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是一种美丽的书信形式,或欢乐,或哀愁,或羞怯。总存在一个时刻,让我们即使在卑琐的生活之中,也敢于宣言:爱你就像爱生命。
“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
王小波给李银河的情书永远如此诗意、真挚而难忘。希望读信的我们,也能寻获这样的时刻——爱像心脏般自然地跳动,无论爱的形态为何。
▲ 王小波与李银河
In the Far
The Daw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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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爱人和被爱都是无限的。”
银河,你好!
我收到你的信了。可是我仍然闷闷不乐,只有等你回来(1978年冬我在外地调查—李银河 注)我才高兴呢。
你可要我告诉你我过的是什么生活?可以告诉你,过的是没有你的生活。这种生活可真难捱。北京天气很冷,有时候天阴沉沉的,好像要开始一场说教,可真叫人腻歪。有时我沮丧得直想睡觉去。说实在的,我没有像堂·吉诃德一样用甜甜的相思来度过时间,我没有,我的时间全在沮丧中度过。我很想你。
我好像在捱牙痛,有一种抑郁的心情我总不能驱散它。我很想用一长串排比句来说明我多么想要你。可是排比句是头脑浅薄的人所好,我不用这种东西,这种形式的东西我讨厌。我不用任何形式,我也不喜欢形容词。可以肯定地说,我喜欢你,想你,要你。
总之,爱人和被人爱都是无限的。
你走了以后我写了几页最糟糕、顶顶要不得的东西,我真想烧了它。快考试了,没有时间再写啦。我写一个女孩子爱上一个男孩子之后想到:“我要和他一起深入这个天地,一去再也不回来。”我总也写不好爱情,什么热烈和温情也到不了我的笔端,我实在是低能透啦。我觉得爱情里有无限多的喜悦,它使人在生命的道路上步伐坚定。
最近有一些事情实在坏透啦。比方说,报上公然号召大家少谈些主义,要埋头工作。不要关心政治。真是放屁。过去要大家人人都关心政治,现在又要大家老老实实去干活。
告诉你,我现在都嫉妒起别人的爱情来啦。我看到别人急急忙忙回家去找谁,或者看到别人在一起,心里就有一种不快,好像我被人遗弃了一样。吁,我好孤单!
02
“我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
银河,你好!
我现在忙着应付期中考试和等你回来。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梦见过你几次了。
北京好冷啊,还是南方暖和吧?我有点羡慕候鸟的生活:到了冬天就和你一起飞到南方去,飞到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去。
我要是个作曲家,我现在的心境做起“葬礼进行曲”来才叫才思不绝呢。我整天哭丧着脸。
你要是回来我就高兴了,马上我就要放个震动北京城的大炮仗。
今天上课我听老师说,无锡是全中国农村收入最高的地方。哼,你们可算找了个好地方呢。小楼和雕花大床看见了不少吧?我猜你们到河南就该看见些不妙的事情了。
银河,我爱你。我们来过快乐的生活吧!银河,快回来。
03
“目空一切的那种爱。”
银河,你好!
你星期六就要回来了吧?那么说,只差两天了。啊,我盼望了好久了!
