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2月福建龙泉村大队。
村长满脸欢喜,急匆匆地跑到顾庭庭面前,声音大得整个村子都能听见:“庭庭,恭喜你啊!你的分数线够上清华大学啦,咱村可就你一个大学生!”
周围的村民们听到这话也都围了过来,纷纷道喜。
村长接着就开始张罗:“必须得写横幅,摆流水席,好好给你庆祝庆祝!”
顾庭庭听着村长兴奋的声音,心里很高兴,可她还是说道:“村长,我考上的事能不能先别公布呀?”
村长一脸疑惑地看着她,顾庭庭解释道:“还有好多知青没考上呢,这时候大家心里正难过,等我走那天再庆祝,是不是更好些?”
村长听了,忙不迭点头:“对对对,还是文化人考虑得周到。学校还有一个月开学,你就好好准备准备。”
从村委出来顾庭庭看着墙上刷着的“高考改变命运”“一颗红心,两手准备”的标语,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远处的晒谷坪里,一群人正在打糍粑,热闹非凡。
她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中那个穿着军绿色衬衣的男人,正是她的丈夫秦怀德,第9战斗团连长。他反复捶打着糍粑,腹肌紧绷,腰身劲瘦有力,引得周围的大婶子小媳妇们小声议论着。
顾庭庭和秦怀德是娃娃亲。
前两年知青下乡,她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被直接分配到了龙泉村这个穷地方。
可谁能想到秦怀德一个连长,竟然也申请调了下来。
顾庭庭心里感动,两人很快就结了婚。
她原本以为他们会相互扶持,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可三个月前秦怀德救下一个叫江白莲的女人后,一切都变了。
江白莲是跟着丈夫迁移到龙泉村的女知青就住在他们家隔壁。
这三个月来秦怀德对江白莲格外关照。
江白莲要高考,他一有空就去帮她干活赚工分,就为了让她能安心学习。
他还大老远托人给江白莲带辅导资料,每次买了肉,做好了总会给她送大半过去。
这些事顾庭庭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像一根根软针,扎在她的心上。
但她一直忍着,直到半月前说好要送她去高考考场的秦怀德,因为江白莲半路失约了。
那一刻顾庭庭决定,离开秦怀德,去过自己的人生。
有村民看到顾庭庭经过,笑着朝秦怀德打趣:“秦连长,你爱人来了,你们俩可真是一刻都分不开哟。”
在村民的调侃声中,秦怀德抬起头,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朝着顾庭庭走过来。
他看了看顾庭庭来的方向:“你去村委会干什么了?”
顾庭庭手不自觉地攥紧,脸上却很平静:“去问了下高考成绩。”
秦怀德没太在意,笑着说:“你喜欢吃甜的,我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一小罐糖,回家煎糍粑给你吃。”
还没等顾庭庭回答,周围村民就开始起哄:“秦连长对顾知青真好。”
“要我说,还是顾知青命好,找了秦连长这么好的男人,不离不弃的。”
“她家成分不好,秦连长为了娶她,那可是拿一辈子的前途在赌啊。”
顾庭庭曾经也这么认为,可自从江白莲出现后她才发现,喜欢这事儿是能比较出来的。
秦怀德喜欢她,会为了她不顾前途;可秦怀德更喜欢江白莲,为了江白莲,连她顾庭庭都不顾了。
两人一起走路回家。
一进家门,秦怀德就拉住顾庭庭的手,语气很温柔:“那天,我真的是在路上看到小莲大冷天走路去高考,一个女人,太不容易了,所以才送她的。”
顾庭庭轻轻挣了一下,没挣开。
秦怀德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脸真挚:“下次你去省城,我一定陪你。”
顾庭庭抽不回手,只能由着他握着。
她心里很想问:江白莲一个人走路去高考不容易,那她半路被扔下,就不可怜吗?
