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沙子 画|马桶

1

石墩子是个船拐子。也就是个驾船走江湖的人。

拐子,是旧时长沙话中特指的“人贩子”。长沙老话中,还有一个类似的名词——啜巴子,指行哄骗之事的人。

小满,正是江河水满的时节。

船东刘治修到湘江河边发了一船糯谷种,又多走几脚,看了那条新买的三桅船,自是眉开眼笑。

见到几个伙计围着他转,河边一个打浮(bao2)泅的半大伢子爬到趸船上,满头滴水,冲着船东呢嘴一笑,“老板,我想到你的新船上当小工。”

刘治修看到这个黑皮伢子,心里喜欢,开口竟是:“我要你上船吃干饭哦?每月还要关饷。”

“我是一条黑财鱼呢。”

“你不过就是几下‘狗刨式’,哪个都会。”

“那……我扎个沕(mei5)子给你看。”

“咕噜”一声,潜入水中不见踪影,过了好久,才从十五六丈开外的江面上露出一个光头来。

刘治修笑了。这个后生子,水里、岸上都是一条傲腿,这样的好帮工,到哪里去找啰。自然是不想放手,就应承了:“安心在我箇里做啰,年年给你加饷银。”同时他心里也是有个小算盘的,日后再细看——十年识人呢。


小暑。石墩子下河上船。他其实是老实人一个。

那年,他行船到湘阴躲风亭运鲜鱼和菜藕,在杂货码头的柳树下,看到一个蜡烛包,一块蓝印花布抱裙的口子上,露出一张黄皮刮瘦的小脸,心里清白是弃婴,想快步走开。“嗯呀”一声,式如是在呼喊,随即“哇啊哇啊”地哭着,那蜡烛包也在轻微摇动。

石墩子提脚不动了。弯下腰来,抱起,走到堤岸上的茅屋子里,找细脚子婆婆要了一碗米汤……而后将婴儿抱上两桅船,一口北风鼓起船帆,送回了长沙。

石墩子进屋的头一句话:“娘吔,我捡了个妹妹回哒。”

“那好,省得我十月怀胎,又省哒我费力生崽。”娘笑着,一口应承,心里开始打小算盘。

当年的他,十五岁少年郎。用今天的话讲,实在是“暖男”一枚。因其身胚壮实,肩宽腰圆,人送外号“石墩子”。

三个月后,娘请刘老板给女婴取个大名。

刘治修脱口而出:“湘江河边生的,洞庭湖边捡的,就叫做‘胡小江’啰。”

在四水流域及洞庭湖平原一带,古早时,有一个隐密又玄妙的“排教”,名声不大,若隐若现。

找一个佐证:早几年,笔者还在装修队的一个木工师傅口里听他说:“我就是‘排教’的,排古佬、船拐子箇些水上漂的,我一讲,大家都心里有个三六九啰。”

此人的手艺精当,亦能用机巧之术、平凡之药降治数种疑难杂症,故偶尔有人请其出山,或施术,或下药。这号“禳异子”,听上去有点不入流,却也奇效显,顽疾愈,且获丰厚回报。

这类民间传说,从来是平头百姓的谈资。但,“奇淫之术”的标签,却又在人的潜意识里浮起。

眨眼十几年,细丫头一脑壳的黄毛变成了一条水墨色的长辫子。

石大嫂子要把养女胡小江娶为媳妇,特事到了师敬湾那棵酸枣子树下,找媒婆皮姑子讨主意。

“哎呀呢,”皮姑子一口清,“你就请刘老板保媒啦。”

“我崽的船东,我怕开得口。”

“算我的。”皮姑子说。

刘老板听说以后,气一跌,他早就想把石墩子招郎入室的,结果慢半步,上好的女婿就如同煮熟的鸭子下了河,可惜可惜!