你的信真好玩,你把所有的英文词都写错了。Bye-Bye,fool,都不对,只有“党员”写对了,这件事儿真有趣。
银河,我简直成了个社会生活中的叛逆。怎么说呢?我越来越认为,平庸的生活、为社会扮演角色,把人都榨干了。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尽义务,我们自己的价值标准也是被规定了的。做人的乐趣不是太可怜了吗?难怪有人情愿做一只疯狗呢。
最可憎的是人就此沉入一种麻木状态。既然你要做的一切都是别人做过一千万次的,那么这事还不令人作呕吗?比方说你我是二十六岁的男女,按照社会的需要二十六岁的男女应当如何如何,于是我们照此做去,一丝不苟。那么我们做人又有什么趣味?好像舔一只几千万人舔过的盘子,想想都令人作呕。
我现在一拿笔就想写人们的相爱——目空一切的那种相爱。可以说这样爱是反社会的。奥威尔说的不错,可是他的直觉有误,错到性欲上去了。总的来说,相爱是人的“本身”的行为,我们只能从相爱上看出人们的本色,其他的都沉入一片灰蒙蒙。也许是因为我太低能,所以看不到。也许有一天我会明白人需要什么,也就是撇开灰色的社会生活(倒霉的机械重复,乏味透顶的干巴巴的人的干涉),也撇开对于神圣的虔诚,人能给自己建立什么生活。如果人到了不受限制的情境,一点也不考虑人们怎么看自己,你看看他能有多疯吧。我猜人能做到欢乐之极,这也看人的才能大小。出于爱,人能干出透顶美好的事情,比木木痴痴的人胜过一万倍。
我一想到你要回来就可高兴啦,我想你想的要命。现在可该结束了,就要和你在一起了。
我好久不写小说了,要考试呢。写得又很坏,没有才能——能力退化。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一个人说好。
04
“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
我又来对你瞎扯一通了。我这么胡说八道你生气了吗?可是我真爱你,只要你乐意听,我就老说个不停,像不像个傻子?
真的,我那么爱你,你是个可爱的女孩子。男孩子们都喜欢女孩子,可是谁也没有我喜欢你这么厉害。我现在就很高兴,因为你又好又喜欢我,希望我高兴,有什么事情也喜欢说给我听。我和你就好像两个小孩子,围着一个神秘的果酱罐,一点一点地尝它,看看里面有多少甜。你干过偷果酱这样的事儿吗?我就干过,我猜你一定从来没干过,因为你乖。
只有一件事情不好。你见过我小时候的相片了吧?过去我就是他,现在我不是他了,将来势必变成老头。这就不好了。要是你爱我,老和我好,变成老头我也不怕。咱们先来吃果酱吧,吃完了两个人就更好了,好到难舍难分,一起去见鬼去。你怕吗?我就不怕,见鬼就见鬼。我和你好。
今天我累死啦!烦死啦!我整天在洗试管,洗烧杯,洗漏斗,洗该死的坛坛罐罐。我顶腻的就是这个,可是该死的老师还说洗的不干净,又重洗。他们还说,洗不干净试验做不成就是不及格,这可把我吓坏了。洗完我垂头丧气,好像做贼被抓一样不痛快。我多倒霉,上这个劳什子大学。更倒霉的是星期天和你出去又碰上了哭丧脸天气。我更倒霉的是一星期只能见你一次,其他时间只能和我不爱见的人在一起。
昨天我看见了好多情侣,我觉得很喜欢那些人。过去我在马路边看见别人依依不舍就觉得肉麻,现在我忏悔。居然我能到了敢在大街上接吻的地步,我很自豪。
爱情真美,倒霉的是咱们老不能爱个够。真不知我过去做过什么孽遭此重罚,因而连累了你。
真希望下个星期日早来,并且那一天春光明媚。
05
“我好像害了牙痛。”
银河,你好!
