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记者 曾业 谢杰 刘彦君 伍勇
热门旅游路线川西夹皮沟，被游客投喂的野生猴群“拦路抢劫”，前不久冲上热搜。近年来，投喂、捕捉等“人兽冲突”话题，备受关注。
今年的全国两会上，多名代表委员关注人和野生动物，聚焦健全生态补偿机制等话题，为美丽中国建设建言献策，引发热议。
为什么不能投喂野生动物？人类与野生动物如何划定边界？野生动物种群怎样科学调控？带着网友关心的问题，封面新闻记者通过四川多地的实践探索和生态领域专家分析，共同寻找答案。
绵茂公路上，野生猕猴拦车索食。伍勇 摄
【关键词一：投喂】
问题：
游客“劝不住”，猴群“管不住”
绵茂公路，连通四川德阳与阿坝的交通要道，2022年开通后因美景走红网络。夹皮沟路段的野生猴群，也成为路过游客投喂的“团宠”。久而久之，问题显现：这里的野生猴群会跳到车上索取或抢夺食物，导致该路段时常交通拥堵。
今年2月，当地发布《关于禁止投喂野生动物的倡议书》引发关注。清平镇政府工作人员称，这些野生猴子“精”得很，根本“管不住”；不少游客也不听劝，执意要投喂“打卡”。
“大熊猫国家公园有自己的生态平衡。”大熊猫国家公园绵竹管理总站副站长林丽红说，绵茂公路的开通，一定程度上改变了野生猴群的生活习性，倡议发出后有一定效果，但猴群已养成向游客索食的“习惯”，短时间内还无法改变。
网友在社交平台分享猴群打卡点。网页截图
观点：
投喂影响野生动物生存和生态链健康
“人类的投喂，不仅干扰了野生动物的自然生活规律和习性，还有可能传染人和动物的共患疾病。”西华师范大学生态研究院院长、四川省野生动物救护与繁育研究中心主任周材权教授，结合其30多年生态学研究的经历分析，投喂行为影响野生动物正常生存和生态链健康。
周材权介绍，长期投喂野生动物，会削弱动物自然觅食的能力，也会增加疫病传播的风险。“在自然生态系统中，每种野生动物都有自己的生存法则，如果人类不科学地干预，可能会破坏生态平衡，使它们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此外，人身上的某些病原微生物，通过投喂活动的直接或间接接触，可能传到动物身上，而动物在正常的活动中，就可能在同种动物个体之间传播，甚至传播给其他动物种群。“也有可能使动物身上的疾病传染给人，特别是灵长类动物身上的一些病原微生物，更容易传染给人。”
绵茂公路夹皮沟段的警示牌。伍勇 摄
“投喂产生的正面效果微乎其微，负面效果却很大。”四川农业大学动物科技学院副教授倪庆永，长期从事灵长类行为生态及保护研究，他认为，投喂会在短期内为野生动物提供丰富的能量，导致种群快速增长，对食物的需求也会越来越多，增加与人类冲突的风险。
“猴子是一种非常聪明的群体动物，会不断学习和成长，使冲突更加严重。”倪庆永分析，人为投喂，会打破野生动物的饮食平衡。这些食物成分不同，会改变动物习性和口味，进一步影响其行为。有添加剂的食品，对野生动物影响巨大，甚至可能损害它们的生理健康。
“但是，突然停止投喂，又可能导致它们找不到足够的食物而死亡或种群消失。因此，如果已经有投喂现象的地区，需要循序渐进地减少投喂，让野生动物逐渐适应自己觅食。”倪庆永说。
汉源县的猴群在花椒林里觅食。图据雅安观察
【关键词二：种群调控】
问题：
地方试点野生猴群避孕引争议
四川省汉源县地处大相岭山系腹地，是我国藏酋猴的核心栖息地之一。
随着旅游开发与生态保护矛盾加剧，2021年起，当地在四川省林业和草原局指导下，试点对野生猴群实施避孕干预，采用“左炔诺孕酮缓释颗粒剂”，通过包裹玉米、红薯等猴群偏好食物定点投喂。经过三年实践，四川省林科院监测发现，汉源县的目标猴群繁殖率下降41%，幼猴占比从32%降至19%。
该项目曾引发业内部分学者争议：人为干预野生猴群的种群变化，违背自然规律，可能导致“优势雄性垄断交配权”等行为畸变。同时，他们还担忧通过药物调控野生动物种群，会对生态环境和周边农田的土壤造成不良影响。
为此，汉源县及时改进：引入第三方监测机制，委托四川大学灵长类研究团队独立评估项目生态影响；同时试点雄性激素抑制剂与雌性避孕同步实施；在轿顶山景区划定“自然行为观察区”，保留15%未干预猴群作为对照样本。
观点：
人为调控动物种群非长久之计
倪庆永指出，随着人类活动的扩张，野生动物的生存区域被不断侵占，导致人兽接触机会增多，冲突也随之加剧。“要解决这个问题，需要一个长期的、合理的科学规划和设计。”
“从科学和生态角度来看，基于控制种群目的，人为减少野生动物数量，并非长久之计。”倪庆永分析，这样的种群调控，极有可能造成过度猎捕，甚至会把某个种群变成濒危动物。另外，调控种群的前提，是要掌握准确的种群监控数据，“这需要借助一些技术手段才能实现，比如，设置电子围栏和报警器，配置无人机、热成像仪等。”