到底是个吃江湖、走四方、有气魄的老板,石大嫂一开口他就答应了,“好的。头一条,我送十二块光洋,让石墩子在藩城堤下的明月池盖新屋;二一条,按月关饷,你要钱急用,我提前先发半年的饷银给你。”

石大嫂子喜笑颜开。

一正两偏的木板茅屋立地而起,在那一带的茅棚里蛮打眼。

刘治修和石嫂子又照皮姑子的套路,让胡小江成亲的当天一早,到了刘公馆吃早饭,换衣裤,披红纱,盖头巾……

唢呐子一响,锣鼓丁子一敲,喜轿帘子一卷,“呜哩哇哩”,客客气气,欢天喜地,送到了藩城堤。

胡小江的肚皮争气,三年间生下一儿一女。

石大嫂子很高兴,“一男一女一枝花……就是箇样,再莫生哒。我难得带,屋里也冇得钱养。”

那胡小江的肚皮式如喊得应,就此打住了。


胡小江是个勤快人,更是个能干人,一日三餐,安排得熨斯熨帖;四季衣衫,打理得次一次二。买一陶钵豆腐脑,先让二小一老喝一碗白糖豆花;再开一菜碗豆花汤,撒一把葱花,一青二白,煞是好看。又加一调羹龙牌酱油,滴半调羹麻油。隔壁邻舍都只喊是闻了流口水呢。

刘治修想招石墩子做女婿的事传了出来。有人拿石墩子开玩笑,讲石墩子吃了亏。

石墩子一笑,“我下力气的身胚,那刘家大小姐哪里受得住?再讲,我粗茶淡饭的吃惯了,餐鱼顿肉也吃不惯。”

那天夜深,和胡小江吃了“鲜鱼”。

一时尚无睡意,胡小江就把心里的梅子核吐了出来,“我听别个讲,‘船家不救落水人’,是真的不啦?”

“真的。”

“难怪喊你们‘船拐子’啰,冇得一点善心。”

“老帮子讲,是阎王派水鬼来收那条命,哪个要是出手相救,水鬼就会找那个船家的岔子,捉起去当替死鬼呢。”

“罢也罢也,还是有个说法的哦……哎呦,你莫碰到就万福哒!”

连吃了几服“后悔药”,刘治修心里叫苦不迭,幸好大女嫁了一户殷实人家,日子还顺遂(xi4);也晓得石墩子是个实在人,不做计较,反倒是想要重用他。

当然刘治修还是有过得想的事:又买了一条旧二桅船和五条板划子,还入股洞江船务公司,合伙买了一条小火轮,一口气拖得三条木驳船运货。

举凡铜官陶瓦器,丁字湾麻石,宜宾川盐,澧县井盐,洪江桐油,斗米咀稻谷,岳阳风干鱼烟熏鱼,有货必接。

生意做大了,自然要人用。让石墩子当了帆船船队的舵把子,还想过几年分点股份给他,只是把话留在心里,没讲出口。

石墩子讲不出几句场面上的说辞,心里清白跟了刘治修的脚步子走,那水路会越走越顺,岸路会越走越宽。

2

且说石墩子在十几年里头,下洞庭,上潇湘,漂澧水,走沅江,做事沉稳,言语恳切,广交朋友,勤学好问。看天色,驾大船,驶风帆,支令纤夫,诸事皆得心应手,即便是旁门左道、民间杂术也知晓个十之七八。

夏日,刘治修的三女贪口福,去冰室喝了几杯果子露,哪晓得半夜便是水泻,接连数日,到四怡堂的老郎中手里把脉后取了三个单子的中药,连服九天,仍不起效。

急得做爷的搓手跺脚,喊了石墩子到学院街二府坪的公馆里来“画水”。

石墩子一看那口痰盂,半缸稀水,夹杂着浓腥扑鼻的红白冻子,随口一句,“啊吔,赤痢啦。”心中就有了个三六九。

众人听到“赤痢”,莫不惊恐。民间早有传闻,若此疾缠身,半月不止,小命难保。

石墩子随即把黑灰陶瓦鼎交给下人,“装满米,送过来。”还吩咐一句,“拿一个浅口菜碗,装满一碗清水来。”

