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瑞桓


济南芙蓉街虽然只有432米,门牌号也只有一百多,但由于它是夹在官府、贡院、府学间的著名商业街,历史又可追溯到元朝,所以在时间长河的翻滚中,多少往事都尘封在了这条老街的缝隙中。

芙蓉街上的162号,这座民国时代老城内最早的机制红砖洋楼就是一例。

它虽被列为济南第四批文物保护建筑,但几乎没有它的史料,只听说这座楼是1958年由著名书法家魏启后母亲交给的政府。

关于这座楼是谁投资、谁设计的均无资料可考,只是在一些文章中提到它曾是广利顺杂货店、广聚恒洋货店和同生照相馆。

同生照相馆的全名是“同生弧光美术摄影公司”,在《1934·济南大观》中有条图文并茂的广告记载下了这座建筑:“济南唯一电光日夜大摄影场”,里面有“伟大富丽、美妙艺术化的各种布景”,有“高薪聘请的专门技师日夜拍照且价格低廉”。

同生照相馆可能是连锁的,上海、北京都有,1926年孙中山移灵的全过程就是这家照相馆拍摄的。

济南的同生是1934年由郭效阳注册。但奇怪的是,1940年后这座楼的照片上就没有了1930年作为同生照相馆时的三个凉台和一楼上方的“同生”招牌。

我小时候记得它二楼正上方的招牌写的是“美而坚”三个大字,所以,我一直以为它应该是个杂货店或鞋店。

我的童年在这座楼里住过几年,这是上世纪60年代父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后单位分的公房。

这座楼一进门是大厅,两边是二个套间和水冲式卫生间与很大的盥洗室,中间是木质中央楼梯,分两边上二楼三楼,楼梯底下是通的,下面还有个洞。

我虽然常在下面爬来爬去,但这个洞没敢下去过,大概是用来储物或躲避战乱的。

那时街道上或院子里常有些凸起来的土堆,下面就是防空洞,我家斜对面就有一个。

四楼是大平台,有整座楼那么大,白砂石铺底,四周是一米多高的围墙。

我们家住在一楼大厅左边的套间,有两个宽大的临街窗子。

窗台很宽,我和姐姐就把这窗台当“商店”,经常用父亲给我们做的木箱假装卖冰棍,冰糖的2分,牛奶的5分。

这份夏天的美食,是那个时代孩子最美的记忆。

那时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过家家的窗台,如今变成了一个一年租金就20多万的门头。

这个楼虽然本就是商业楼,但它是店,不是铺,窗子是玻璃的(据说是济南使用彩色玻璃最早的建筑),是用来展示商品的,不是老商铺的营业台面,所以窗外有两道固定的钢箍,两个窗子之间弯曲的钢管则成了我翻跟头的双杠。

一次翻跟头竟然胳膊脱了臼,被大人带到泉城路上的一家糖果店。

那里有位卖东西的店员一推居然就给我复原了。

大概是一点也不疼,所以只清楚地记得那里的糖豆甜而不齁,那么多五颜六色的糖豆装在与柜台呈三十度的玻璃罐中,瓶口朝外开着,给我接环的人的模样倒是一团模糊,甚至是男是女都没记住。

我想这个卖糖果的或许过去是干骨科的,要不怎么老街坊会告诉我父母去糖果店而不是去医院呢?

芙蓉街这条老街,上世纪30年代有记载的药店医院就有8家之多,因为50年后这条街的商业功能基本完全消失了,商铺都变成住家,可是那些开店的大多依然住在这条老街上。


我们家对面的住户——华子姐姐的爸爸夏连仲,就是著名的“三仙眼镜店”的创办者之一。

三仙就是三个“白胡子”老头,就像我们现在的合伙人,由于他们掌握了用水晶石磨眼镜的技术,生意特别红火。

后来在这条街上开眼镜店的好多都带“山”字:三山斋、一山斋、大三山、王山斋,上世纪50年代公司合营后还保留了山与仙,叫“山仙眼镜”。

我想这么多眼镜店都用“山”字,可能是蹭“仙”的热度,但会不会也可能是因济南有一座著名的千佛山和三座因太小不显眼的山有关呢?

取戴上眼镜才能看清山上的千佛、才能找到那三座只闻其名难见踪影的历山、灰山、铁牛山之意呢?

