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弗砷
北京时间今天中午,布洛迪凭借《粗野派》再次斩获奥斯卡影帝,这个结果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创作团队用AI工具增强布洛迪匈牙利口音表现力的争论,到今天也告一段落。
阿德里安·布洛迪,这个美丽而脆弱的后现代的「破碎雕像」,也从此跻身杰克·尼科尔森、马龙·白兰度、达斯汀·霍夫曼、汤姆·汉克斯、西恩·潘等人的行列。
当年最年轻的奥斯卡影帝,如今已过知天命之年。其间的22年时间,布洛迪没有获得任何重量级的奖项,也没有获得过奥斯卡提名。有趣的是,他在《粗野派》中饰演的,恰恰是一个曾经功成名就却又被迫在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的人。
《粗野派》
《粗野派》中布洛迪的表演,比当年的《钢琴家》更富层次。
如果说《钢琴家》是渐入佳境,用肢体表演让观众在影片后段进入一种无法自拔的失魂状态,那么《粗野派》中布洛迪塑造的拉斯洛·托斯,则是从影片的第一分钟起,便用细微的面部肌肉变化让人物陷入两种方向的撕扯之中,这种撕扯让无着与不安贯穿了整部影片。
《粗野派》的主线围绕着一栋建筑的设计和建造展开。布洛迪饰演一个战后流落到美国的匈牙利犹太建筑师,他一步步被这栋建筑的建造过程吞噬,不惜赔上自己的尊严、时间与佣金,以自毁的方式实现自己绝望的报复。
布洛迪对自己五官毫厘之间的控制,能够在一句话的时间里实现从优雅,到克制,到不甘的崩溃的丝滑转换。在这部电影里,他有意地收敛,让他那张本就适合特写的脸传达出飘忽的多义性。
《粗野派》
在接到设计那栋建筑的邀约时,布洛迪的表情游离在受宠若惊与无可奈何两种情绪之间。他并不想接下这个被资本家盲目的自恋和自我所笼罩的项目,但他无法在这样的场合直接拒绝,也无法放弃一个在异国留下作品的机会。
两个方向上的踌躇,甚至让观众担心,他的犹豫会刺激雇佣者德布伦的敏感神经,然而布洛迪收放自如的面部肌肉控制打消了观众的担心。影片也从这个表情开始,埋下了贯穿整部影片的伏笔。这栋建筑必然成为任何人一个无法视而不见的粗野回应。
他塑造的拉斯洛·托斯这个人物充满矛盾,无尽的堕落与晃眼的飞升这两股无法抵御的力量同时撕扯着他。他是流落异乡的骄傲贵族,也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文明正在一步步远离他,他能抓住的只有自己绝不退让的作品。
在餐桌上被审视和冒犯时,仍表现得自然而谦恭有礼,在采石厂的晦暗清晨,面不改色地咽下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摧残。
《粗野派》
在布洛迪的诠释下,拉斯洛就像一个在悬崖上被猛禽啄食的残破躯体,他让观众看到这个人疲惫地纵容对自己的伤害和蔑视,也用他不经意流露的气场提醒观众,他曾经是,也依然是倔强的盗火者。只有看完全片,才能在回味时发现布洛迪那些似乎轻描淡写的表情,实际上带着截然相反的隐藏意涵。
破败的肉体与敏感的自尊,优雅的谈吐与绝望的报复,绝不妥协的傲慢与低下的头颅,拉斯洛身上的一切矛盾之处,被浇筑在结尾那座如焚尸炉一般竖起四个烟囱的阴郁的混凝土建筑中,狭窄的房间相互遮蔽,也互相连通。
建筑落成时才发现,从一开始拉斯洛就看穿了一切,集中营的匮乏造就了他动物般的嗅觉,他对完成这座建筑的病态的执着,来自他对「改造社群」这种宏大规划的条件反射的敌意。
《粗野派》
这座冰冷的建筑吸收了他所有无法摆脱的恐惧、所有的憎恶和冷漠,使他归于安详。这座沉重苍白的建筑与这部三个半小时的电影,以一种无可争议的存在让布洛迪的表演具有一种纪念碑式的厚重感。
布洛迪的表演让《粗野派》这部低成本制作回荡起沉郁的史诗感。
影片中道路和铁轨上贴地滑行的主观镜头数次出现,这个视角充满诡异与不适,像撞死在车头的鸟。美国不是拉斯洛向往的目的地,只是别无选择的落脚点。拉斯洛无法行走的妻子,从不开口的侄女,是跛行和失语的曾经体面的欧洲。
《粗野派》是一个寓言,它以与安·兰德《源泉》相似的情节发端和人物设定,导向了完全不同的剧情走向和人物结局。完成了对安·兰德所塑造的美式成功叙事的反讽。
《粗野派》
回想阿德里安·布洛迪的职业生涯,在任何一部他参演的作品里,他都是一眼就能被认出的那个。
韦斯·安德森在索格伯格的《山丘之王》里第一次看到初出茅庐的年轻布洛迪时惊叹,「他有一张我们从未见过的美丽的脸。」
