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文华

早春,阴而不雨的午后,陈先生陪着岳母乘坐公交车前往博物馆参观。两天前陪伴观看梅花时岳母就念叨过,但时间不早了没有成行。这次,岳母趁着前来送自产菜苔的时候,就再次提议参观了。陈先生当然不会拂了老人家的心愿,事实上也乐意趁着假期的最后一天,陪伴着这个丧偶孀居的岳母大人的。

一上车,岳母就表现出有话想说而又不好出口的样子。陈先生看了一眼掩不住兴奋的老人家,心里有点怪怪的:古稀之年的妇人了,怎么还小姑娘一样的?

“阿正哪,我想同你讲,你肯定会反对的。”岳母嘴角微翘笑起起的说。

“话都没说就先打预防针了。”陈先生心里想道,“我还真不一定会反对。”

“头起(刚才)在棋牌室里小娥说食堂招收洗碗工,我忖忖蛮好的。”

岳母所说的棋牌室是陈夫人经营的,岳母送菜苔也是直接送到那里。小娥是棋牌室的常客,也是陈夫人的雀友。她跟陈先生的嫂子都是退休后再就业,在同一所学校的食堂里打工挣麻将钱,而厨师也是亲戚——岳母的小外甥。在棋牌室打麻将时,小娥听说岳母在“找工作”,就随口说:“外婆洗碗有洗否,老板恰好招洗碗工?”

“我岁数忒大了,老板有要啊?”岳母回道。

“这没关系的。”小娥说,“只要事件有做便好用。”

岳母给女婿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之后,说道:“我恰(现在)忖忖蛮好的。不说工资多少,两千几总有吧?一个月有6天……8天休息,中午收拾后还能休息一下,到晚上再洗碗。”

“你体力吃得消吗?长时间站着,搬上搬下蛮吃力的。”

“用洗碗机的。”岳母说,“小可气力还有的。”

阿正想想也是,老人家在家里孀居,除了种菜打理园地,日子也挺难过的。能够从哀伤中走出来,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还是有利于心理健康,提高生活质量的。

“嗯!忒蛮好的。”陈先生应道,“几个又都是熟人,平时讲讲也开心。”

“我也忖过住宿,早出晚归乘车也不方便。”岳母说,“小一(陈先生的儿子)不是读书去了吗?我就睡他那里。”

“嗯。”陈先生毫不犹豫的答应了,但还是在心里犯嘀咕,“岳母该不会察觉到我们夫妻分房而居,故意这样吧?好吧,大不了就是夫妻同床异梦罢了。”

陈先生不想纠结此事,只要她们母女俩不口角闹出矛盾来就好,他自己只是随型赋形的温吞水而已。她们母女相处时,做母亲的还是像对待未成年的孩子一样挑剔着年过半百的女儿,而女儿也厌烦母亲话吻太多——陈先生曾经说过让岳母来帮忙料理棋牌室,但陈夫人装作没听到一样,宁愿招不到员工,也不开口让母亲来帮忙做下手,做清洁工作。

现在新年刚过,岳母之所以有点热心于“洗碗工”的工作,这跟她目前的处境和曾经的保姆经历有关。

岳母家共有两间民房,其中一间出租给发放节日灯工作的人。因为关系熟络,租客常常免费借用岳母的人力和精力,而只在年末时送给岳母两条大黄鱼表示感谢:“老娘啊,把你辛苦了。这两条鱼意思下。”话说得很客气,但岳母心里并不爽!