又打开布包,摸出三支黄香与两根红烛,点燃,插在黑灰陶瓦鼎里,凡三叩首,五拜磕,且念念有词。

一圈家人屏息肃立。在含混的“啊咪叽哩”念叨声中,石墩子展开一张黄表纸,那上头印了一把双锋宝剑和一支三叉神戟,交接成斜十字状。

全场人满眼敬服,哪敢动弹。

第二张黄表纸上印了“太极八卦图”,中央是“阴阳首尾”的太极图圈,排列在四周的,是各色卦符。众人心里多少看出点门道,头一宗是请了剑戟,二宗又求来了神。依稀听到一句“张天师下凡助弟子擒妖”。

第三张黄表纸上印的就是一眼看清白的画图:天上一条青龙吐水,左侧二牛耕田,右侧三童戏蝶,正是四季清平景象。

果然,三张黄表纸叠好,敬天拜地之后,复在明烛上点燃;旋即,举起焰火对四方各绕一圈。

说来也怪,黄表纸任意旋转,却是不散碎,竟是蜷缩成一堆轻薄纸灰,由人放进那浅口菜碗里。

“等下子,让三小姐把箇碗符水喝了。”

众人散去。刘治修打了一个两块光洋的包封。

石墩子也不推辞,接了,“按说,我不该收的,刘老板对我、对我一家都是恩重如山。我收的是神佛下凡的脚力钱,平日里用作烧香上贡。”

石墩子叮嘱下人:“清早,到南门口菜市买乡下送来的鲜马齿苋,煎两菜碗汤水,”又从布袋里摸出一个丁贡纸纸包来,对刘治修讲,“冲兑半调羹药粉子,早晚各一次。”

刘治修接了,连连称谢。

“箇药苦啊,苦得厉害!”石墩子又讲,“不能吃糖,可以漱口。每餐只能吃一碗米汤、半个蒸蛋。”

三天止泻,五日大便如常。

刘治修碰到石墩子的娘,说起此事。作娘的得意,“我崽是信了‘排教’呢,学了些密法,得了几样偏门。”

刘治修连连摇脑壳,“他跟了我箇多年,我何解不晓得?”

“他是个实屁眼,不晓得开口讲。我告诉你啰,下河街的一个船夫得了巴骨牛瘫,都被他诊好哒呢。”

“啊呀,巴骨牛瘫,”刘治修惊骇得高声一句,听名字就起了一身鸡皮坨,“会烂脱脚手的呢。厉害的只怕还会送命!”

说完,心里感叹,真的要好生待他,日后有大用。

他不晓得的事,其实不多。比方讲,石墩子练出了一手用油灰给木船补漏的手艺,刘治修早就晓得了。

刘老板主要用他的驾船技艺,毕竟运货赚钱才是正道。

3

条子云挂在蓝天上,一条条的,几多好看。

望一眼,石墩子心里就有数,三天内无风无雨,随便运么子都是好时节。

刘治修给了他一张跑铜官的单。

一路悠悠走下水,又挂帆借一口东南风,中饭前就到了铜官码头。这里一年四季热闹。几十口窑天天出货,百十条大小船只往来如梭。

石墩子让徒弟漆麻拐守着挑夫上货,自家就到街面上的“厚义全”窑口的店铺里喝茶去了。

郝老板泡了一壶古丈毛尖,让人摆了一碟子大红袍(盐炒花生米)和南瓜子,两个人湖里海里扯得痛快。

晚饭前,又请船上的几个人到对河的靖港镇,吃了一席“八大碗”。

次晨,天麻麻亮就起锚了。看样子,半下午能在西湖桥码头卸货。过新河三角洲,石墩子就从漆麻拐手里接过了舵把子,开口又把主帆跟侧帆都收了。沿河的港口码头好生热闹,河里铁壳子,木船子,货驳子,板划子,不可尽数。