但最后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个字:“……好。”
她想着反正还有一个月她就要去上大学了,到时候秦怀德想送谁、关心谁,都跟她没关系了。进了屋秦怀德拿着糍粑就往厨房走:“今天我做饭。”
这时,隔壁突然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还夹杂着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哭声。
顾庭庭下意识看向秦怀德,只见他皱起眉头,眼里满是担忧。
下一秒秦怀德果然急匆匆地冲出门,还顺手拿走了刚刚说要做给她吃的糍粑。
顾庭庭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双脚像灌了铅一样,站在原地动不了。
冷风从门洞灌进来,吹进顾庭庭的心口,冻得她浑身僵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身,从书桌上拿出纸笔,写下“离婚申请”几个大字。
秦怀德,你知道吗?
没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你。
写完离婚申请,顾庭庭自己动手生火做饭。
她心里清楚,没一两个小时,秦怀德是回不来的。
毕竟这三个月来这种情况几乎每天都有。
顾庭庭吃完饭,秦怀德才匆匆忙忙回来:“庭庭,我回来晚了,现在就去做饭。”
说完他就看到了顾庭庭吃剩下的饭菜。
“我饿了,就先吃了。”
顾庭庭放下筷子,淡淡地说:“你吃饭吧。”
秦怀德坐下来,神色有点不自然地开口:“抱歉,本来说好晚饭我做的。”
见她面无表情,他又习惯性地解释:“小莲过得太难了,刚才那种情况,我实在没法视而不见……”
这话顾庭庭都听腻了,直接打断他:“我理解,以后我不会再说什么了。”
说完顾庭庭就端着碗出去洗碗了。
洗完碗顾庭庭回到房间,点上煤油灯,拿出纸笔给父亲写信。
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吾父,展信佳:女儿有两事相报,一喜一忧。
一,女儿不负父亲所望,考上了清华大学,将在一个月后入学……期待与家人团聚。
二,女儿决心与秦怀德离婚……
写到一半,秦怀德突然推门进来。
见她在写东西,他很自然地靠近问道:“在干什么呢?”
顾庭庭见状,很自然地用书挡住信的内容:“我在给我父亲写信。”
秦怀德皱了皱眉,走上前,看到“吾父,展信佳”几个字,眉头稍微松了些:“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顾庭庭抬起头,看着他语气淡淡的,却话里有话:“我们都有自己想瞒着的事,不是吗?”秦怀德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说过,我和小莲的过去已经过去了,从结婚开始,我对你没有任何隐瞒和欺骗。”
顾庭庭心里隐隐作痛,眼神不自觉地飘向床底下秦怀德藏起来的盒子。
他说得诚恳,可全是自欺欺人。
起初顾庭庭也不明白,秦怀德为什么对一个结了婚的知青这么关照。
直到有一天,她在床底发现了那个盒子,里面有一张秦怀德和江白莲的合照,还有秦怀德写了十几封“小莲安好”却没寄出去的情书。
那一刻顾庭庭才知道,原来秦怀德心里一直藏着一个女人。
回过神来顾庭庭勉强笑了笑:“不早了,睡吧。”
秦怀德先上床,顾庭庭把信放进信封后也上了床。
一上床她就感觉秦怀德抱住了她。
以前她最喜欢在秦怀德怀里睡觉,因为她怕冷,秦怀德总会用他的体温温暖她冰凉的手脚。她以为这是爱,可现在才明白,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又过了几天,全国大学录取快结束了,村子里的人都没等到录取通知书,气氛格外低迷。
顾庭庭却悄悄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村长还奖励了她二十块钱,以及一套新的搪瓷杯和洗脸盆。顾庭庭拿着东西回到家,正好碰到秦怀德要出门。
两人擦肩而过时,顾庭庭还是开口了:“今天周六,不是说好要装好家里的炉子吗?”
火炉子前两天坏了,顾庭庭怕冷,秦怀德说过今天要修的。
秦怀德听了,急匆匆的脚步顿了一下:“我临时有事,等我回来吧。”
话刚落,顾庭庭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柔顺的女声:“秦大哥,准备好了吗?”
