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
平壤的秋天带着凉意的风,郭阳被这声清喝惊醒时,电动车的轮胎距离他的膝盖只剩半米。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姑娘拽着他的胳膊后退两步,胸前的金日成徽章在阳光下晃出一道细碎的光。
"同志,过马路要遵守交通规则。"女交警松开手时,郭阳闻到她发间飘来淡淡的皂角香。十月的风掀起她的大檐帽,露出耳后别着的木兰花发卡,塑料花瓣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是2017年10月15日,中朝合资机械厂的中国工程师第43次走过这条斑马线。过去三十天里,他总能在万寿台岗亭看见这个身姿笔挺的姑娘,她指挥交通时的手臂像跳芭蕾般优雅,却在发现有人闯红灯时瞬间化作利箭。
"我叫郭阳,中国人。"他慌忙掏出工作证,俄语腔调的朝鲜语惹得姑娘抿嘴一笑,"能请你喝杯玉米茶吗?"
远处大同江面浮着薄雾,渡轮鸣笛声里,姑娘胸牌上的"李孝慧"三个字正在反光。
三周后的傍晚,郭阳蹲在樱花树下数了237片落叶,终于等到孝慧换岗。她解开发髻的动作让郭阳想起母亲在苏州老宅梳头的模样,只不过朝鲜姑娘的辫梢总系着红绸带。
"明天我休假。"孝慧将大檐帽夹在腋下,露出内衬的雪白衬衫领,"凯旋门游乐园的摩天轮...能看到整个平壤。"
当过山车冲下轨道的刹那,孝慧的绸带拂过郭阳的脸。她尖叫着抓紧他的手,中文混着朝鲜语在空中散落:"慢点!西八郎!"暗处戴鸭舌帽的男人举起相机,快门声淹没在人群的喧哗里。
那个周末的黄昏,郭阳在牡丹峰脚下的小院里见到了李昌浩。老人劈柴的斧头悬在半空,目光扫过他特意换上的朝鲜传统马褂:"中国人?"木屑纷纷扬扬落在郭阳肩头,"我姑娘是要嫁给平壤大学生的。"
泡菜缸在墙角泛着红光,孝慧母亲端来的打糕碟磕出细碎颤音。郭阳咽下喉头的酸涩,瞥见西窗下的牡丹峰牌自行车——车把缠着褪色的红布,后座铁架上还沾着干涸的泥点。
往后的每个清晨,露水还挂在玉米叶上时,郭阳就出现在篱笆外。他学着用草绳扎裤脚,却被竹刺扎得满手血珠;雨季抢收时摔进泥沟,孝慧父亲冷着脸扔来毛巾,却在他发烧那夜悄悄添了床棉被。
转机出现在2018年开春。当郭阳用《卖花姑娘》的唱词说出"阿伯吉,请尝尝这个",老人夹泡菜的筷子突然颤抖起来。窗外的冰凌正在融化,滴落声里混着孝慧压抑的抽泣。
父亲准备的四件特殊陪嫁——牡丹峰牌自行车、大同江洗衣机、开城高丽参和手工刺绣被褥
婚礼前夜,李昌浩在仓房擦拭那台大同江牌洗衣机。这个曾在机械厂工作三十年的老技工,特意选了带脱水功能的型号:"中国潮湿,被单要甩干些。"他抚摸着洗衣机外壳上凸起的牡丹花纹,想起女儿小时候在江边浣衣的背影。
四件嫁妆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开城高丽参用红绸扎成并蒂莲,牡丹峰自行车后座缠上了新红布,而那床刺绣被褥的金线里,白头山与长白山的轮廓在暗纹中相偎相依。
《阿里郎》的旋律响起时,孝慧赤古里裙带上的银铃叮咚作响。父亲为她整理衣襟的手突然停顿——二十年前送女儿上小学时,这双手也曾这样抚平她胸前的红领巾。
"在中国要是想家..."老人将刺绣被褥塞进行李箱,金线牡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就盖这床被子。"他突然转身,深蓝色中山装的肩头洇开两团水渍。
此刻在北京的出租屋里,孝慧正对着手机发呆。屏幕显示着平壤时间,比北京时间快半小时。月光透过纱窗落在那台老式洗衣机上,大同江牌的金属铭牌已有些生锈。郭阳轻轻将妻子耳后的木兰花发卡扶正,发现她的睫毛上凝着细碎水珠。
窗外飘来炒年糕的香气,恍惚又是平壤小院里炊烟升起的黄昏。洗衣机开始脱水轰鸣,盖过了孝慧轻声哼唱的朝鲜童谣。那床绣着双山的被褥静静铺在床上,金线在黑暗中隐隐发亮,如同永不熄灭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