石墩子把三桅船驶到了河西侧的三分之一,小心翼翼,是要避开快行的大船。毕竟载了一船的低温绿釉壶缸和大小蒸钵等货物。

到轮渡码头时,遇上一条渡船,“吭哧吭哧”开过,尾桨卷起一阵浪头,三桅船就有点侧偏,船身随波摇晃。陶瓦器多为空心货,看着船舱板上堆得吓人、鼓起好高,其实不重,吃水高,舵把子握在手上有种轻飘感。

好巧不巧,对面一条独行的小火轮汽笛长鸣,全力开过。这家伙是拖货的,马力足,吃水浅,浪涌大。

偏偏又碰上顺水!

三桅船遭两股浪头的夹击,倾斜着船身,头尾摇摆着,起伏仰落。舱面上,那些用麻绳穿缀在一起的单耳瓷罐、薄壳瓦壶已经被浪涌抖破了好几只,青绿色瓷片跌落在舱板上。

眼看着就要撞上轮渡的趸船——闷力一震——满船瓷器,眼看要支离破碎。

四个船工齐齐站在船东侧,想要压正船身。“听我的号令!”石墩子大声吼道,“三个人拿稳竹篙,准备顶住趸船!漆麻拐和我来扳舵!”

“一!二!三——起!”

三支竹篙撑住了趸船的前板,舵叶猛地侧偏,逼着船头对江心一拐——三桅船与轮渡趸船擦身而过!

“我崽啊崽!只隔得一拃宽呢!”漆麻拐事后绘声绘色地吹着,心里默神,箇只怕是我师父的独门绝技,哪天他心情好,要讨教一番。


刘治修单独打了一个三块光洋的包封。石墩子笑咪哒,“刘老板,你是好人。”

刘治修心里有数,一船瓷器,若要我做赔匠的话,哪里只止三块光洋。湘江河上,到哪里还找得到箇号人!

他好似无心地问了一句:“你那招术,是哪个师傅的绝活吧?”

“排教的保命功夫呢,叫做‘蛟龙摆尾’,专用于过激流险滩的。”

刘治修连连点头,那排教里还是有傲腿呢!

4

早年间,日常家用的盆桶,多为木制,不像如今,到处都用塑料制品。木料器物盛水,用久了,则木头沤得腐朽,出现滴漏,甚或是将盆底或桶底烂穿,烂跌。

桐油的隔水作用就凸显了。

因而,每年入夏起伏后,各家各户必将木盆木桶放在烈日下晒干后,刷一遍桐油。全城街巷,四八路里,围墙顶端,地坪中央,洗衣台上,院落当阳之角,到处晒了盆盆桶桶,是为一民俗景观。

船家,也忙着晒船补漏。藩城堤、下河街、坡子街、除坡街、西湖桥、大西门、小西门的河堤脚下,露天晒着板划子和蓬舱船。那几条二桅船跟三桅船是大买卖,就要临时搭起离地三尺的木架,把船身托扣起来,才能行补漏之事。

好太阳呢,从东头朝阳晒到西头落日,一整天,那缝缝坑坑、烂木朽板就都原形毕露了。随后,就要油船,补漏。这是船家的一件大事。

桐油石灰是补漏用的。其技法,讲起来简单得很:把熟石灰粉调上桐油,搅匀,捏成团状,再用铁锤反复敲打,至适用状态备用;再用食指将油灰囮入木缝或朽烂之处,待阴干后,泡水七日,方可使用。

给木船补漏的手艺就繁杂、精巧得多。每至立夏,刘治修必吩咐石墩子:“今年你看哪几条船上岸。先看好想好啊,油船补漏的事,随你调排啰。”

石墩子心里清白,主家的倚重是不能辜负的,自然是要加倍上心;再则,一个多月不要下河上船,免了头顶烈日、脚踏波浪的苦,那就乐得在屋里跟堂客好过。

有人妒忌,“明年子,你堂客又会生个满崽啰。”

