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人来说,生活就是柴米油盐,柴是开门的一件大事。在古代,不管是生活还是生产,人们一直以可再生的植物燃料为主,比如柴草。而从宋代开始,一种新的燃料在中国流行起来,它就是煤炭。可以说,这场从可再生能源到不可再生能源的飞跃,完全是一场革命。
宋仁宗面对的燃料危机
进入宋代之后,中国各地的森林开始大片消失。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今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童:不长草木)森林的消失一方面是为了开垦土地,更主要的是为了获得燃料。
从白居易的《卖炭翁》一诗可以推知,唐时并不存在燃料短缺的情况,要不卖炭翁怎么会“心忧炭贱愿天寒”呢?宋代人口猛增,一个州县常常达到数十万人,要满足其燃料需求,必须损耗几百平方公里的森林面积。这种脆弱的平衡很容易被打破,从而导致杀鸡取卵的做法,致使森林迅速消失。
为了救眼前的燃料之急,人们不得不砍伐桑树和枣树。这些经济林木的毁灭,意味着经济开始走向倒退甚至崩溃。大宋当局对此深感忧虑,建隆三年(962)就颁布“禁民伐桑枣为薪”之诏。可是再严厉的刑罚也无法阻止危机的蔓延,桑树和枣树不仅成为燃料市场的主流,而且连军队也“辄入村落伐桑枣为薪”。北方蚕桑业遭到灭顶之灾。
在一定的人口和生产模式之下,燃料的消耗与再生速度基本是稳定的。但进入宋代之后,中国的社会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中国人口摆脱了近千年的徘徊,出现持续的增长。200多年间,中国人口从3000万翻了两番,首次突破1亿,这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同时,宋朝的城市化水平达到相当高的程度,江南地区约有21%的人口居住在城市。当时世界人口超百万的6个城市中,除了君士坦丁堡,其余5个(汴京、临安、长安、洛阳和南京)都在中国,而汴京更是世界第一大城市。
其次就是近代工业的高速发展。宋代中国作为当时世界的超级大国,在金融、瓷器和冶金等领域居于近乎垄断的龙头地位。元丰元年(1078),铜产量几乎是唐代开元十五年(727)铜产量的55倍。作为国际货币,宋代的货币的铸造量同样空前绝后。铁器和瓷器更是畅销全球的大宗出口商品,生产规模极其巨大。治平年间(1064-1067)铁的年产量达到8241001斤,达到唐开元十五年的4倍。
随着人口的增加,建筑、器具和燃料的消耗自然就要增长,而人一旦聚集在城市中,就无法就近采集燃料,这使得燃料需求的集中度加大。与生活需求相比,工业生产需要的燃料要大得多。这些需求加在一起,燃料的消耗远远超出再生的速度,因此植物燃料就陷入山穷水尽的绝境,从而成为一场燃料危机。
在这场燃料危机中,作为宋朝的首都,汴京经受了严重的考验。尽管政府对生活必需的燃料免除一切税赋,但燃料紧缺的状态并没有丝毫缓解。特别是冬天,百万人的汴京滴水成冰,取暖更加重了燃料危机。有一年,朝廷拿出40万斤燃料,以半价供应京城市民,没想到这场“雪中送炭”的善举酿成悲剧,人们争相购买,发生严重踩踏,死伤众多。嘉祐三年(1058)遭遇“阴寒雨雪”的灾难,“寒冻之人,死损不少”,无能为力的仁宗皇帝只能以节食来“畏天忧民”,素来盛大的元宵灯会也被迫取消。
在危机如此深重的事态下,民间生活尚且如此,工业所需燃料更加难以保证。许多官窑被迫停工,甚至连钱币都停止铸造。从嘉祐四年(1059)起,铁钱停铸长达10年。
宋代因煤炭而再度繁盛
穷则思变,人们将目光瞄准新的燃料来源,这就是煤炭。煤炭不仅终结了这场危机,也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木柴和木炭等传统燃料,从而拯救了森林,也拯救了宋朝。
对文明悠久的中国来说,煤炭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山海经》最早记述了煤的地理分布。最迟在汉代,煤炭就已经被用作燃料,甚至用于冶铁。在现代发掘的郑州古荥冶铁遗址中,就发现煤渣和煤饼,在巩县铁生沟的汉代冶铁遗址中还发现了原煤块。煤在中国古代被称为“石墨”“石炭”等。“石炭”后来被写成“碳”。在很多地方方言中,至今仍然将煤说成“碳”。
汉代之所以有大量的煤炭使用,与其人口膨胀和工业能源需求有很大关系。汉朝崩溃之后,在长达千年的时间中,中国人口一直没有恢复到公元前后的水平。正是因为人口和工业低迷,植物燃料的再生速度足以满足社会需求,所以煤炭就没有得到重视,慢慢被人们忘却。直到宋代爆发巨大的燃料危机,这种古老的燃料才得以再次被重视。而且就其使用程度来说,已经远远超过汉代的水平。煤炭不仅仅是对木柴、木炭等传统燃料的补充,而且是一定程度上的取代。因此,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燃料革命和能源革命,将中国带入一个全新的能源时代。