可见芙蓉街不仅商铺多,还很有文化。

所以这条街上很少见邻里之间掐架骂大街,自家的孩子可以打,但邻居们都和和气气。

和气生财是历代商人都秉持的为人之道。


我家算是个外来户,但与邻里之间却十分融洽。

华子姐姐的妈妈夏娘娘叫我“小茶客”,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整天像上班一样准时去人家家里喝茶;

住在我家楼后的明明家,就是我免费的幼儿园。

有时玩嗨了,大人叫我回家吃饭都装作没听见。

但我有个软肋——爱打酱油。

我这小癖好被大人拿捏得死死的,一喊让我去打酱油肯定秒回。

卖酱油的副食店在芙蓉街南头和北头各有一家。

酱油都是在大缸里放着,顶上盖着半开半合的木盖,缸沿儿上挂着个小竹筒舀子,打几级就从几级的缸里舀。

我那时觉得一二三级,哪个级别都好吃,酱油泡馒头加点香油,不亚于现代孩子爱吃的麦当劳肯德基。

明明家最吸引我的当数那些五颜六色的漂亮的扣子珠珠和玻璃球。

有人说我们家住的楼过去就是明明家的。

她家西厢房的东墙紧贴着我家楼后面的墙,要按“让他三尺又何妨”的精神,这样没间距的建房是不合规矩的,除非是一家。

据说芙蓉街162号在20年代是广聚恒洋货商店,明明家的扣子真不像我们传统的老式扣子,很有西洋味。

所以芙蓉街162号到底是谁家的,可能明明会知道。

遗憾的是,几经打听我也没有找到明明的下落。

但这座楼按推算建于上世纪初,我想即便找到明明,可能也说不清。

可以肯定的是当年能建这样一座有现代理念的楼,实力一定不一般。

我记得芙蓉街5号院,原来是做金融的“人和张”的,从保留的房契上看,这所院子至少有过五次买卖,最后几次看着都不像公文纸,就是在普通的纸上买卖双方立了个字据。

房子买卖和变换经营项目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不管房主和经营项目怎么变,老房子从它诞生起就刻下了那个时代的基因密码。

芙蓉街上的老建筑,正是清代到民国、古代到现代那段历史的凝固。

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说:建筑是一本石头的史书,它忠实地反映着一定社会。

老建筑也像有生命的老树,每过一年它就会多一圈年轮,它的古朴之美是风霜自然的浸染。


五十多年后我又见到了华子姐姐。

当我问她还记不记得带我去买菜、把我弄丢的事,她说一点也不记得了。

其实不记得才正常。

那个时代,捡到孩子的就会送到派出所;家长找不见孩子,也会去派出所寻。

小孩子的活动范围是很有限的,几个派出所几通电话就找到了。

当我爸爸晚上去回民街的派出所接我时,他既没丢失孩子的紧张,也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就像每天去幼儿园接我放学一样。

我也依然喜欢做这个比我大7岁的华姐姐的小铃铛。

我的亲姐在二三岁时也走丢过,就凭着“小果住楼上,俺住楼下”,解放路派出所的警察叔叔就把我这个生得粉妆玉琢的漂亮姐姐抱了回来。

这就是那个时代,简单而淳朴。

街坊们可以出身不同、职业不同,但不妨碍同饮一口井、同喝一壶茶。

据记载,芙蓉街过去就是一条泉水溪,聚集的人多了,才铺上了青石板。

过去老人说石头下就有鱼,那时总想扒开一看究竟。

直到芙蓉街重修,发现路面下果然有泉,泉水里确实有鲜活的小鱼小虾,古老的芙蓉街不仅清泉石上流也石下流。

在这条街上的老街坊,也像流淌的泉水,随着岁月的变迁流向了四方,有的也已作古,可邻里间的温情却可穿越时空。

如今已九十岁高龄、当年曾是劳动模范的老妈,换过了那么多住所,她说就是在芙蓉街没住够。

她怀念的自然不仅是那座老楼,而是老街坊帮助她这个单位远、工作忙的两个娃的母亲分担了太多家务之忧。


芙蓉街在2018年改造中恢复了石板路。

这些石板都是从各地征集来的老石板,如果低下头仔细看看,能看到石头上有精美的石雕和嵌在上面的铜钱、铜章,这些老石板默默衬托出了岁月的沧桑。

作为曾经的一条文化商业街,芙蓉街上除著名的教育家鞠思敏的济南教育图书社,光文具、印刷、刻字就有十多家。

改造后的芙蓉街虽是齐鲁网红第一街,但却仅以小吃见长。

当下很多年轻人爱拍古装照,芙蓉街上常常看到穿着古代盛装拍照的年轻人,可他们有几个知道162号这座红砖楼,不光在民国时期是赫赫有名的影楼,还是济南照相公会所在地。

如果在把这座楼改成照相博物馆兼怀旧照相馆,应该比卖小吃更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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