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剧场越剧《微神》中,盛舒扬饰演的女主人公“她”沦落风尘后,戴着面具,以肢体语言替代传统戏曲手段,用踉跄的步伐、蜷缩的身体和痉挛的动作传递被压抑的心理世界,令观众极为震撼。这种突破戏曲常规的表演,将越剧从唯美抒情的表层美学推向灵魂解剖的深层维度,为越剧的女性叙事开辟出新的表达空间。
源——她与“她”
已有30年从艺经验的盛舒扬,经过系统研习传统及大量舞台实践的漫长阶段后,开始展露其创作才华。2016年,她主演了上海越剧院第一个小剧场作品《洞君娶妻》,饰演芷兰——一个美丽善良却陷于完美爱情的幻象与痛苦中的女子。这个看似承袭传统实则具备现代内核的角色点燃了她的创作激情。邂逅《微神》,看似偶然,却更像主动寻觅的结果。她为“她”沉潜下来,展开全新的艺术探索之旅。
“她”无名无姓,意味着《微神》对女性叙事的高度隐喻。以鲜明女性意识著称的越剧,为盛舒扬的表演提供了丰厚的创作源泉。从天真烂漫的少女到沧桑的成熟女性,“她”在戏中前后部分的角色形象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也由此给表演提供了开阔的场域。17岁的“她”,心怀朦胧的爱情,言语行动间满是少女的青涩与娇羞。但作为一个新旧时代转折期的女性,她在情感自主与传统礼教的冲突中选择被动等待,从而把命运的缰绳交由他人。越剧对女性青春美与细腻情感心理的刻画可谓驾轻就熟,盛舒扬凭借对剧种特质的理解以及丰富的越剧花旦表演经验,轻松把握住这个少女角色。但堕落后的“她”,却跳出了越剧柔美婉约的范畴,进入到更为复杂的人性世界,需要调用更多的表演经验与手段。师承越剧“傅派”的盛舒扬,又从流派基因中去寻找养分。傅全香老师演绎的“风尘三绝”,让低到尘埃里的女性迸发出生命的绝艳,敫桂英变成鬼魂时的凄凉,杜十娘怒投百宝箱时的绝望,李娃剔目的惊心动魄……均构成越剧女性叙事的经典表达,使“傅派”成为越剧最具现代性色彩的流派之一。对这些流派经典人物和唱腔的反复传习经验,都成为盛舒扬塑造“她”的起点。
流——面具与真实
一个戏曲演员在舞台上常用的艺术手段不外乎手、眼、身、法、步、念白、唱腔等,而要准确地把握人物形象,并非将这些元素简单堆砌,而要按照特定的艺术法则对之进行有序组织。盛舒扬在《微神》中的表演,妙在对比手法的合理运用。她与“她”——演员和角色之间就存在气质差异,她娴静外表下似乎藏着一座戏剧火山,生活中的云淡风轻与舞台上喷薄而出的爆发力形成惊人的对比。而对于不同境遇下的“她”,盛舒扬通过声线、气息运用和唱腔处理的不同来加以区分。凭借着对“傅派”唱腔真假声并用技法的掌握和熟练运用,傅派高腔与小腔在她的演绎下时而转化为幽怨的叹息,时而是浮浪的笑声和低声的悲泣,古典与现代、优美与狂放、真实与虚无交织并行,大大丰富了舞台的美学层次。
但在这部实验性作品中,舞台上对影像的大量运用营造出完全不同于传统戏曲的表演空间,这使得盛舒扬必须打破常规,寻找更为有力的表演手段。为表现“她”最痛苦隐秘的一段生活,她戴上面具,在“身”法上大胆借鉴现代舞的肢体语言来表达人物的内心世界。面具在剧中不是一件普通的道具,而是“她”在现实生活里形形色色伪装的符号化呈现。它不但隔离了演员对传统的依赖,还切断了观众一般的理解通道,使之把注意力集中于舞台上那摇摇晃晃的身体,从那具有强烈情感冲击的复杂肢体动作中体会人物无以言说的痛楚与迷茫。
百余年来,越剧对女性真实情感和心灵的探寻从未停止。前辈曾撕下传统戏曲僵化的程式化“面具”,代之以话剧、电影化的体验性写实表演;而今天,面对复杂的现代社会生活,当简单写实主义触及的可能只是平庸的表象或假象时,盛舒扬在《微神》中重新戴上“面具”的一幕极具象征意味——它意在破除生活的假象,袒露内在的真实,实现越剧女性叙事传统的现代性转化。面具与真实构成表演上的一种深层对比,面具之下,方为真实,而真实所至,灵魂飞舞。
原标题:新民艺评丨胡红萍:面具之下 灵魂飞舞——谈盛舒扬在越剧《微神》中的表演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沈毓烨
来源:作者:胡红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