徐州自古就是重要的产铁地,“自古为铁官商贾所聚”,但随着森林的消失,冶铁工业也日渐凋零。元丰元年(1078),作为徐州知州的苏轼挽救了徐州,因为他找到了煤炭。为此他专门写了一首《石炭诗》,题记中写道:“彭城旧无石炭。元丰元年十二月,始遣人访获于州之西南白土镇之北,以冶铁作兵,犀利胜常云。”白土镇因产白色高岭土而得名,工匠在挖白色陶土时发现了煤炭,就这样,苏轼找到煤,并将其制作成取暖用的“香饼”,“清泉香饼”成为当时最抢手的徐州特产。
现代人都知道,中国有丰富而广泛的煤炭资源,特别是华北地区。当华北的森林消失之后,煤炭便成为华北地区得以发展的重要支柱。河南省北部的鹤壁市,原属宋代相州,现代考古工作者在这里发掘了一个大型宋代煤矿,矿井口直径2.5米,井深46米,巷道长达500多米,井下有完整的排水系统。就其开采规模而言,丝毫不逊色于今天的中型煤矿。
作为中国最著名的煤炭大省,山西即宋代的河东路。“河东铁、炭最盛”,远在1000年前山西就依靠煤炭维生。早在宋仁宗时期,晋、泽、石三州就利用当地的煤铁资源铸造铁钱;宋神宗曾在一次诏书中令“河东铸钱七十万缗外,增铸小钱三十万缗”。
与山西一河之隔的陕北,同样因为森林的消失而成为不毛之地,但煤炭的发现使这里保持了繁荣。元丰年间,沈括在延安任职,他在《梦溪笔谈》中,把煤炭燃烧的烟雾比作洛阳尘,可见当时因为煤炭造成的烟尘污染已经非常严重。当时还有“沙堆套里三条路,石炭烟中两座城”的诗句,这与烟雾笼罩的现代工矿厂区何其相似。
现代发现的宋代耀州瓷窑遗址中有不少煤块。与许多中国名瓷一样,耀瓷的发展与煤炭有着密切的关系。同时耀州也以冶铁出名。在四川,人们用煤炭来煮盐。宋代煤炭的开采和使用已经遍及全国。
“工业革命”的雏形
相比木柴和木炭,煤炭的能量密度更高(煤的燃烧效能是木炭的3倍),也便于运输,因此煤炭很快就成为汴京这样的大城市的主要燃料,“汴都数百万家,尽仰石炭,无一家然薪者”。
随着煤炭源源不断地广泛使用,中国经历了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能源革命,这使得中国的生活水平和工业水平达到当时世界的最高程度。当马可·波罗来到中国时,他为这种富庶和奢华所震惊。有一种说法是“一位欧洲君主的生活水平还比不上汴京一个看守城门的士兵”。《天工开物》记载,中国冶炼铁的燃料中70%为煤炭,30%为木炭。北京钢铁学院曾对出土的宋代生铁实物作过化验分析,鉴定为“生铁普遍含硫较高,一般较汉代高四至五倍,个别则有含硫高达1%。除个别的可能是用特殊的高硫矿而外,多数则可能是用煤冶炼”。中国的生铁年产量达到12.5万吨,而英国1720年的铁产量只有2万吨。在火器制造方面,军器监雇工达4万多人,“同日出弩火药箭七千支,弓火药箭一万支,蒺藜炮三千支,皮火炮二万支”;江陵府每月就可生产1000到2000只铁火炮。宋代的军事工业体系非常庞大而完备,这些大规模生产要比欧洲工业革命早得多。
正如日本历史学家宫崎市定在《中国的铁》一文中所指出:“从唐末到宋初,中国发生了可以称为燃料革命的一大事件,燃烧煤炭取得高热,并利用煤炭炼铁,使铁已有大量生产的可能。这就在世界史上出现了远东的优越地位。”煤炭作为一种现代能源,为宋朝的发展提供了巨大的源动力。除了作为民用燃料之外,更为广泛地应用在冶铁业、兵器制造业、铁货币铸造业、陶瓷业以及造船业等,大大促进了产业革命。或者说,这是人类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雏形。欧洲工业革命同样起源于煤炭引发的能源革命,却要比中国的这场能源革命晚整整五六百年。在欧洲还处于黑暗中世纪的10世纪,宋代的中国已成为当时世界最繁荣的国家。正是在这种文明背景下,出现了改变世界的指南针、火药、印刷术,它们被马克思称为“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
与中国相比,欧洲对煤炭的发现和应用要晚得多。直到1830年,整个巴黎所需要的将近50万立方米燃料中,煤炭仅占1/4,而数百年前的汴京早已将煤炭作为主要燃料。英国历史学家约翰•霍布森在《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中写道:“工业大师是中国,而不是英国。中国‘工业奇迹’的发生有1500多年历史,并在宋朝大变革时期达到了顶峰——这比英国进入工业化阶段早了约600年……正是宋朝中国许多技术和思想上的重大成就的传播,才极大地促进了西方的兴起。”
明清时期的煤炭
北京作为千年名城,使用煤的历史也是相当早的。北京丰富的煤炭资源得天独厚,这在世界历史上都显得非常独特。