我昨天给你写了一封信,后来又发现有不便邮寄的地方,我就把它团了。你回来我们再谈吧。
我告诉你我的生日是怎么度过的吧。我那天孤单极啦,差一点喝了敌敌畏。我心里很不受用,寂寞得好像大马路上的一棵歪脖子树。后来我和一个同学去喝了一点酒,以纪念我们赴云南十周年。好多不幸的回忆全回到我胸间,差一点把我噎死。晚上失眠得厉害,差一点想到怀柔去找你。我猜咱们俩有点“脑场”相互作用,我这几天学习效果极坏,显得十足低能,甚至想到这一切有什么用!但愿你别和我一样。总之,我的情绪特别低落,特别需要你。
听说你要调成(那年我从国务院研究室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李银河 注)我可特别高兴,这真是好消息。我想起一句至理名言:闭起嘴被人当成傻瓜胜于张开嘴消除一切疑虑。就算世界上的人都认为你是傻瓜,反正我是不会的,我爱你。
我想到你就要回来,我特别高兴。我等得要暴跳起来了啊!我可不是愁容骑士,我一点也不会相思,叹息,吟诗,唱小夜曲。我只会像一头笼子里的狼一样焦急地走来走去,好像害了牙痛。天哪,这可一点诗意也没有。
你就要回来了,这一点太让我高兴了。咱们应当在一起,否则就太伤天害理啦。我可再没心思写散文诗了。你可知道这几天我顶顶难过?你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近,这就使我越来越想采取一些行动加快这个过程。我顶受不了傻等了。
你要是回来了就马上来找我好吗?快快的。我爱你,爱得要命极啦。
06
“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
银河,你好:
看了你的信,你为什么把你自己说的那么坏,把我说的那么好呢?你真傻,那不是事实啊。
我知道你因为什么事情在难过。我猜得出来。怎么办呢?这么办吧。假如你愿意,你就恋爱吧,爱我。恋爱可以把什么问题都解决了的。恋爱要结婚就结婚,不要结婚就再恋爱,一直恋到十七八年都好啊,而且更好呢。如果你不要恋爱,那我还是愁容骑士。如果你想喜欢别人,我还是你的朋友。你不能和我心灵相通,却和爱的人心灵不通吧?我们不能捉弄别人的,是吧?所以我就要退后一步了。不过我总觉得你应该是爱我的。这是我瞎猜。不过我总觉得我猜得有道理,因为什么都不是爱的对手,除了爱。
还有你和我谈的对党的感情问题。你是个好女孩,可是你还不懂男人呢。我怎么能没感情呢,不过要我用这个感情跳出个忠字舞,就是杀了我也跳不出,就是拿出来喊成个口号也不成。就好像我弟弟,我平时净和人们说他坏处(从小就说),可是过去常因为他和人家打架。就好像我妈妈,我们哥几个有时当面讥评她,可是她和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把她当个好妈妈。我们都认为,什么感情要是可以随时表演给人看的必定是肉麻的。你要问我它是什么样儿的,我哪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你们一定知道,因为你们情感细腻啊。你要问我,我都不知从何说起,只好瞪大眼睛傻乎乎地说:“有哇,我担保,有。”
还有我也不太容易被人影响,起码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容易。我们是比较不进油盐的人。你来影响当然不同了,爱情是助渗剂。
祝你好。
07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开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暗蓝色的天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我忽然泪下如雨,但是我心底在欢歌。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快感。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坎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在一起。……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在我耳中轰鸣。这是一首胜利之歌,音韵铿锵,有如一支乐曲。我摸着水湿过的衣袋,找到了人家送我划玻璃的那片硬质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笔迹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这是我的胜利纪念碑。在这孤零零的石岛上到处是风化石,只有这一片坚硬而光滑的石壁。我用我的诗把它刻满,又把字迹加深,为了使它在这人迹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