随后一个穿着粗布棉衣、扎着马尾的女人走进院子,正是江白莲。
江白莲看着顾庭庭,细声细气地说:“顾知青,秦大哥要带我去镇上买家具,你有什么想买的,告诉我,我帮你捎带。”
去镇上一来一回要两个小时,知青和村里人一般都在供销社买东西。
顾庭庭来了这么久,只在新婚时秦怀德带她去过一次镇上。
顾庭庭手紧了紧,淡淡地拒绝:“没什么要带的,谢谢。”
秦怀德轻咳一声,率先出了院门。
江白莲紧跟其后,还朝顾庭庭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得意。
顾庭庭看着两人离开。
秦怀德开着部队的车,平时顾庭庭想坐一下,秦怀德就会用“不能公器私用”来拒绝她,可现在却毫不犹豫地载着江白莲去镇上。
因为想着和江白莲去镇上,他甚至都没注意到顾庭庭手里的搪瓷用具。
顾庭庭自嘲地笑了笑,走进屋,把通知书放到衣柜最里面。
随后扎起头发,打算自己动手修理炉子。
毕竟等秦怀德修,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顾庭庭不太会修炉子,一直忙到天黑才弄好。
可弄好后才发现没煤了。
她又一个人去院子外搬煤,忙得浑身狼狈。
这时汽车引擎声从远处传来。
顾庭庭转头望去,就看到那辆熟悉的军用解放车停在了院门前。
紧接着秦怀德高大的身影从驾驶座下来,又绕到副驾驶开门
车子很高,江白莲下车的时候有点困难,秦怀德就搭了把手,结果江白莲跳下来的时候,不小心跌进了秦怀德怀里。
两人似乎都很惊讶,四目相对,谁也没松开。
顾庭庭在心里默默数着,一秒,两秒……
一直数到第8秒,两人才终于分开。
随后江白莲递给秦怀德一个热水袋,语气娇羞:“秦大哥,谢谢你。”
秦怀德也看着她:“下次有事尽管找我。”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别。
顾庭庭站在那里,冷风呼呼地灌进她的心口,浑身冰凉。
秦怀德走进院门,才看到顾庭庭,愣了一下才问:“庭庭,你怎么在这?”
随即看到她冻红的手,连忙把手里的热水袋给她:“天黑了,暂时修不了炉子了,我在镇上买了热水袋,你先用着。”
顾庭庭瞥了一眼热水袋,收回视线,声音有点沙哑:“不用了,我已经修好炉子了。”
就算没有秦怀德,她也能把日子过好,别人用过的热水袋,她不稀罕。
秦怀德诧异地看着顾庭庭:“怎么不等我回来再修?”
“你忙,我能做就做了。”
顾庭庭面不改色地弯腰,要继续去搬运煤球。
秦怀德顿了一下,连忙制止她:“以后这种粗重活你别做,你嫁给我,我就是你的依靠。”说完他立即上前接过顾庭庭手里的煤,顾庭庭只好停了手。
她默默看着秦怀德把煤搬进去,点燃炉子,打水,烧水……
她一直没说话。
第二天中午顾庭庭上完工回家吃饭,就看到江白莲也在。
而秦怀德正把昨天那个暖水袋递给江白莲。
见到顾庭庭,秦怀德立即解释:“庭庭,炉子修好了,我想着热水袋放着也是浪费,不如送给小莲。”
顾庭庭僵了两秒才说:“你买的,你决定。”
她越过两人,准备去做饭。
但江白莲接过热水袋却没走,而是把目光投向柜子上顾庭庭的书。
她一脸惊喜地对顾庭庭说:“顾知青,你的习题册真多,应该都是家里寄来的吧,我都没有这些,难怪我考不上大学。”
顾庭庭听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什么叫家里寄来的?