石墩子哈哈一笑,“你奈我如何?我凭手上的本事吃饭。”

徒弟漆麻拐杀短锯子,“那你胯里的本事也足啰。”

一圈船工都哈哈大笑。


石墩子先去老庙玉泉山敬了菩萨求了签,又包了一袋子香火灰。

从“排教”那里交了一垛钱,磕九个响头学来的手法,就要避开外人了。关门闭窗,但行秘事。

头一招,用细目筛子多筛了几轮石灰,那就只能用头发丝那样的细铜丝筛啦,能过去的都是汗毛粉;第二招,掺几味碾细碾细的中药粉,防蛀虫的;第三招,更为玄秘,先把河蚌干壳放烈日下晒个焦干,敲去皮面的黑壳,找铁板一块,置于暗火上焙干,炸裂碎开,再用碾子碾成细粉,加入油灰中——老帮子口传的密法,说是此灰入桐油石灰后就紧密,干硬,遇水后则膨发,起壳,用来补木船的漏缝、小洞和朽板,便是上佳之品。细想,那过硬是有点道理,忠信园的童药师就把这个把戏叫做“珍珠母”。

经石墩子这一手操持,那几条木料船,自然是比其他师傅补的船要多用个三两年。

接连几年上岸晒船、油船,胡小江的肚皮没得一点响动。那倒不是两口子没耍戏,却是石墩子到童药师那里求了方子,两服下肚,管事半年。

信都不晓得,大崽石顺同初小毕业(旧时的小学,读四年为初小,读六年为高小),小女石顺妹也进了三年级。

期间的大小事体就不细数,锣鼓喧天的是“四野进城”,长沙和平解放;再就是“过江轮渡”开通,千年天堑两轮通;其三,刘治修的“长盛船队”合并进了市船运公司,“四野”的牛连长当经理,刘治修任船管股的股长。

三伏天,木船上岸油船和补漏,就归刘治修管了。

那条三桅货船,倒扣在河边头的沙坡上,连晒七日,宽缝细坼、漏洞朽孔就都出来了。

崽女放暑假,跟在爷的屁股后头,到河边头凑热闹。崽是晒得一坨煤炭,女儿戴一顶烂草帽也是晒得脸皮黝黑。

石墩子拿一根铁木棒,冒着七月的烈日,围着三桅船转,先用木质的一头在船板上敲打,侧耳细听:响声沉实有回声的,即为好板子;响声虚空而低哑的,便是朽木……调头把棒子的铁头插下去,用力一挑,朽木掉烂一地,再用白粉笔划一个大圈。

细细摸摸,一天下来,那三桅船一身都是白粉笔圈圈;尤其是左舷的一块侧板和船头的一大块顶板,那白圈圈划得又大又重,还加了一个三角形符号,是要换整板的提示。

石墩子那手常年摇船桨,撑竹竿,把木舵的,可怜天哎,那里又拿得笔杆子啰。让石顺同帮忙填“修理单”,他只喊“有几个字写不出来呢”。

石顺妹呸哒他,“你读书是从屁眼里读进去的。”接过笔,三五两下,散学。

刘治修讲:“你妹子读书就比你崽得劲些啦。”

“高小毕业,就让我崽跟我下河跑船啰。”石墩子一口气就跟他定了盘子。

刘治修又问:“顺妹子哎,你高小毕业哒,那你又何式搞呢?”

