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琛

每个地方的司法机关都有自己的节奏。有人说那就像一台老旧的留声机,针头半天才划过一次声道,却能把曲子播放得天花乱坠。听的人似懂非懂,弹的人满脸严肃。一旦有外人起身问一句:“你们这是在演什么曲调?”常常会被一个眼神示意噤声。你也不知道他们是真没听懂,还是故意装糊涂。

在重庆涪陵区,有一个案件像歌剧一样反复折返,唱到今天还没完结。名字嘛,按官方称呼叫“付廷祥涉恶案”,可在最早版本,它只是一桩非法采矿和虚开发票的普通刑事指控。后来版本升级,曲调骤然高亢,牵连众多,被贴上“黑社会性质组织”的标签。再到后来,又改口称“恶势力”。

辗转之下,谁也没搞明白幕后编剧在想什么,只知道从七年刑期起步,一路可能要跨过更高门槛。上诉在这里成为一个关键节点:

本来你认为上诉能带来转机,没想到转来转去,越来越宽的指控。

而名堂也越来越热闹,重审中法官也几番易人,倒像是舞台上随时换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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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初付廷祥被一审判了七年,原因大致是非法采矿和虚开发票。听上去像一份常规的经济类刑事案判决,大多数人也不会对“七年”有太多疑问。如果止步于此,或许这个案子就如同茶馆里匆匆上演的一出短段子,转瞬散场,各自回家吃饭。可是付廷祥起了念头:

我要上诉。

二审法院说:那好,发回重审,理由是“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乍听像是他捡到一个机会,可以重新翻盘。但意外往往从下一秒开始。上诉后的重审有时就像有人在夜晚窗口听见声音,于是点亮了灯,照见家里不只是有老鼠,还有大虫子。

等重审一开,指控内容忽然变得花团锦簇,比原先的两条罪名更多更杂,甚至盖上了“黑社会”那份惊人的盖子。后来这个盖子又被撤,换成“恶势力”。就像某位唱戏名角出场先咆哮一阵,再迅速改为一段柔婉唱段,让台下人迷迷糊糊,不知道是真换戏路了,还是只是给大家看个形式。

在法治常识里,很多人都习惯“上诉不加刑”。可这个案子像是在提醒你,有些地方的逻辑比烟花还绚烂:

你越要上诉,就越容易被贴更多标签。

期间律师们多次强调,侦查机关可能在上诉后开启了所谓“报复性”程序,翻箱倒柜找各种往事。付廷祥的企业曾经在地方上交了不少税,也做过公益,据说还解决了许多就业。可一旦牵扯到专项斗争,你是企业家还是劳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案子“唱大戏”才符合某些氛围。

这场戏如何唱?要看舞台上的角色配置。最初,重审时由申雪法官带队,后来他被撤换,再后来李信梅登场,正准备好两个庭前会议,又被换下去,最后是田凌法官上阵。不得不让人发问:

换法官这么勤快,是临时遇到啥困境,还是有人在后台直呼该换人了?

外头人说不清,只知道每换一次,审理步调都得重新调整。到后来,就有人感慨:台上莫非就留着一个麦克风,谁拎起它,谁就是主角。可剧本似乎是别人在写,演员本身也没多少自主权。

田凌法官此番主持大局,却遭遇另一轮质疑。因为付廷祥的弟弟付廷伟曾有过一桩寻衅滋事案,恰好也是这位田凌审理的,而那案子又被整合进付廷祥“涉黑”或“涉恶”的大背景。如此交织,让辩护律师连呼“有回避事由”,结果当然是没获采纳。换个角度,也可以当作一切尽在掌控——法官不会轻易失手,案件继续向前走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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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护律师周泽反复提到“帮凶”这个词,一次又一次地抛向对面。立刻就被法官喝令,要求把这句话记下来。律师要继续说时,又被要求停下。原本是你来我往的诉辩结构,却多次陷入这种顶牛局面。如果外界听了,会觉得像在看一幅谁也不肯退让的画。有人猜想,这场拉锯还将持续很久。