“一年到头,我起早摸黑帮他开门关门。有时货送来他自己人不在,我还要收货验货搬货发货,便两条鱼理清了。我又不是他小工。有一次我在外面,他在临海电话打来,我说没在家。他只好委托别人了,回来后还送了一包中华四十几块。

“他们伙计要分开做了。伙计提头(提醒)他,让他请我帮忙,付工资给我,一月付个千几块。他一声不响,没讲请我帮忙,也没讲付钞票。恰看来是付不出的,还想不做声响让我白帮忙。说自己过去在菜场卖(海)鲜时,都有一个退休老太无事干的帮忙照看,也只在过年节时送一点海鲜表示感谢。想我也这样,忒要不得介。”

陈先生理解岳母的意思。虽然不计较钱多钱少的问题,但自己并不是可以被人轻忽的一个人。肯定和尊重,任何个体都是需要的,也不能闷声不响的白嫖他人的付出。低情商再加吝啬,注定是无法长久合伙处事的。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岳母也曾经多次邀请忙碌到吃不上饭的租户一起吃个便饭;岳母也想过如果对方继续租赁并准备雇用自己,也会跟他商量料理吃饭事宜的,反正多几个人吃饭也热闹,何况过去的一年来他们也没少蹭吃啊。

岳母是想妥当了,就等着别人开口“请求”了,可是别人也许并没有这个意思,都马上要开工了还一声不吭。为此,舅父为岳母支招,不用跟他谈什么工资的,让他自己看着给好了——总不会厚脸皮随便打发吧?这是舅父那个时代的经验,所谓的“腼腆凶”是也。笑面虎看起来人畜无害,实际上是最难让人应付的——给少了,怕人家说闲话;给多了,自己不甘心。所以,陈先生不同意舅父的说法。如果是帮人打工,还是先小人后君子,说好双方的责任和报酬;按约定来,大家都好。

岳母经过权衡后,认可了女婿的建议。因为一年多的相处和事实证明,你如果碍于情面而假客气,别人会信以为真,真的用两条养殖黄鱼来感谢并抹平你一年多来为他所做的一切的!

得便宜卖乖的人,不少;甚至白眼狼,现在也时有所见;还是交给规则来吧,谁也不欠谁,谁也都会心安理得。

等待了一段时间,还不见租户开口请求帮忙,劳碌命的岳母就心急的想着给自己找工作去忙忙了,所以小娥一说“招洗碗工”,岳母就有些心动了!她也认为自己还力所能及。

岳母做保姆的经历,也主要不是为了挣钱。在经营超市前,她们婆媳关系很紧张,俗语“共天下好过,共屋檐下孬过”,说的就是这种情形,当然还不到“不共戴天”的仇家程度。于是,为了避免彼此不顺眼而鸡犬不宁闹笑话,年近花甲的岳母主动外出做保姆去了。虽然只做了不到一年时间,却是岳母念念不忘而回忆无穷的一段美好时光。岳母常常说起“主人家尤客气的,又尊重的”,“阿婆,你鱼啊夹去吃了,同自己家里一样”,“阿婆,掇拾好了休息一下看电视”,“阿婆,这周末我们自己在家,你回家看一下,这点吃的你带上”,“宝宝,给阿婆拿个苹果。哎!宝宝尤乖的,跟自己外婆一样的”……

听到岳母转述保姆生涯,陈先生听得既欣慰又心酸,还有点惭愧。家里事谁能说得清呢!能够找到自己心安的职业和安心的环境,这也是一种幸福吧。被人讨好尊重的别家保姆,跟受气嫌弃的自家“保姆”,真是感受悬殊啊。人活这一辈子,经历了风雨苦难之后,不就是图个儿女孝顺、安安生生、和和美美的晚年生活么!

此后,岳母又是兜兜转转于女儿超市和儿子便利店之间长达十年的生活了。这也是一段纠结多于心宽的日子,而且长年呆在店铺里难得外出放风,不是监狱胜似“坐牢”的长期徒刑啊。

终于告老还乡了,宁静安稳的乡居日子没过几年,岳父就因急病溘然长逝。

“老倌老太恰过两年好日子,老倌就死了。我命怎么忒苦啊!”