“进长郡读中学,跟你女儿一样。”

“那就要你爷多赚点钱啦。”

石墩子一笑,是为女儿的志向高兴。

“那你给我爷多关点饷银啦,”顺妹子一副傻笑的模样,“我屋里全家就会好高兴的……让我娘给你到玉泉山多烧一炷香啰。”

“你长大哒,会是个人物呢,”刘治修点了点头,又拍了拍石墩子的肩膀,“发狠赚钱。”

石墩子连连点头。

刘治修回办公室,多看了一眼“备料单”,默神良久,吸了一支烟,喝了半杯茶,又吸了一支烟,才拿起笔,动手改了几个字,就交给库房发放各类材料了。

牛经理看到几张加急货单,不假思索,答应了船队队长的要求,把石墩子临时抽调出来,领头跑外江(出洞庭湖,进入长江水系)船队运谷米和茶油到汉口。

几趟下来,历时一个半月。再到河边头的沙滩上,那条三桅船已修补一新。

兜一圈,石墩子就皱眉头,左舷换板是要用柚木,黄澄澄的桐油下,却是清晰的杉木木纹;船头前板更要用柚木,才经得起碰撞,却是改用了松木……杉木和松木只能做面板料和舱板料啦!

进屋就问石顺妹。“我是按你讲的写的……我喜欢吃柚子,那个‘柚木’的柚字不得写错。”

又想,去问一下刘治修?

又想,三桅船就要下水了,急着去拖秋收的稻谷米长沙……只要小心驾船,那就明年起伏的时候我再多看一眼,多讲几句,多守几天。

5

隔年仲春,正是阴晴难料的时节。

两条三桅船接了运角灰(生石灰)的大货单,逆水去湘江中游的衡阳取货,再顺水下洞庭,入长江,去湖北嘉鱼。

牛经理二话不讲,就要石墩子当船队长。

走上水时,启蓬就借得一股偏北风,挂个侧帆即可,虽是逆水,却是空载,省力省时,倒也顺遂(xi)。

装上满满两船角灰。起锚时,石墩子闻到一脉油菜花的浓香,心里就清白,是风向转了,暖湿南风一吹,那右腿老疾就浮起一线隐痛……行船时切莫大意啦啊。

进主航道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二船,是十二年前上船的老徒弟在把舵。

走下水时,悠悠东南风就只能挂个偏帆。好在是顺水,即便是全舱满载,行船倒也还稳妥。

石墩子心里还是打小鼓。近几年,逆水运过丁字湾的麻石,有好多次,都是送到城里铺设街面的。石头重,吃水浅,大船面舱的侧板离水面只有一拃长,挂满帆,借北风,还是蛮松泛的。可此番装的却是角灰。万一碰上大风雨,角灰沾水就会发烧,膨裂,炸开,木料船则会在短时间内散架、下沉,满船角灰瞬间会把江水烧开,驾船人逃命都来不及……

按船家的老规矩,汛期是不运角灰的。上货时,石墩子就交代了只准装八成。

湘江河里好大的桃花水,浑水滔滔,漩涡涟涟,南北季风,来回扯锯,阴晴不定,眨眼变天。

你要十二分的小心啦!

船过小西门码头,石墩子还卷了一支喇叭筒,喝了一陶杯老末叶,朝藩城堤一带看了一眼。女儿一定是在学堂里上学,胡小江要么就是在择菜做饭,要么就是在洗衣浆衫……

看得到铜官那些窑口的烟囱了,又想起了“厚义全”的毛尖,下回要再去一路,品一杯。

进湘阴,过了铁角嘴。洞庭湖上的北风顺着江面扫过来,两条三桅船先后把大风篷降了下来。

石墩子想快点到斗米咀,那里是湘江进洞庭湖的口子,洲滩多,且水浅。歇一晚,明天清早起锚,过了东洞庭,一进长江就走顺水,到嘉鱼就快了。

他吩咐了一句:“左右各两个,撑船。”半弯着腰,把船舵夹在胳肢窝里,空出双手,把脑壳上的罗布手巾扎紧了。这条布巾子用久了,松垮了,再回长沙,就要换一条毛蓝家机布头巾。