在我小的时候,常有一种冰凉的恐怖使我从睡梦中惊醒,我久久地凝视着黑夜。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死。到我死时,一切感觉都会停止,我会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我害怕毫无感觉,宁愿有一种感觉会永久存在。哪怕它是疼。
长大了一点的时候,我开始苦苦思索。我知道宇宙和永恒是无限的,而我自己和一切人一样都是有限的。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这个对比,老想把它否定掉。于是我开始去思考是否有一种比人和人类都更伟大的意义。想明白了从人的角度看来这种意义是不存在的以后,我面前就出现了一片寂寞的大海。人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些死前的游戏……
在冥想之中长大了以后,我开始喜欢诗。我读过很多诗,其中有一些是真正的好诗。好诗描述过的事情各不相同,韵律也变化无常,但是都有一点相同的东西。它有一种水晶般的光辉,好像是来自星星……真希望能永远读下去,打破这个寂寞的大海。我希望自己能写这样的诗。我希望自己也是一颗星星。如果我会发光,就不必害怕黑暗。如果我自己是那么美好,那么一切恐惧就可以烟消云散。于是我开始存下了一点希望——如果我能做到,那么我就战胜了寂寞的命运。
但是我好久好久没有动笔写,我不敢拿那么重大的希望去冒险。如果我写出来糟不可言,那么一切都完了。
我十七岁到南方去插队。旱季里,那儿的天空是蓝湛湛的,站在小竹楼里往四下看,四外的竹林翠绿而又苗条。天上的云彩又洁白又丰腴,缓缓地浮过。我觉得应该试一试。
开始时候像初恋一样神秘,我想避开别人来试试我自己。午夜时分,我从床上溜下来,听着别人的鼻息,悄悄地走到窗前去,在皎洁的月光下坐着想。似乎有一些感受、一些模糊不清的字句,不知写下来是什么样的。在月光下,我用自来水笔在一面镜子上写。写出的字句幼稚得可怕。我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把镜子涂成暗蓝色,把手指和手掌全涂成蓝色才罢手。回到床上,我哭了。这好像是一个更可怕的噩梦。
后来我在痛苦中写下去,写了很久很久,我的本子上出现很多歪诗、臭诗,这很能刺激我写下去。到写满了三十个笔记本时,我得了一场大病,出院以后弱得像一只瘦猫。正午时分,我蹲下又站起来,四周的一切就变成绿色的。
我病退回北京,住在街道上借来的一间小屋里。在北京能借到很多书,我读了很多文艺理论,从亚里士多德到苏联的叶比西莫夫,试着从理性分析中找到一条通向目标的道路,结果一无所成。
那时候我穷得发疯,老盼着在地上捡到钱。我是姑姑养大的,可是她早几年死了。工作迟迟没有着落,又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钱。我转起各种念头,但是我绝对不能偷。我做不出来。想当临时工,可是户口手续拖着办不完。剩下的只有捡破烂一条路了。
在天黑以后,我拿了一条破麻袋走向垃圾站。我站在垃圾堆上却弯不下腰来。这也许需要从小受熏陶,或者饿得更厉害些。我拎着空麻袋走开时却碰上一位姑娘从这儿走过。我和她只有一面之识,可她却再三盘问我。我编不出谎来,只好照实招了。
她几乎哭了出来,非要到我住的地方去看看不可。在那儿,我把我的事情都告诉她了。那一天我很不痛快,就告诉她准备把一切都放弃。她把我写过的东西看了一遍之后,指出有三首无可争议的好诗。她说事情也许不像我想的那么糟糕。但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三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了。我还不是一个源泉,一个发光体,那么什么也安慰不了我。
后来她常到我这儿来,我把写的都给她看,因为她独具慧眼,很能分出好坏来。她聪明又漂亮。后来我们把这些都放下,开始谈起恋爱来,晚上在路灯的暗影里接吻。过了三个月她要回插队的老家去,我也跟她去了。
在大海边上,有一个小村镇。这儿是公社的所在地,她在公社当广播员,把我安排在公社中学代课。