“生态系统是动态的，需要动态分析来平衡。”周材权强调，在自然状况下，某种野生动物的种群数量如果超过了环境容纳量，种群往往就会触发自我调节机制，比如出现种内竞争加剧、饥饿、疾病以及繁殖减弱等现象，让数量过多的动物种群数量减少，也有可能大幅下降。但这种较为极端的自然调节，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角度来看，也是一种损失，所以，如果在科学研究的基础上，在某段时间内，采用科学合理的人为调节是有益的。
峨眉山景区内的野生猴群。封面新闻资料图
【关键词三：边界】
问题：
峨眉山的猴子，该怎么管？
2023年，峨眉山景区正式设立猴群管理员岗位，承担生态保护与游客管理双重职能。这是峨眉山景区实施“人猴分离”管理模式的一个探索。
网友热评“收拾峨眉山‘孙猴子’的机会来了”，引发大量关注。猴群管理员的设立，引发公众两极化讨论：支持者认为，此举有效缓解人猴冲突，保护峨眉山生态系统稳定性；质疑者认为，分离措施限制观赏体验，也有部分游客担忧“过度保护”会导致猴群攻击性增强。
目前，景区保留了可近距离观猴的金顶片区，打算引入智能监测设备辅助管理，计划在2025年底前实现全景区“人猴分离”。生态保护与游客需求如何平衡？景区仍在探索。
峨眉山猴群以多种植物的叶、芽、果、枝及竹笋为食。夏中林 摄
观点：
界限的划定需要科学规划设计
“我们需要为动物划定一个保留地，让人与动物之间保持一定的界限。”倪庆永认为，政府在规划自然景区时，尽量避开野生动物栖息地，“这需要多部门协调，要充分考虑保留地的范围、位置以及动物种群大小和缓冲地带等因素。”
“我们调查发现，许多野生动物并不喜欢原生区，甚至偏爱缓冲区，这里有更多危险。”倪庆永介绍，他们正在研究这一现象的成因，“生态学中有一个‘中度干扰假说’，认为原始林植被覆盖好，林下灌木和草本较少，兽类生存环境不佳。但缓冲区不同，灌木、草本、藤本植物非常丰富，食物更容易获得——这一学说需要长时间验证。”
“缓冲期的效果是短期的。”周材权介绍，从各地开展的缓冲来看，缓冲区人类的退让和包容更多，会在短期实现一个动物生存的“黄金期空间”，时间一久，野生动物习性发生改变，种群数量增加，会一点点蚕食占领缓冲区，出现“人退动物进”的现象。
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内受伤的小熊猫。图据网络
【关键词四：平衡】
问题：
保护如何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2024年12月，四川卧龙自然保护区内，一只小熊猫疑似被汽车碰撞受伤，相关视频经网友发布后迅速引发热议。记者检索发现，近年来国内野生动物被车撞事件屡见不鲜，其结果或动物受伤，或动物死亡，甚至曾出现动物和驾乘人员均死亡的悲剧。
此外，野生动物“进城”现象也备受关注。四川甘孜州白玉县，金钱豹在街上漫步“遛弯”，众多市民尾随跟拍，警车还在一旁“护驾”。网友看稀奇的同时，更关注现象背后是生态利好还是生态警钟？
在此情形下，人类究竟该如何有效保护动物，进而找寻动物与人类生存的平衡之道，成为多地多部门关注的重点。
出现在甘孜州白玉县街道上的金钱豹。图据网络
观点：
人为干预需尊重生态链大循环
“随着人类社会发展和我国生态环境进一步改善，人们前往动物生存空间的现象，和野生动物进入城市的现象，都越来越明显。”周材权分析，如果说人和野生动物是邻居，那么邻居之间“串门”的现象，越来越多。这就需要尊重生态链大循环，通过生态价值引领、研究科学的实践办法、生态补偿等，实现人与动物和谐共处。
“从生态系统来看，人和各种野生动物都只是生态系统中一个物种。而人类，作为高级灵智的动物，对自然系统中其他动物物种理应充当保护和平衡的角色。”周材权强调，这种保护和平衡，不是单一办法的干预，而是一套科学的生态办法。
首先，是科学调查，调查某野生动物种群数量是否超过其所在区域的环境承载容纳量。其次，是保护和平衡。
“如果某个区域出现物种种群过度繁衍，数量暴增，给生态带来失衡，就需要人为调控。”周材权介绍，这种人为的干预调控，不是止步于捕获送到动物园，而是可以进一步用于生态产业发展。可以通过野生动物的驯养繁育，促进相关养殖种群的基因改良，增强一些物种的迁地保护力度；同时，有的还可以促进养殖产业的发展，这也是一种很好的生态补偿措施。比如在一些数量较多的地方捕获野猪，既可减轻野猪种群在野外的竞争压力，还因野猪的某些优良基因，可以提升家猪的抗病力，改善家猪的肉质，提高出栏量，助力畜牧产业。
“如果某物种数量过低，出现濒危，则需要强化保护。”周材权介绍，随着生态保护成效显现，四川很多野生动物物种的种群数量显著恢复，这就是很好的生态成绩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