这些习题册都是她去各个村,一点点找人抄来的。
但还没等她说话,秦怀德就笑着说:“她有这些也没用,这次不也没考上。”
顾庭庭把话咽了回去,看了秦怀德一眼。
江白莲则一脸悲伤地接话:“真可惜……要是我能做这么多题,明年肯定能考上。”
秦怀德看了看顾庭庭,有点迟疑地提议:“庭庭,要不你把这些书习题册给小莲?你不需要高考了,明年我工作就要调动了,到时候你以家属关系跟着我回城就行。”
说完秦怀德就自顾自地拿出绳子,把习题册捆在一起,递给江白莲。
江白莲笑着接过:“这多不好意思,谢谢秦大哥。”
她拿着习题册,迫不及待地转身要走。
这时顾庭庭突然开口:“等等。”
江白莲停住脚步。
顾庭庭上前,把江白莲手中的习题册拿回来:“我已经把这些习题册捐给村子里了,你要是想要,可以去借。毕竟不止你一个人没考上,其他知青也很需要。”
江白莲想拿回去又不好拿,红着眼看了秦怀德一眼才说:“是我唐突了,我……我先走了。”她一走,屋子一下子安静下来。
秦怀德沉着脸,质疑顾庭庭:“我怎么不知道你把书捐给村子里了,你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为了江白莲在朝她发脾气?
顾庭庭攥紧手:“我说是,你想怎样?”
秦怀德看着她这样,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妥,脸色却还是不好看,沉默几秒,直接进了屋子,关上门。
这天半夜,顾庭庭被冷醒了。
她伸手往边上一摸,床边一片冰冷,秦怀德不在床上。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却看到秦怀德正坐在书桌旁,点着煤油灯,在抄习题册。
顾庭庭一下子清醒了,昨天秦怀德信誓旦旦说的“我就是你的依靠”,此刻在她耳边回响。
可实际上呢?
秦怀德显然不想只做她一个人的依靠,她也靠不上他。
或许是晚上被冻着了,第二天起床时顾庭庭觉得头重脚轻。
她没太在意,还是像往常一样去地里干活。
打谷子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肚子坠痛,头晕脑胀的。
大队长看到了,拿着本子走到她面前,批评道:“顾知青,干活麻利点,偷懒要扣工分的。”
“我……”话还没说完,顾庭庭就向后倒去。
顾庭庭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村口卫生所的小床上了。
她晕晕乎乎地问:“大夫,我怎么了?”
大夫说:“你怀孕了啊,但胎有点不稳。建议你休息两天,我给你开点保胎药。”
大夫说完就出去了。
顾庭庭愣在原地。
要是在江白莲出现之前,她肯定会为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感到高兴。
可现在,她要和秦怀德离婚去上大学,这个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正出神的时候,忽然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卫生所门口传来,带着无比的焦急:“李大夫,快来看看……”
顾庭庭抬头,就看到秦怀德抱着江白莲,急匆匆地冲进堂屋,把她放到了隔壁的小床上。
因为有床帘遮挡,他没看到顾庭庭。
不一会儿顾庭庭听到了隔壁李大夫的话:“这位女同志是怀孕了,其他没什么大碍。”
顾庭庭愣了一下。
秦怀德和江白莲似乎也被震得半天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江白莲细碎的哭声响起。
她一边哭,一边说:“怀德,你能做我孩子的父亲吗?”
顾庭庭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忘记了呼吸。
整个屋子好像只剩下江白莲的哭声。
过了半晌,顾庭庭才听到秦怀德说:“小莲,我可以……我是说,我可以做孩子的干爹。”
江白莲也改了口:“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随后哭声渐渐减弱。
他们好像没有越界,可隔着帘子,顾庭庭都能感觉到他们之间那种难以压抑的情愫,那种因为对方的家庭而只能克制的情愫……
等两人走了,顾庭庭才从李大夫那拿了保胎药回家。
顾庭庭提着药走近家门,先回来的秦怀德迎了上来,搀扶着她:“刚才大队长来家里告诉我,你在田里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没事吧?”
顾庭庭语气平静:“没事,就是昨晚有点冻着了,刚去看了医生。”
秦怀德立即扶着她坐下:“那我去给你烧点热水吃药。”
说完就走出去了。顾庭庭望着桌面上的开水壶,他去烧热水,却连开水壶都忘了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