逆风过了鱼尾洲,过了躲风亭渡口,过了樟树港镇……

哪个也没料想到:几十年后,这个樟树港小镇团围四转的菜畦中、河洲上种的青辣椒,竟会称霸省城的大小餐桌,还会跟了那个无影无踪、无边无际、看不见摸不着的互联网走向全国。

一阵小雨的前奏过后,中雨斜泼了下来。

四个撑篙的船工冒雨加固了桐油篷布的边扣棕索,还绑贼一样捆紧了那扇收下来的帆蓬。满脸的雨水也顾不得擦,又操起了船篙——嘴巴沉默,心里清白。

又过了过萝卜洲、富贵湾,看得到濠河口了——湘江在此左右分流,环抱一个圆圈后,再在斗米咀汇合。

东侧河道稍宽,便于行船,也是船家常走的、到岳州城陵矶的水路,两条船首尾相衔而入。

行船不过几里,孰料北风加剧,浊浪排空,汹涌而来,两艘大船竟纸片折成的一般,任风浪推搡摇晃,如两败叶片。

“拿斧头,砍主桅!”石墩子一声断喝。

两个船工一齐上。一人左手搂着身边的缆绳架,右手搂着另一个船工的腰身;另一个双手奋力挥起斧头,玩命斜砍。三五斧头下去,只看到粗大笔直的主桅如香棍子一般被狂风歪断,再补上三两斧头,斜刺里没入水中。

老徒弟把控的后船,也依着前船的举措而动。

三桅船的摆幅减小了一点。

石墩子回头看一眼,举手指着风雨迷蒙中的河道:“退回……退!濠……河码头!”

后船稍小,装载也稍轻,在中心河道兜了一个半弧后,借北风之势,绕了个半圆弯后掉了头。石墩子松了半口气。

自家驾的三桅船却还是被顶风吹着,被侧浪推着,往后退。

石墩子背风而立,双手紧把着舵杆,如同丁字湾麻石锉出来的一尊等身石雕。尽管一身透湿,也未曾取下缠头布巾。布巾吸了头顶上、头发上的雨水,就不会一下子弥朦了双眼,才能勉强看清河道与堤岸。时不时,空出一只手来,把额头上的布巾挤干,把双眼的雨水擦干。

让船身在风浪中维持直身状态,就能减少风浪的阻力。

“呼”的一阵狂风扫过,鼓凸起一堵排空浪,“哗啦啦”拍打过来——

浪头拍过船顶的桐油篷布,浪花漫下另一侧的船边舷板。眨眼间,又一个排空浪卷涌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石墩子看见穿过第一个篷布铁圆扣的棕绳断了,篷布角如同一个淘气的伢子在上下招手,那浪头和雨水趁机往前货舱里流,一股白色的烟气冒出,那棕绳又从撩开的第二个铁圆扣里退了出来。

石墩子亡命疯子一般扑了上去,另一个船工把缆绳架上的备用麻绳扯了过来,两人联手配合,才又把掀起的桐油篷布又穿好,扣紧,捆牢了。

前舱的热气还在从篷布的缝隙里冒着,但是那“咵嚓”的炸裂声停息了。

哪个也讲不清前舱里的变化,也都晓得赶快到濠河口靠岸才是正道。

摇摆中的三桅船拗斜着船身时高时低、时快时慢地在河道里飘行。小船却是稍顺,大体上稳住了船身,时而直行,时而偏行的往濠河口码头驶去。

趸船上站了十来个水手,腰系救生绳,打算强行接驳、全力施救。

小船好歹靠稳了。又一阵横风扫过,不由分说的推搡着大三桅船横拍着撞在小三桅船的侧面船舷上,“咔啦啦”,撕心裂肺的船舷炸碎响声震麻了石墩子的耳鼓,手上的舵把子倏忽变得轻飘飘的——舵叶被震断了,虚空的把杆已经失去了抓握的意义。

大三桅船又被浪涌拖进浪底,随即扭过船头,还未回过神来,再次被后浪拱涌着抛上半空,砸到趸船的前角上,“嘭嚓”一声闷响,船头撞出一个大洞,船身两边的侧舷同时震开,船体如折断的细枝干,坐淹入水。