周泽的说法,背后不是随口一说。他列举了好几个细节。付廷祥的公司在行政诉讼中曾一度胜诉,但后来涪陵区法院又改判了。还有:

给付廷祥做过有利判决的法官被处分。

当地公安在二审发回后启动了更深入的侦查,找了许多当事人,直到把“涉黑”帽子戴到他头上。

周泽认为,这些迹象拼在一起,仿佛指向一个合力。他用“帮凶”来形容涪陵区法院和检察院,言下之意是:

你们顺着另一只手的思路在办案。

对于这一点,审判长相当抵触,多次示意不要再使用类似提法。可律师反而觉得,当事人权益被侵害,就应该当庭表达。于是,这段插曲成了庭审中的焦点。

法庭之上,另一幕让人印象深刻:两名被告人被法警硬生生抬进法庭。他们据说是拒绝配合审判,认为程序有瑕疵,也不愿在审讯椅上就位。结果法警上前:

把他们从门口一直抬到法庭中央,姿势并不雅观。

有人形容那场面就像在押解不听话的孩子,有人则觉得是被告人刻意闹场,法警也没办法。可更奇特的是,据说想旁听的家属和员工大多被挡在法院门外,理由是坐席不够。与此同时,一些街道办的人被招呼进来“占位置”。如果不仔细看,仿佛是聚到一块儿听政令宣讲,跟这案子的实质关系不大。如此公开开庭,让许多人感到某种颇具张力的效果。

周泽律师和其他辩护人曾努力让更多人进来旁听,但失败了。门外人挤不进,门内座位却还有空着。一些旁听位置被个别单位人员坐了,听到一半,这些人甚至表示搞不懂案子:

只是被通知“要来”。

有些事情,外界听来觉得难理喻,又确实在那个地方发生了。所有过程照旧走程序,但当事人会否发出某种情绪反应,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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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程序,大概还是要回到罪名的改动。检方从最初的非法采矿和虚开发票一路跨到“黑社会性质组织”,再后来又将黑社会指控撤掉,变成“恶势力”。有律师调侃,这就像拿着一幅画先给你泼上一层黑漆,再清理掉一部分说其实只是灰色,然后看看还不够,再往里添几笔别的颜色。

各次变更起诉中,对人数、涉案金额、作案手段的表述都作了调适。最后一次变动是在2024年9月,正式放弃“黑社会”这顶帽子,毕竟:

要凑够黑社会组织的法定要件有点吃力。

这一进一退,不禁让人想:当初为何冲得那么猛?后来为何又收缩?实务上解释说是侦查深入,证据发生变化,可看客们心里到底怎么琢磨,就很难说了。

有评论者指出,这种把罪名一再升级再降级的现象在一些地方不罕见,尤其当某种专项行动在全国风行时,往往会有办案人员希望借此立典型。毕竟,“涉黑”比“涉恶”分量更重,更能显示战果:

若后来证据乏力或上级调查有异议,又会把黑社会改回普通恶势力。

付廷祥案正好被扔在这风口。上诉之举本来应该是一次纠错机会,却成了激发侦查机关再度下猛药的导火索。从某种角度讲,这是一个值得所有做辩护或研究法治的人细细品味的过程:当事人以为自己抱住了法律赋予的救济武器,转头却发现这武器带来了另一种结果。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重审法官人选的几次变动。许多局外人始终纳闷:既然已经指派好合议庭,怎么说换就换?第一次重审是在申雪法官带队下进行,结果合议庭临开庭前集体被撤换;第二次换成了李信梅法官,她还专门准备了228大法庭,一度想让更多人旁听;可也是在正式开审前夕,她又被调离,由田凌接替。

每当有新法官上阵,就像舞台开始重新布景,可对现场观众而言,这样的重复难免让人觉得:幕后似乎有人在不断重写脚本。而田凌曾经办过付廷伟寻衅滋事案,付廷伟正是付廷祥弟弟:

那个案子又被算作涉黑涉恶的关联案件。

辩护人提出回避理所当然,但法院没同意。他们认为此举符合规定,不必回避。辩护律师周泽反复陈述理由:同一个法官先前审理了涉案人员的相关案件,现在来审理同一团伙的核心案子,是否可能存在认识偏颇?可这些声音没能改变结果。法官留在台上依然坐镇,律师继续举证辩论。偶尔遇到言辞尖锐时,审判长敲下法槌,让人闭嘴,还要法警把被告押往视频法庭。各种情节让每一场庭审都更像一次拉锯战。而外面的观众只能隔着官方通报与少量旁听记录,从只言片语里去拼凑那些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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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付廷祥自己的状况。他自2019年起被羁押,至今已超过五年。当初一审七年的判决虽重,但如果按一般程序,服刑一段时间后说不定还能减刑,最终出来或许不会太晚。现在反倒陷入了无法收场的局面:指控越叠越高,审理拉得更久,羁押时间也在延续。企业停工,员工流散,还有若干民事和行政纠纷被翻出来重新审理。周泽律师将这一切称为“连番打压”,就好像有人要以此为抓手彻底摧毁企业及其背后的利益。

有律师拿案例比较:在某些地方,只要一个企业家或商人被视作“钉子”,就会有一整套程序跟进,把他关联的所有事务全盘审查,直到找出足以定罪的点。如果他在审判中还要据理力争,不愿妥协,那就继续加大火力:

上诉不再是保护,而成了刺激侦查升级的信号。

当然,当地司法部门公开场合未对这些说法作任何具体回应。他们一方面强调打击违法绝不手软,另一方面也会挂出“依法依规”“保障人权”的牌子。要说这场冲突的来龙去脉,除了案卷和内部汇报,很难有更加权威的论证。但法律圈里一直讨论着,这种剧情若在其他地方法院重演,会不会也出现类似局面?毕竟专项斗争中办大案要案,地方常常背负一定政绩指标,一旦要找典型,就要做得“足够有声势”。

如果在法庭旁观,或许最令人感到震撼的不是哪一条罪名或哪一个环节,而是整场诉讼氛围的走向。法官一次次打断辩护发言,被告人直接被抬进法庭,外来观众通过组织渠道坐到旁听席上,真实家属却被排斥在外,而旁听席上有人也搞不懂案子具体信息,只是机械地履行“听审”任务。

在许多对司法公开的想象中,大家以为公开审理就意味着透明与监督。但若公开只是一种形式,就很难再称得上是常理之内:

真正该出现的人进不去,却把无关的人凑满座位。

有人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排演精心的舞台剧,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完成一个看似完整的流程。至于庭审能否产生司法应有的效果,旁观者只能报以沉默。

周泽律师在法庭上质疑检法,“帮凶”被反复强调。审判长多次中止他的发言,可这是让更多人意识到案件中存在的程序问题,哪怕最终无法影响结果,起码要留下一份清晰的录音录像。日后如果有人要回头检讨此案,也有些材料可以翻看。审判长在记录中也写下了这些话,但未必会形成任何官方结论。或许所有争议只能等待后续的判决与进一步的申诉来检验。

5

到现在,这个案子还没有收尾。律师团希望可以在接下来的庭审里继续发声,但究竟能有多少效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有人猜测,鉴于检方已撤回“黑社会”指控,最终可能会认定“恶势力”,再结合具体犯罪事实给付廷祥一个更高于七年的刑期:

好让前后变化合情合理。

就像一场加戏,一旦拉起高音,又收回一些幅度,在外界看来既保持了一种审慎,也保留了严打的力度。还有人比较乐观,认为既然从“黑社会”改成“恶势力”,说明上级已看出证据并不牢固,也许最终会回到相对温和的处理。

这故事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某种出乎意料的走向:一纸七年判决本来安静无波,经上诉后瞬间升级,法官临阵更换、庭前会议改期、涉案人员被抬进庭里、检方罪名一改再改、审判长和律师唇枪舌剑……每一个环节都出现了令普通观众费解的情形。

