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房子盖好了,大姑住东厢,我住西厢,中间是天井,这辈子都不分开了。"

我拍着图纸对大姑说。

她擦着眼角的泪,点点头。

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个晴朗的开工日,我十岁时离开的母亲,会穿着高跟鞋走进这片黄土地。

01

我是在父亲死后第四十九天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的。

那天,母亲林美把所有的黑纱都收了起来,在雨水冲刷过的天空下,她换上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

村里人开始议论纷纷,说我母亲林美不像个死了丈夫的女人。



我听见她对着镜子描眉,嘴里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父亲的遗像还立在堂屋正中,黑白照片里,他永远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眼神里藏着一片我读不懂的忧郁。

"建子,娘跟你说,这日子没法过了。"那天晚上,林美摸着我的头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其实我什么都不明白,我只知道父亲从工地上掉下来,就再也没回来过。

林美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彩,那种光彩我后来在很多女人脸上看到过,是一种不甘心,一种想要挣脱的欲望。

"你乖乖的,等娘找到出路,就来接你。"她抚摸着我的脸颊,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相信了她的话,就像相信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一样。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发现母亲的柜子空了,她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只给我留下一封薄薄的信和二十块钱。

我十岁,不会哭,只是呆呆地坐在门槛上,看着那条通向村外的泥泞小路。

村里人又开始议论了,说林美早就看上了镇上开拖拉机的张师傅,说她嫌弃家里穷,说她不是个东西。

我听不进去,我只知道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大姑是第三天来的,她风尘仆仆,衣服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柴火味。

"建子,跟大姑回去吧。"她蹲下来,把我抱在怀里,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坚定。

大姑比父亲大八岁,她嫁到了隔壁村,有个丈夫,有个比我大三岁的儿子王涛。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带我走,也不知道等待我的将是什么,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跟她走,可能会饿死在这个破屋子里。

大姑家的院子比我家大,中间种着一棵老槐树,夏天能遮住半个院子的阳光。

表哥王涛站在院子里,怯生生地看着我,又好奇又警惕,像是在审视一个闯入领地的陌生动物。

"涛子,这是你表弟,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弟了。"大姑搂着我的肩膀说。

王涛点点头,但眼神里藏着我看得懂的不情愿。

大姑丈坐在堂屋里抽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阴晴不定。

"你弟弟的事,我管不着,但这小子吃的穿的用的,都得从你的那份里出。"他隔着烟雾对大姑说。

大姑点点头,眼神坚定如铁,我在她的手掌下,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像是一条缓慢流动的河,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大姑在外面做工,回来还要织布,腾不出手来做饭,就教会了我和王涛怎么生火做饭。

我学得很快,没多久就能做出一锅香喷喷的米饭。

王涛总是抢着抓饭锅底的锅巴,说那是最香的部分,我不跟他争,因为我知道我的地位。

大姑丈不太说话,但他的眼神总是让我感到不自在,仿佛我是一个不应该存在的意外。

"当初你爹选了你娘,真是瞎了眼。"有一次,大姑丈喝了酒,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伤感,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大姑听见了,脸色变得苍白,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碗筷收得更响了些。

那时候的日子,是灰色的,褪了色的,像是一张老旧的黑白照片,看不清细节,只能感受到那种压抑的氛围。

02

学校是我唯一的避风港,我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我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每次考试回来,大姑都会摸摸我的头,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

"建子有出息,以后肯定能考大学。"她常常这样对邻居说。

而王涛的成绩平平,大姑从不比较我们,但那种无形的对比总是存在的,像一堵无形的墙。

十三岁那年,我拿到了区里的奖学金,是一百元钱。

大姑高兴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她用那钱给我和王涛各买了一件新衣服,剩下的都存了起来。