她有三间大瓦房,盖在村外的小山坡上,背朝着大海,四面不靠人家,连院墙都没有,从陆上吹来的风毫无阻碍地吹着门窗。她很需要有人做伴,于是我也住进那座房子,对外说我是她的表哥,盖这座房子用了我家的钱。人家根本不信,不过也不来管我们的闲事。我们亲密无间,但是没感到有什么必要去登记结婚。我住在东边屋里,晚上常常睡不着觉在门口坐着,她也常来陪我坐。我们有很多时候来谈论,有很多次谈到我。
看来写诗对我是一个不堪的重负,可是这已经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情了。我必须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我必须追求这种能力,必须永远努力下去。我的敌手就是我自己,我要它美好到使我满意的程度。她希望我能斗争到底。她喜欢的就是人能做到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的一切希望就系之于此。如果没有不可能的事情,那么一切都好办了。
我不断地试下去,写过无数的坏诗。偶尔也写过几个美好的句子,但是没有使她真正满意的一篇。我好像老在一个贫乏的圈子里转来转去,爬不出去。我找过各种各样的客观与主观原因,可是一点帮助也没有。她说我应该从原地朝前跨一步,可是我动弹不得。
我就这么过了好几年。有时挎着她的手到海边去散步时我想:“算了吧!我也算是幸福的了。她是多么好的伴侣。也许满足了就会幸福。”可是我安静不下来。我的脑子总是在想那个渺茫的目标。
我常常看到那个寂寞的大海。如果我停下来,那么就是寂寞,不如试下去。
昨天早上,校长让我带十几个学生去赶大潮。我们分两批到大海中间的沙滩上去挖牡蛎,准备拿回去卖给供销社,给学校增加一点收入。下午第一批学生上船以后,忽然起了一阵大风,风是从陆上吹来的。这时潮水已经涨到平了沙滩,浪花逐渐大起来,把沙洲上的沙子全掀了起来。如果把我们打到海里,学生们会淹死,我也可能淹死,淹不死也要进监狱。我让学生们拉住我的腰带,推着我与大浪对抗。我身高一米九〇,体重一百八十斤,如果浪卷不走我,学生们也会安全。
小船来接我们时,浪高得几乎要把我浮起来,一浮起来我们就完了。小船不敢靠近,怕在沙滩上搁浅,就绕到下风处,我把学生一个一个从浪峰上推出去,让他们漂到船上去。最后一个学生会一点水,我和他一起浮起来时,他一个狗刨动作正刨在我下巴上,打得我晕了几秒钟,醒过来时几乎灌饱了。我再浮上水面,小船已经离得很远。我喊了一声,他们没有听见,我又随浪沉下去。再浮到浪顶时,小船已经摇走,他们一定以为我淹死了。
我在海里挣扎了很久,陆地在天边消失了。我一个劲地往海底沉,因为我比重太大,很不容易浮起来。大海要淹死我。可是我碰上了一条没桨的小船在海里乱漂。我爬上船去,随它漂去。我晕得一塌糊涂,吐了个天翻地覆。天黑以后,风停了。我看见这座大海之中的小孤岛,就游了上来。
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我听到了金喇叭的声音。在这个荒。岛上,我写出了一生中第一首从源泉涌出来的诗,我把它刻在了石头上。
在我的四周都是海,闪着金光,然后闪着银光,天空从浅红变作天蓝。海面上看不见一条船。在这小岛顶上有一座玩具一样的龙王庙。也许人们不会来救我,我还要回到海里,试着自己游回岸上去,但是我并不害怕。我不觉得饿,还可以支持很久。我既可以等待,也可以游泳。现在我愿意等待。于是我叉手于胸站在小岛顶上。我感到自豪,因为我取得了第一个胜利,我毫不怀疑胜利是会接踵而至的。我做到了第一件做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接着做下去。我喜欢我的诗,因为我知道它是真正美好的,它身上有无可争辩的光辉。我也喜欢我自己造出的我自己,我对他满意了。
有一只小船在天边出现,一个白色的小点,然后又像一只白天鹅。我站在山顶上,把衬衫脱下来挥舞。是她,独自划着一条白色的救生艇,是从海军炮校的游泳场搞来的。她在船上挥着手。我到岸边去接她。
她哭着拥抱我,说在海上找了我一夜。人们都相信我已经淹死了,但是她不相信我会死。我把她引到那块石头前,让她看我写的诗。她默默地看了很久,然后向我要那片硬质合金,要把我的名字刻上去。可是我不让她刻。我不需要刻上我的名字。名字对我无关紧要。我不希望人们知道我的名字,因为我的胜利是属于我的。
告诉你,一想到你,我这张丑脸上就泛起微笑……
▲ 王小波与李银河
文字 |选自《假如你愿意,我们就恋爱吧》作者:李银河、王小波,北京全米文化有限公司,2025-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