听着岳母的号啕大哭,陈先生不禁眼泪汪汪,也不知道如何安慰。

生离难,死别亦难矣!只有好好的对待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才算不辜负她把宝贝女儿托付给自己了。陈先生想,没有了亲爹亲妈,这个岳母就是更需要自己真心以待的亲妈了!

一辈子要强的妇人,在失去生前要嫌七嫌八的丈夫之后,突然就感觉失去了依托,需要一种心灵的慰藉了。也许她在女婿身上感受到了长久以来真诚的陪伴和真挚的心意,为了维系并深化这种翁婿之情,所以岳母主动的把部分积蓄赠予了陈先生。陈先生想着岳母也许是以此来暗示某种财产之外的愿景——相信陈先生能够像对待生母一样孝敬她老人家。终于在几番推辞之后,陈先生还是暂时的接受了这笔馈赠。

女婿自然是不能越过亲生子女的,血脉纽带也无可取代。陈先生给自己设定了一个底线:凡是陪伴岳母的活动,都先告知或征求夫人的意见。陈先生不想留下任何话柄。

在博物馆参观了两个小时后返回,路上岳母还是斟酌着做洗碗工的事,并马上回到棋牌室跟小娥她们商谈。

小娥她们麻将下午场刚好结束,正在接听食堂承包人的电话。老板告诉小娥,让她新学期继续来食堂上班,工资略有提高。

小娥问道:“那嫂子呢?”小娥称陈先生的嫂子也是“嫂子”。

“我找了一个会做大排面的,让她下面条了。”

原来嫂子只会下清水面条,却不会做大排面等多种面食。

“我嫂子勿做了,忒我也算了。”小娥说。

“这样啊……”老板沉吟了一会儿之后,电话里传出声音,“你俩都来上班吧,那人还没讲定当(妥当)。”

“洗碗工呢?”小娥问道。

“已经找了一个来上班了。”

“哦。”

“外婆,”小娥转头对岳母说,“老板讲洗碗工有了,目前不招了。洗碗也蛮辛苦的,冬天好一点,夏天尤暖的,蒸汽烙上来,穿短袖也汗水答答滴介!”

嫂子也在一旁说着“望望洗碗轻松,夏天老实蛮难熬的”;

陈夫人当然也是劝说母亲不要去做了,又不差钱,“别人讲讲孬听,以为儿囡不养老娘,头毛白衰衰了还走去洗碗挣钞票”;

陈先生干脆不发一言,岳母想去就顺着她的心意;去不了,就不强求——人家老板已经安排好了,就没有必要去争做“洗碗工”了。而且说不定能干会说一个顶俩的岳母去了之后,反而加剧了内卷,更是对小娥她们构成了潜在的威胁,闹出矛盾就更加不值得了。

看着默然不语的岳母,陈先生实在自嘲不了之前一厢情愿的规划是“佛头没塑,先塑佛卵”了。先前有多少的开心和憧憬,现在就有多少的失落、尴尬和苦恼。对于像岳母一样劳碌了一辈子而闲不住的乡村人,即使闲暇之余也不会选择搓搓麻将、跳跳广场舞、呼朋引伴结队旅游的休闲生活,而日趋老龄化、空心化的农村,他们也无法回到过去那种串东家访西邻的淳朴生活了。他们就是行将被信息时代娱乐至上的现代生活所自然淘汰掉的人,被遗忘在叫做“农村”的孤岛上,慢慢走向生命的终点。如何引导“失乐”无助的乡村老年人,开发新的生活方式,寻找新的生活乐趣,充分享受生而为人的快乐,进而提升幸福感,这对于新农村建设来说,实在是任重道远。

“哦,没的做也没关系,在屋里串节日灯是了。”岳母缓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一个人了就是没处(不能)闲着,还是要找点事件做做,这样日子才过得落。”

晚饭后,陈先生坚持送岳母上车,不过两人都没有说起什么。所有的一切,特别是痛苦和不幸,最终都得独自去承受,去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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