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发蒙后便好读史书,《史记》自然是他经常点读的作品。1915年9月6日致萧子升的信中,他提出“欲通国学……首贵择书”,即选择重点篇目详加阅读而后及于全书。他举自己择书而读的方法的例子,便是《史记》,他说:“《伯夷列传》一篇出于《史记》,吾读此篇而及于《史记》,加详究焉出于《史记》者若干篇,吾遂及于《史记》之全体矣。”
1913年10月至12月就读于湖南第四师范时,所作的读书和课堂笔记《讲堂录》里,便记有一些关于司马迁的句子,如“马迁,尤门人”,“马迁览潇湘,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此诗乃司马迁之文,非(司马)相如文也”。
司马迁20岁以后遍游名山大川,考察史迹,搜集史料,广泛接触人民群众,对社会和历史增加认识,为他后来撰写《史记》打下了坚实基础。
毛泽东对司马迁这种实地调查的方法非常赞赏,因此在第一师范读书时作的《讲堂录》中写道:“司马迁览潇湘,登会稽,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游者岂徒观览山水而已哉!”他在1917年暑假,与好友萧子升作伴,以游学的方式,从长沙动身,遍游省内安化、宁乡、益阳、沅江等五县,了解农民和各阶层人民的生活以及社会风土人情,实现了他“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国家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宇尚已”(《讲堂录》)的初衷。毛泽东投身革命事业之后,高度重视调查研究。在1927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期间,他实地考察了湖南五县农民运动的情况,写下了有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虽然戎马倥偬,仍然利用游击战争的闲暇时机,坚持做社会调查,写下了寻乌、兴国、长冈乡等地数十万字的农村调查。全国解放以后,尽管日理万机,但他60%的时间在北京以外的地方跑,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了解了工农业的生产建设情况。
1961年8月在庐山,他对身边的警卫员谈到自己的三个愿望:一是下放去搞一年工业,一年农业,半年商业;二是骑马到黄河、长江两岸实地考察;三是最后写一部书,写自己的一生,包括缺点、错误,让世人去评价。可见毛泽东是多么重视实地考察并身体力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毛泽东的名言,是中国共产党人重要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
司马迁在受宫刑之后写给他的朋友那封著名的《报任安书》中,讲述了他受刑的原因,受刑后痛苦的内心,支持他顽强生活下去的信念和追求,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催人泪下。信中说,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因为在他看来,“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如果伏法受诛抗争圣上的戏弄,回击流俗的讪笑,岂不是“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须知著述“草创未就”,父亲的遗愿还没有实现,决不可就此轻生。况且那些留下传世之作的圣贤人物,哪个又没有经历过厄运呢?“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做《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民为作也。”为了撰写不朽巨著,司马迁毅然“隐忍苟活”,在天汉三年毫无畏惧地接受了腐刑。在他心中,只有完成此书“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毛泽东非常钦佩司马迁这种为事业、为理想与命运顽强搏斗的坚韧不拔精神。1944年,他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写道:“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其后,毛泽东多次用司马迁《报任安书》中“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这段名言,教育全党同志要不畏困难,不畏挫折,不为逆境所屈服,愈挫愈勇,有所作为。
1957年,吴冷西从新华社调到《人民日报》工作时,毛泽东找他谈话,说:“你到《人民日报》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准备遇到最坏情况,要有‘五不怕’的精神准备。这‘五不怕’就是:一不怕撤职,二不怕开除党籍,三不怕老婆离婚,四不怕坐牢,五不怕杀头。有了这五不怕的准备,就敢于实事求是,敢于坚持真理了。”接着他又说:“一个共产党员要经得起受到错误的处分,可能这样对自己反而有益处。屈原流放而后有《离骚》,司马迁受腐刑乃发愤著《史记》……”毛泽东从屈原、司马迁的遭遇和成就,引申到对共产党员提出的“五不怕”,是对历史的借鉴和继承,是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的。
毛泽东赞同和学习司马迁实地调查的做法,极为尊崇司马迁为了进步事业,不畏逆境敢于拼搏的精神。
毛泽东在晚年通读“二十四史”时,还时常把《史记》中的一些篇目(如《项羽本纪》)推荐给别的同志读。
1958年8月22日,在批改陆定一《教育必须与生产劳动相结合》一文加写的一段话中,特意把“司马迁的颂扬反抗”,作为中国历史上的“民主文学”的代表之一。司马迁的不朽,并非开创了纪传史的先河,而是他的人间使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毛泽东阅读《史记·高祖本纪》后的眉批。
司马迁已经超越了政治叙事——他对人性有着深刻的悲悯,对人性的败坏有着最深刻的警醒。比如:
满朝文武都认为李陵孤军深入、投降匈奴是错的,但只有司马迁愿意体谅李陵。他说,李陵只有投降才能保全将士的性命。
司马迁身为一个小小的史官,却在李陵跌落神坛时,挺身而出为他辩护。当汉武帝夷灭李陵三族时,他遭受牵连,却忍辱负重,只为完成最后的大使命。
他的文字,已经看淡了成败生死,倾注于个人的悲欢、命运的无常;他的视野,已经超越了朝代更迭,升溯至天道信仰、人间大道。
在那个天道衰微、皇权独大的时代,司马迁的文字对帝王将相不屑于折腰,对悲剧英雄不忍于苛责,对贩夫走卒从不藐视,甚至对刺客的梦想和悲欢,都充满了极大的兴趣和敬意。
读这样的历史,读者不仅可以领略当时各个领域的智慧,更是亲身体验一个个敢爱敢恨、命运无常的人生。
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曾经有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活过的每一天,像我们一样快乐过、勇敢过、挣扎过;他们汲取前人的教训,如今又变成我们的教训;他们很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如此短暂,就像我们很难意识到,自己活在他们生命的延长线上……
更奇妙的是,这些活生生的人性,竟然被史家忠实记录,精炼提纯,最后娓娓道来——最高层次的历史,对“人的意义”有着终极的追问和关怀,绝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褪色。
在司马迁之后,能够像这样洞察人性、咏叹人生的历史大师,古今中外都屈指可数。即便在史学巨匠群星闪耀的20世纪,真正能够达到这一层次的寥寥无几。
当下能给我们提供指引的,往往不是揭示历史真相和经验教训的史学家,而是触及生命底层的历史意识的思想家:
大多数正史的叙述,更像是在掌控历史事件的解释权;今天的历史教育,也不过是历史课本中给到的一堆固定的“事实”。而司马迁却将历史视作实现人生目标和自我价值的根本路径,以极具启示性的历史书写指示我们——
如何在明确天道与人事的分际下,思考个体命运和历史的趋势;如何在人格的觉醒中,找到适合自己的人生赛道,成就属于自己的人生价值。
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说:中国文学史上,司马迁是第一个为未来写作的人。
为当下写作的人,终将随着历史的发展,被后来者所超越。而为未来写作的人,指向的是永恒,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愈加显出其重要性与意义。
司马迁面对的正是人类社会永恒的主题——究天人之际,指向的是对个体命运的叩问;通古今之变,指向的是对时代精神的把握和人性的洞察;成一家之言,则是自我价值的最终实现。
真正理解历史的人,绝不会将司马迁仅仅看作一个历史学家,而是具有超越时代的历史意识的思想家。
因此,在今天,当其他史书原典的读者,越来越局限于专业领域的时候;《史记》反而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早已超越司马迁个人的历史追求,成为更加普遍、令人向往的人生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