从安史之乱始,北京逐渐成为北方游牧民族的政治经济中心;特别是成吉思汗之后,北京一直是中国的统治中心。13世纪后半叶,随着蒙古的崛起,汗八里成为影响世界的国际大都市;在政治、文化和经济上,北京都以开放繁荣著称,其科技水平领先于世界。当时马可·波罗曾在北京担任官职,在他的游记中就有关于用煤炼铁的记载:“(中国)有一种黑石,采自山中,如同脉络,燃烧与薪无异,其火候且较薪为优。”最迟到13世纪末,也就是元初,北京的宫廷和民间生活中就已经大量使用煤炭。大都之内专门设立了煤市和煤场。
北京有句老话,叫做“烧不尽的西山煤”。明清以后,北京的西山地区已发展为中国最著名的煤炭矿区,像浑河、大峪、门头沟和居庸关等处煤窑星罗棋布。作为都城的北京当时人口百万,除了粮食,需求量最大的生活资料就是燃料,西山的煤矿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明万历时的大学士吕珅说:“今京师贫民,不减百万。九门一闭,则煤米不通。一日无煤米,则烟火即绝。”清代历史学家赵翼指出,自辽金以来,北京之所以能成为帝国首都,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西山的煤炭。
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门头沟煤矿一直是北京最主要的煤炭供应地。这里民营煤矿多如牛毛,煤炭使门头沟成为北京最具近代经济气象的工业地区。民间资本和大量矿工在精密组织下,构成一个庞大的产供销系统,这无疑已经出现早期资本主义的萌芽。
17世纪晚期,中国开始了一个长达百余年的“康雍乾盛世”。跟全国的情况类似,北京人口翻了一番,达到200多万。人口的增加使北京周边的森林彻底消失,连十三陵的数十万株苍松翠柏也被“剪伐尽矣”。
在薪炭资源短缺,且价格高昂的背景下,煤炭以其储量丰富和价格低廉迅速占领市场;再加上煤炭距离近,运输方便,燃烧值高,于是人人“思石炭之利”,煤炭成为首选燃料,“惟煤是赖”。进入人口爆炸的清后期,煤炭已经基本取代木材和木炭,成为主要燃料来源。
如果说煤炭在明代还只是为了弥补传统薪柴的缺口的话,煤炭在清代的燃料消费结构中就已经占据主导地位。当时的煤炭是如此普及,以至于连冬季取暖的传统火炕也用起煤炭。煤炭还被用于一些节日庆典,比如宛平城隍庙庙会正值元宵节,每年都要在殿前塑造一个喷火的判官,腹内装上煤炭点燃,烈焰从五官喷出;数日庙会,要烧几千斤煤。
清代煤炭的使用量和开采量都远远大于明代,煤矿也从宛平的小西山扩大到宛平房山的大西山,甚至昌平和怀柔也出现了不少煤矿。清政府于康熙、乾隆、嘉庆年间,在北京周边先后开展了四次大规模的煤矿勘察,以开辟和扩大煤炭资源。
当时人们已经在煤炭开采方面积累了大量经验,比如防止瓦斯中毒的方法:“初见煤端时,毒气灼人,有将巨竹凿去中节,尖锐其末,插入炭中,其毒烟从竹中透上,人从其下施蠼拾取者。”但毕竟无法与现代安全技术同日而语,因此事故发生率还是相当高的。
《欧洲经济史》中说:“采用煤炭作为家庭以及工业生产的燃料,使得英国踏上工业革命的道路。”与中国相比,英国的煤炭开采要晚得多,而且,每个煤矿开采不了多久就会被水淹没。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纽科门发明了蒸汽驱动的水泵,后来瓦特对纽科门水泵进行了革命性的改进。瓦特的蒸汽机已经不仅仅是一台水泵,而是一个万能的动力机,工业革命就这样开始了。另外,中国古代工业主要集中在江南,但煤炭资源却集中在华北,长途运输始终不便。中国之所以没有出现工业革命,这些是偶然的因素,并非决定性因素。然而,历史事实毕竟是:当欧洲人将煤炭变成万能之源时,中国人仍然停留于燃烧发热层面。
虽然工业革命并未发生,明清时期中国煤炭业的发展依然影响深远。值得一提的还有中国古代企业在这个时期应运而生。虽然资本主义和公司制度起源于西方,但中国很早就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与西方类似,中国的早期资本主义也从南方的纺织业和北方的煤炭业开始。作为元明清三朝都城,北京的煤炭工业堪称中国早期企业的典型代表。北京的煤炭开采,到清代进入黄金时期。煤炭作为一种典型的工业化商品,吸引了大量的资本进入这个行业。无论是资本、管理、技术,还是组织、销售、分红,这些古代企业都已经相当完善。
煤炭革命,推动着中国朝着近代方向前行。以煤炭为源动力,古代中国曾经敲动了近代文明的大门。(节选自《同舟共进》,2020年第8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选编
本期编辑:朝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