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每次回国到千年古都——长安(西安)出差、观光的时候,我都会挤出时间到兴庆公园,看看那座纪念日本遣唐使杰出人物——阿倍仲麻吕的纪念碑。

阿倍仲麻吕出身不凡,生于日本奈良时代的贵族世家。幼年时便喜读诗文,对当时盛极一时的中国大唐文化心生神往。公元717年(日本养老元年),他随第九次遣唐使船队远渡重洋,航行在波诡云谲的东海与黄海之上。彼时,他只是一个年仅19岁的意气风发的青年,怀揣“慕华之情”,期望在这片文明璀璨的土地上探寻智慧与真理。

抵达长安后,大唐的雄伟气象无处不在:朱雀大街阔若千尺,来往马车、行人、商贩川流不息;青瓦飞檐的宫殿在阳光下金碧辉煌,一如他在日本诗文中想象过的庄严与壮丽。阿倍仲麻吕目不暇接,他在国子监太学里啃读经史,夜以继日,也与四方来客交流切磋。学识与才情,让他得以在众多留学生中脱颖而出。汉字的笔画在纸上铮铮勃发,他那日语的韵律也在唐诗的格律中回荡。很快,他在同窗中赢得了“文采华茂”的名声。



在长安的岁月里,阿倍仲麻吕结交了许多文人骚客,也曾与李白、王维等诗家唱和。酒席间,觥筹交错,李白放情纵酒、才气似游龙,王维清隽的笔调如溪水般温柔,而阿倍仲麻吕则怀抱异域风情与满腔热诚,时常以清丽婉转的诗句令同侪们惊叹。他也曾在御前献诗,惊动宫廷上下,大唐王朝的第六位皇帝——唐玄宗御笔授意,为他赐名“晁衡”。从此,他以“晁衡”为新身份,开始了在大唐官场中的任职生涯。

大唐开元年间,政治与文化交相辉映,阿倍仲麻吕身上的官职也频获升迁,但仕途的荣耀并不能消解他心底的离愁。一次次听闻有新一批的日本使节来唐,他都想方设法打听是否有返乡船队可以捎他回去。公元753年,他终于迎来了机会,得以登船归国。可命运似乎和他开了玩笑:海上风暴骤起,船只触礁,葬送了他重返故乡的愿望。茫茫大海间,他只能再度折回明州(今宁波一带),驻足望向水天相接之处,心中酸楚。此后,数次归国尝试皆被风浪、政局或其他变故阻隔,终究未能了却他的夙愿。

岁月如白驹过隙,曾经的青年已渐渐沧桑,时光在他的鬓角上留下了银丝。成为“晁衡”的他,虽在大唐屡获器重,却更像是飘零的孤雁,虽寄居广袤的天空,却始终渴望家园的那片林木。于是,在思念最浓时,他便以诗歌寄托,写下动人的句子。他曾于明州之滨,倚着江边渔火,对月赋诗;也曾在长安的深巷里,噙着泪光,回想起奈良的静夜与花香。那种对故国的绵长思念,跃然纸上,字里行间,既是血脉相连的哀愁,更是对命运无可奈何的叹息。



大唐盛世的余晖,照亮了他一生的旅程,也为他的人生勾勒出惊艳的光影。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兢兢业业地为大唐效力,或往来于边地,或任职于朝堂,却再未能踏上归途。传说有一年他在宴席上与李白偶遇,酒酣耳热后,便相对感叹:彼此虽同饮一江春水,却有不同的乡愁。李白思念家乡青莲故里,而阿倍仲麻吕眺望的,则是千里之外的岛国。二人对酒当歌,默默分尝了此生种种羁旅的酸辛。

公元770年,阿倍仲麻吕客死长安,享年73岁。有人说,他的最后时刻,眼中是泪还是笑,连他自己都分不清。54年的宦游岁月里,他攀过了仕途之峰,却终究未能返乡。

今天再读阿倍仲麻吕的诗文,依然能感受到一个漂泊者的柔肠与担当。他曾在乡愁的悲歌里找寻信念,在万里他乡的官道上彰显赤子之心。或许,他的一生注定是归不得的长别,但也正因这份长别,他才成就了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话。(2025年3月10日写于日本千叶丰乐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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