“船帆筒子!”石墩子一声大叫。

四人手忙脚乱地爬上船帆卷起的布筒子,那上面还有竹夹条,好大一卷,眼下正是逃命之物。

石墩子拼劲全力,撑起竹篙,把船帆筒子推了出去,再用竹篙点着船尾舵舱的仓板,往上一个拱跳,借助楠竹的弹力,飞到空中,又顺势把手上的竹篙往船帆筒子那边一推。

前舱水手接住了竹篙。

石墩子跌落在趸船一侧的麻石阶基上,只觉得右边大腿一阵剧痛。哪里还顾得上看腿伤,又立起身来,看着江面——

可怜天哎,那沉船处,就是一口滚水锅!一片蒸腾的气雾,急速冒出的大小热气泡不断翻滚,噼啪有声,一围抱多粗的船帆筒子下面已经煮成了布片,跌到水里的两个船工惨叫不绝。前舱水手凭借竹篙跳到滚水圈边沿,又把竹篙反推了回去。帆筒上的漆麻拐也是拼命纵身一跳。趸船上,堤岸上,哭喊一片。两条板划子救起了两个水手,也就赶忙折返到了岸边……

一个月后。

胡小江买了岳州港班轮回长沙的船票。石墩子面无表情,说:“退了。坐火车。”三个人在家属的搀扶下回到了长沙。

牛经理带着书记员来了好几趟,讲是要整理事故材料,前前后后问了好多,详详细细写了好多页记录,还按了手印,又特意找石顺妹,问了填写“备料单”的事。

几天后,又告诉他们三人,刘治修已经被送到公安局去了,先拘留,再审判。

刘治修的堂客和两个没出嫁的女儿摸黑来到了石墩子家,进门就跪地磕头喊救命:“你是我刘家的活菩萨呢,来世我们都到你屋里做牛马!”

石墩子本就腿脚不灵便,这下更是坐立不安,不晓得如何是好。


“你只要几句话,就救得我男人的一条命。你行行好,你顺妹读书的钱,我屋里包哒,陪嫁、生崽的钱也一样的!”

石墩子喉结打哽,就是吐不出一声半句来。

胡小江送她们出门,说:“老板娘子,你清白啰,他就是个一坨丁字湾的麻石呢!白长一张嘴巴!”

接连三天,石墩子整晚整晚睡不着,往事历历在目……

由于长期偷工减料的习惯,或许还带有些对公私合营政策的不理解和怨气,刘治修当初把“柚木”改成“杉木”和“松木”,导致船被角灰烧炸开裂,又被撞碎破裂,出了两条人命,在1950年代初,这被视为 “反革命破坏行为”,因而最终吃了一粒“花生米”。

石墩子几次做噩梦,惊醒过来,一身冷汗,额顶冒出几十茎白发。

石墩子从船运公司退职了,半瘸着腿,独自驾一条板划子在灵官渡摆渡,少言寡语,鲜有笑脸,喜抽喇叭筒。板划子的后舱板上,有个竹篾腰篮子,瓦壶大小,随船客丢几个银角子,一分,两分,五分,只要有那两绺禾线子的都行。

逢古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他定去玉泉山烧香;逢清明,必出资请和尚做一场法事。且疑难杂症,遑论远近,逢请必出,不收茶钱。

驾一条板划子,游行于江上,见到溺水之人,不论风雨或寒冬,定是一个沕子扎入水中,出手相救。

那一二十年间,湘江河上流传一句话:信排教的,只有他一个人破了规矩,倒是正了船拐子的名。

沙子

作者介绍:

曾到洞庭湖平原作田,也曾在纸媒捉“蚊子”(文字)。想当“拍客”,不料机不如人,技不如人;想当个“键盘侠”,哪晓得字不如人……怕懒得,好玩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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