"这是建子将来上学的钱。"她像守护珍宝一样把钱藏在了缝好的枕头里。

王涛看着自己的新衣服,眼神复杂,似乎在想,为什么这钱是我挣来的,却要分给他一半。

那个冬天特别冷,大姑的手冻得裂开了口子,但她始终没给自己买一副新手套。

我看见她用煤油抹伤口,在灯下缝补衣服,脸上的皱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



十五岁那年,村里通电了,大姑把积蓄拿出来,给家里安了一盏电灯。

晚上做作业不用再点煤油灯了,那种明亮让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希望。

王涛却对读书越来越没兴趣,他开始跟村里的一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混在一起。

大姑愁得睡不着觉,经常半夜起来,站在王涛的床前发呆。

"涛子这孩子,性子太野了。"她轻声对我说,眼里满是担忧。

我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因为我知道,我不会让大姑失望。

高考那年,我考出了全县第三名的好成绩,被省城最好的大学录取了。

村里人都说王建有出息,连村长都亲自上门祝贺。

我看见大姑红着眼眶,悄悄地抹眼泪,她的手因为长年劳作已经变得粗糙不堪。

"你爹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么优秀,也会高兴的。"她抱着我,声音哽咽。

王涛站在一旁,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眼神却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大学需要交一笔不小的学费和生活费,大姑拿出了这些年攒下的所有积蓄。

"够了吗?"她忐忑地问我,手里捧着一沓皱巴巴的票子。

我点头说够了,其实我知道这钱最多撑一年,但我不想让她担心。

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毕业后找个好工作,报答大姑的养育之恩。

就在我准备离家去上大学的前一晚,王涛喝醉了酒,在院子里大哭大闹。

"为什么是他?凭什么是他?"他指着我,眼睛通红,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

大姑拉住他,低声安慰着什么,我站在屋檐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愧疚和无奈。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王涛的痛苦,他不是恨我,而是恨这个不公平的命运。

03

大学四年,我勤工俭学,几乎没花过大姑的钱,每个假期都会带一些小礼物回家。

大姑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但她的眼神依旧明亮,每次看到我回来,都会露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王涛早已辍学,跟着一个建筑队到处打工,很少回家,偶尔回来也是匆匆而去。

大姑丈因为常年吸烟,患上了肺病,整日卧床,脾气比以前更坏了。

我毕业后,通过在学校认识的朋友,进入了一家建筑公司工作。

凭借着对图纸的敏锐理解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我很快得到了领导的赏识。

三年后,我积累了一些人脉和经验,开始自己创业,成立了一家小型建筑公司。

生意逐渐做大,我也从当初的穷小子变成了小有名气的企业家。

每次回家,我都会给大姑带很多礼物,但她总是说不需要这些,只要我平安健康就好。

有一次,我带着一台彩电回去,村里人都跑来看稀奇,大姑却只是笑笑,说家里没地方放。

我这才注意到,大姑家的房子还是那么破旧,夏天漏雨,冬天漏风。

大姑丈的病越来越重,需要经常去镇上的医院看病,家里的开销也越来越大。

王涛创业失败了几次,欠下了不少债,大姑偷偷把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都给了他。

我三十五岁那年,大姑丈去世了,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

大姑的眼泪很少,仿佛这些年的苦难已经耗尽了她的泪水。

葬礼后的第三天,我对大姑说:"大姑,我要给您盖一栋新房子。"

大姑愣住了,然后摇摇头:"不用了,我这把年纪了,住什么新房子。"

我坚持道:"这房子盖好了,大姑住东厢,我住西厢,中间是天井,这辈子都不分开了。"

大姑的眼眶红了,她捂着嘴,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请了最好的设计师,设计了一栋既有现代舒适度又保留传统风格的四合院式住宅。

村里人都说王建有孝心,说大姑这辈子没白疼我。

开工那天,我特意选了一个好日子,请了村里的老人来做法事,祈求工程顺利。

大姑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服,站在一旁,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

王涛也回来了,他比以前瘦了,眼神里的锐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

"谢谢你,建子。"他主动跟我握手,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真诚。

就在我们准备动土的时候,村口突然驶来一辆黑色的豪车,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车门打开,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走了下来,她戴着墨镜,穿着一身名牌,在这个破旧的村庄显得格外刺眼。

我认出来了,那是二十五年没见的母亲,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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