,让心脏好受的不行,后来有个机会问酒店老板娘,她说这是能乐大师世阿弥临终前最后半阙幽玄的唱词。

这间温泉酒店很有一些值得大书特书之处,比如通往浴場的走廊好像是一部活的《枕草子》。左侧紙障子透进的竹影随月相变化编排俳句,右侧壁龕供着今晨採摘的山茶,花瓣边缘的萎蔫弧度暗合富士山雪线消长。

每七步必设的隱形換气孔,将硫磺蒸气调制成不同季节的浓度:春樱时淡,冬雪日浓。推开檜木格柵门的剎那,悬于玄关的昭和铁壶正滴落水珠。脫鞋石表面密布着无数足纹,看来此石年纪不小了。女将跪坐递上的抹茶,碗底釉裂与窗外枯山水石组的阴影很相似。更衣室的竹篮设计贴心,能根据客人体温调节自身温度,让人更衣时感到舒适。

当你泡进露天温泉,月光自然洒落水面,照亮不同身型者的肩膀。汤池边缘用黑色御影石砌成,其中镶嵌着明治时代矿工留下的黄铜矿石,夜晚会反射星光。温泉的水雾弥漫时,某些岩石表面的天然纹路会显露出来,看起来像是葛饰北斋画作中的富士山线条。枯山水的砂石纹路并非固定不变,而是模仿富士山熔岩自然流动的形态。

园丁早晚会用木耙划出不同样式的纹路,这些图案的节奏变化与能剧《道成寺》的表演节奏相呼应。庭院里那棵倾斜的赤松树,是日本天正大地震后幸存下来的古树。每年盂兰盆节期间,树干裂口会渗出带有特殊纹理的松脂,路过的游客常悄悄收集这些树脂,做成祈求平安的护身符。榻榻米洁净泛着灯芯草香。被套上的蓝色花纹并非随意设计,而是百年前(大正时期)一位染布工匠根据富士山云海流动形态绘制的图案,每一道褶皱都对应着云雾的飘动方向。而床间掛轴的留白处,也写了半阕和歌。

我们很喜爱这家温泉旅馆的装饰:看似古旧的竹灯笼内其实装有智能灯光系统,百年木柱的虫洞里藏着蓝牙音箱播放环境音效。如果我们以为体验到了日本传统美学的精髓,实际上只是触碰到了不断变化中的某个瞬间。我们由此理解到真正的日式服务精髓在于:通过所有细节营造出独特的氛围磁场,把客人零碎的生活片段(如旅途疲惫、回忆或情绪)转化为独特的体验,就像把散乱的时光折进一封未开启的怀旧信笺。

深夜雨势转急,我蜷缩在鹅绒被里听雨打芭蕉。旅馆纸门上的竹影狂舞如战国图画里的军旗。此刻的寂静如此丰饶,连时光都甘愿溺毙在这无边无际的银丝罗网里。



六、

夏日的富士山是雪冠与火山灰的协奏曲。当东京湾蒸腾起暑气时,那座锥形山体便成了悬浮在云端的冰薄荷。透过登山口缭绕的硫磺烟雾,我望见戴斗笠的僧侣将御来光奉为神玺。穿荧光冲锋衣的德国青年正往火山岩缝隙塞硬币——这座休眠火山始终在吞吐着各式各样的信仰。

五合目的乌鸦撕开云雾时,我的登山杖正敲碰公元前286年前喷发的岩浆石层。吉田线砂走道上的碎石像被碾碎的星骸,每走十步就有一块铭牌提醒你:此处海拔相当于泰山玉皇顶。但富士山拒绝成为任何坐标的附庸,它把神社建在八合目以上,让朝圣者缺氧的大脑在耳鸣中接收神谕。凝神能听到本宫浅间大社的巫女摇响的铃铎。

午间在山小屋吃咖喱饭,顺便小憩一下。山小屋虽然很小,却飘浮着百年木造建筑的沉香。老板说他祖父曾在昭和登山潮中,在这间小屋为文豪川端康成温酒。呵呵。

登富士山不同于登泰山能膜拜帝王封禅的碑文,而攀黄山时等候云层是为寻觅水墨画的骨相。中国名山多存“天人合一”的士大夫余韵,云雾间皆是王维未写完的诗稿;富士山朝圣者收集的是氧离子与神性的混合物。富士山允许自动贩卖机在六合目出售氧气罐,又要求你在剑峰顶端摘下帽子向浅间大神致意。当华山挑夫用脊梁称量历史时,富士山的登山电车也正将神域海拔明码标价:信仰与商业在此完成了平成时代的共生。

在忍野八海喝下富士山雪水时,我的舌尖尝到了岩浆与冰川的凛冽甘涩。那些澄澈的池水倒映着富士讲经团的诵经幡。这种水质应该比我们喜爱的杭州虎跑泉差的太多,我们曾冒着不湿衣的雨丝,用虎跑泉冲泡清明前的龙井嫩芽,在聆听古筝曲间听人诵念陆羽的《茶经》。东方对山岳的痴迷在此分岔:一边是禅意如茶需细品,一边是神性如烈酒须痛饮。

当末班登山巴士载着我们精疲力竭的躯体驶向河口湖,后视镜里的富士山正将最后一缕暮光收进火山口。我摸到口袋里的火山岩碎块正渗出细密水珠。这或许就是富士山最隐秘的慈悲:所有攀登者带走的,从来不是征服的快感,而是被神性腌渍过的、终生反刍的迷惘与顿悟。这或许正是它给予所有攀登者的启示:真正的朝圣不在于征服海拔,而在于让肉身的疲惫成为神性的容器——就像那些在河口湖JR站寄出的明信片,终将在某个远方书桌的抽屉里,完成对圣山最私密的解构与重塑。

图文/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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