但这种费解似乎又在某些地方的司法实践中若隐若现。付廷祥案之所以被关注,大概正因为它在聚光灯下,把一些不常公开的细节赤裸裸地展现出来——程序之内有程序之上,法条之内或许还有别的手段。被告人想借上诉实现自我救济,却招来更多压力:

上诉成功不但没换来轻松,还可能面临刑期加倍。

在这种氛围里,人们或许会问,是刑诉法的原则失灵了吗?还是地方在“扫黑”过程中赋予了某种更高要求:以至于法治程序只能顺着某种思路走下去?现阶段没有公开答案。只知道付廷祥依然在看守所里度日如年,他的家属与辩护人还在努力,期望最终能有公正裁量。

假如将来某一天,案件迎来终结,无论结果怎样,这几年的曲折都不会轻易被遗忘。它展现给我们的是一副特殊图景,上诉后不但没有带来“缓和”,反而触发一连串升级与波动:

法官的撤换与重上阵,检方几度变换指控,律师不得不庭上指责法检联手。

人们在揣测,到底是谁在为这台“歌剧”编排唱段?是不是有一只无形之手把案件推向一个注定的方向?又是谁在这个过程中面露难色,却又要维持仪式上的庄重?

6

对任何仍信赖法治的人而言,付廷祥案都不是一则轻松的故事,但它的进展却具有某种让人侧目的意味。一个原本不算简单但尚可预期的经济案,在“扫黑除恶”大背景下几经演变,生长出意料之外的层次,也让外界看到了地方司法动能与程序保障如何起冲突。

有人说,这恰恰说明对程序正义的坚持尤为重要。倘若一味追求打击力度,大概就会出现类似案件的翻转与延宕。我们始终不知道最终结果会不会证明前面的努力只是徒劳。但至少,它已成为各地律师与法律人探讨的标本,以后若再遇到类似案件,也许会先翻出付廷祥案来对比。也会有人开玩笑说,

如果他们想,你就是黑社会,不想,你就不是。

这话被多次引用。放在此案中,有些人感到分外贴切。毕竟,经过几次变更起诉,黑社会的标签说贴就贴,说揭就揭。检方可以做出许多看似合法的程序操作,而旁人难以干涉。如果将来我们只看到一个判决结果,或许只能知道最后定罪的结论,却未必能弄懂前期所有反复的来龙去脉。

法庭时钟不会停摆,接下来它还会走到结案的那刻。但在外界注视之下,这个案件不再只是当事人与公检法之间的“专业问题”,它影响到更多人对“上诉后会不会被加倍惩处”的想法:

也牵扯到民营企业家对司法环境的认知。

全国各地一些律师同行也对它保持强烈关注,希望能够帮助呈现更多庭审细节,让司法透明度真正提升。只不过,在涪陵区,想让所有声音完全放大,并非易事。更别提法警抬人进入法庭、限制真实旁听这些安排,再怎么形容,都带有某种强烈的既视感。

直到如今,法槌还未敲下最终节拍。也许下一幕会是意料之外的大结局,也许是某种不温不火的收场。律师们还会继续在法庭上碰撞:

每一次争取公正的努力都可能被要求停下。

人们盯着这场审理,就像看一部情节曲折却让人略感无奈的舞台剧:谁都知道它该到落幕的时候,却始终没听到终曲的锣声。

这样的过程给许多观众留下了难以忽视的印象。它告诉我们,司法舞台上有时不见得只有无声的严肃,还有许多令人不便直说的细节。被告本来以为自己换来重新审理,没想到却经历更大冲击。

这场戏在外人看,精妙处不在剧情,而在它本该是严密庄重的法律审理,却偏偏透出另一面色彩。你想去求证,又找不到一个绝对权威的说法。你想说到底谁主导了换法官,又无从查询具体文件。你想追问为什么要阻止更多家属旁听,就有人以“秩序安全”作答。至于最初到底有无“黑社会”,以哪种方式认定:

都在审理中成了弹性空间。

上诉该被保护,还是会被加倍惩处,这个命题留待历史和现实共同来回答。

写于2025年3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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