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上海徐先生

2016年秋天的上海带着一丝黄浦江的潮气,我攥着惠灵顿国际学校的录取通知书站在陆家嘴国金中心56层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蜿蜒的江景和蚂蚁般蠕动的车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宝马X5钥匙上的蓝天白云标,那是我上个月刚提的车,销售顾问说这是“中产精英的标配”。妻子在电话里哭得断断续续:“……小杰班主任说他的英语词汇量比同龄人落后30%,现在转学还来得及……”玻璃幕墙映出我阿玛尼西装上的褶皱,像极了我们此刻千疮百孔的教育焦虑。



第一次踏进惠灵顿招生办是在重阳节后的第三个雨天。招生顾问Lily的香奈儿粗花呢外套下摆沾着星巴克榛果拿铁的污渍,iPad屏幕上是精心制作的PPT:“您看,这是我们去年考入牛津的Peter,他父亲是红杉资本的合伙人。”她手腕上的梵克雅宝手链随着滑动屏幕的动作叮当作响,“当然我们更看重家长的教育理念契合度。”当她说出“契合度”三个字时,目光扫过我公文包上略微脱线的万宝龙logo。



所谓的“候补名单”是场精密设计的饥饿游戏。缴纳30万诚意金的当晚,我收到Lily的微信语音:“徐先生运气真好!刚好有家长移民空出学位,不过需要三天内签正式合同。”凌晨两点的书房里,台灯照在《入学协议》附则第17条的小字上:“若因家庭财务状况导致退学,需支付已发生学费总额的20%作为学位占用补偿金。”窗外的霓虹灯牌在雨幕中晕染成团,像极了合同上鲜红的校徽印章。



小杰入学后第二个月,我在家长群见识了什么叫“精英教育的通货膨胀”。开学典礼的捐款名录里,王家父母认捐的“未来科学家实验室”标价80万,李家认购的“伊顿公学交换生基金”50万,最便宜的“图书馆冠名座椅”也要3万一个。妻子在美容院边给客人打水光针边给我发微信:“马术课老师说小杰的护腿太廉价,容易惊到荷兰温血马。”那套6800元的定制护具,抵得上我老家表弟三个月的工资。

真正的转折藏在2020年春天的空气里。当我在虹桥机场贵宾厅签下第17份对赌协议时,口罩内侧的湿热水汽让签字笔不断打滑。外资投行的撤离速度比黄浦江退潮还快,团队里12张工牌转眼剩下3张。妻子在视频里展示空荡荡的美容院:“静安的阔太太们连1980元的补水套餐都嫌贵,倒是小杰学校催缴下学期的NASA太空探索课程费,28万。”那天我站在公司落地窗前,看着陆家嘴天桥上游人举着手机拍摄熄灯的摩根士丹利招牌,突然想起合同里那个可怕的数字——教育贷余额217万。



教育贷是裹着糖衣的砒霜。当初Lily推荐的“低息分期”在美联储加息的镰刀下现出原形,4.5%的利率像被注水的猪肉,半年内涨到9.8%。银行客户经理老陈来公司拜访时,手指在古北房产证上敲出密集的节奏:“徐总,现在触发强制平仓线了,您看是补缴189万保证金,还是走法拍流程?”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空洞的轰鸣声,我想起上个月家长群里王太太转让的IB课程包——标价38万的课程包,最后3万块卖给了一个东莞皮革厂老板。

退学那天的惠灵顿礼堂冷得像停尸房。校长递来的不是挽留协议,而是《学位占用补偿确认书》,纸张摩擦的沙沙声让我想起小时候在田里割稻子的声响。“根据合同第17条,您需要支付49万补偿金。”他的牛津腔在空旷的礼堂里产生细微的回音,“当然我们理解疫情对家庭财务的冲击。”我盯着他袖口的铂金袖扣,突然意识到这所学校的建筑设计师和伦敦某私立监狱是同一人。

卖掉X5的那天,4S店的评估师用漆膜仪划过车门,仪器上的数字跳得比心电图还惊心动魄。“128万落地的车,现在二手行情59万。”他的目光扫过后备箱里还没来得及撕掉的惠灵顿车贴,“现在国际学校家长都换仰望U8了,这种燃油车……”话没说完就被手机铃声打断,来电显示是某教育贷催收公司。买主是家长群里的李太太,她丈夫刚收购了我前司的私募部门,微信转账时附带一句:“徐先生,我们家司机正好缺辆买菜车。”

开滴滴的第一个雨夜,我在浦东机场接到穿惠灵顿校服的母女。小女孩摆弄着镶钻的儿童手表问:“叔叔,你孩子也在惠灵顿吗?”车载音响正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那是小杰转入菜场小学后学会的第一首中文歌。后视镜里,女人刷着手机突然惊呼:“哎呀,张梓轩妈妈刚晒了斯坦福夏校offer!”我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想起上周小杰用滴滴司机端帮我计算接单路线时说的话:“爸爸,数学老师夸我算术快,比IB课程实用多了。”



上个月经过陆家嘴,当年的下属从U8车窗里探出头喊“徐总”。副驾上的女人正在训斥孩子:“你再不考进惠灵顿前10%,就别想参加巴黎时装周!”我低头看了眼滴滴订单,14.7公里车程预估收入32.8元,恰好是当年惠灵顿家长群一个红包的金额。天桥广告牌上的国际学校海报正在更换,工人悬在半空刷上新标语:“培养未来领袖”,底下被覆盖的旧广告还露着半截字——“年投入百万起”。

如今在滴滴司机休息站充电时,我常和开蔚来的老王聊天。他以前是平和双语学校的数学老师,现在专门接豪宅区的育儿嫂单子。“见过太多家长把学区房换成教育贷,最后连钟点工钱都付不起。”他说着掰开冷掉的包子,“有个家长退学时发现,学校连餐费都要收5%的违约金。”我们头顶的显示屏滚动着实时订单,那些通往惠灵顿、包玉刚、协和的行程,在系统里不过是一串串待分配的数字编码。

上周载客去虹桥机场,后座的女人突然递来名片:“徐先生是吧?我们基金正在收购教育贷坏账。”她的Gucci墨镜映出我泛白的鬓角,“您儿子的债我们三折收,还能送他进苏州某国际学校……”我猛踩刹车把车停在应急车道,仪表盘上的里程数定格在57689公里——正好是当年从我家到惠灵顿的往返总里程。



雨刷器刮蹭玻璃的声响里,我突然看清这场游戏的规则。国际学校是台精准的阶级分离器,用IB课程和NASA项目当滤网,把伪中产筛进消费贷的绞肉机。那些在家长群里晒马术证书和斯坦福夏校的家长,不过是在给教育资本化添砖加瓦。如果重来一次,我大概会带小杰去崇明岛看萤火虫,告诉他发光的不止有陆家嘴的霓虹,还有稻田里真正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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