浓浓的八字眉,高耸的鹰钩鼻,宽而扁平的嘴,层层叠叠的眼睑和下耷的大眼睛,仿佛地表的所有险峻之处,马里亚纳海沟、安第斯山脉和青藏高原一同出现在这张脸上。这张脸绝称不上完美,却组合出一种忧郁的易碎的美感,让人过目难忘。
《山丘之王》
这是极具电影感的一张脸。空洞的眼神如同穿越过时代的巴斯特·基顿。苍白枯瘦的面颊、凹陷的眼窝散发着哥特风格和吸血鬼文化的创伤气息。
与此同时,他的侧脸轮廓让人想到古典画作中波提切利画中的青年,鹰钩鼻与薄唇则肖似戈雅笔下的贵族。历史的纵深与后现代的破碎感同时荡漾在这张脸上。
《钢琴家》的高潮段落,冬日的阳光穿透布洛迪高高鼻梁的软骨,鼻尖一点温暖的粉色点亮了高瘦伛偻的黑暗剪影,让冻馁重回柔软,钢琴师逐渐摸索着找回自己的肌肉记忆,弹奏出了肖邦的「叙事曲」。
《钢琴家》
没有布洛迪高耸且单薄的鼻梁,大概很难获得这种神启般的视觉效果。
斯佳丽·约翰逊说,「阿德里安的脸就像来自另一个时代,这是一张适合特写镜头的脸。他的眼睛如此富有表现力——如此夸张而又精致。」
他的身形也独具张力。宽大高瘦的骨架,颀长的手和四肢,长长的脖子,似乎随时可能被压垮,散架。但也由此平添了棱角分明的倔强。
这是上天赐予的天赋,也是种诅咒。观众的印象中,布洛迪的成功角色都带着忧郁破碎的气质。然而,布洛迪一直尝试诠释不同的角色。「我更愿意被称为一位伟大的演员,而不是一位长相突出的演员。」
《粗野派》
布洛迪的祖父在匈牙利革命期间放弃布达佩斯的家产,离开故土来到美国。他的父母都是艺术家。父亲是公立学校教师,也是画家。母亲是是著名摄影师西尔维娅·普拉奇,有史以来作品收录进现代艺术博物馆的最年轻的摄影师之一。
布洛迪出生在纽约皇后区,在朋克和嘻哈的氛围中长大,他既松弛地拥抱街头文化,又保留着家族中某种奥匈帝国遗民的伤感气质。
《钢琴家》之前,布洛迪已有十六年参演独立电影的经验。但有重量的角色始自斯派克·李《萨姆的夏天》。这部纽约街头电影聚焦于1977年那个出奇炎热的夏季,连环杀人案放大了夏天的燥动,让感情的纠缠无法痛快结束。
《萨姆的夏天》
斯派克·李从布洛迪细腻却脆弱的五官上看到了纽约街头混混中少见的纯洁与真诚。布洛迪饰演一个被排斥的边缘人,疏离的朋克乐手,他保有自己的秘密,活得直接而简单。在高潮段落得知自己被朋友背叛时,布洛迪瘦削的面颊和高大的身材逐渐垮塌,清澈地演绎出碎裂的感觉。
《爱得太辛苦》改编自王朔的《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他再次饰演一个街头青年。布洛迪出人意料地演活了一个游手好闲的王朔式的人物,满嘴京片子,玩世不恭,努力不让自己沉浸在某种关系里,却被空虚笼罩,无法自拔。布洛迪几乎本色出演,尤其在影片前半部,布洛迪徜徉在松弛的氛围中,收放自如,游刃有余。这个海外改编版比夏钢1989年那部同名电影自然得多。
《爱得太辛苦》
公路反战片《危机密布》,布洛迪饰演一名年轻的战地记者,也是片中唯一能够保持清醒的人。逆境中的自得其乐,乐天性格之下的虚无和迷茫。在战场上习见的杀戮面前,他的镇定是日常对精神的自我麻醉。
《危机密布》里布洛迪眼神中深深的空洞与残存的清澈光亮,让他未经试镜便被罗曼斯基选中,作为重新讲述导演童年经历的《钢琴家》的男主角。
《危机密布》
《钢琴家》是布洛迪最重要的一部电影。
作为一部大屠杀电影,《钢琴家》给人的最深刻印象是它平静而不带伤感的讲述方式。暴行被社会缓慢接受之后,只剩下麻木。布洛迪不动声色的诠释,让钢琴家斯皮尔曼这个人物的细节呈现无比可信。
《钢琴家》
在工地午餐时,斯皮尔曼听到工友谈论特雷布林卡灭绝营正在有计划的批量灭绝犹太人,而他的全家不久前被运到了特雷布林卡。布洛迪的表演举重若轻,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一滴清鼻涕聚在鼻头,滴在了地上。
布洛迪塑造的钢琴家斯皮尔曼,大部分时间在更换藏身住所,独自一人在室内徘徊,提防门外的声响,手忙脚乱地寻找食物。他怯懦,犹豫,索取但很少回报,身边的人因为他而死,他无动于衷。然而,布洛迪细腻的肢体语言让人感觉到,这不只是自私,而是深深的饥饿与恐慌之下,人性和灵魂的渐渐流失。
《钢琴家》里布洛迪获得的赞誉多半来自影片后三十分钟里,他卓越的肢体表演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钢琴家》
影片最后,他眼神空洞如同抽离灵魂的躯壳,已经是一个游魂,不能精确地控制自己的肢体,只剩手指扎眼地伸出来,神经质地敲击空气和宽大的袖口。即使在找不到吃食时,手指仍在寻找不存在的琴键,没有忘记自己的归宿。布洛迪的表演传递了崩溃边缘失控的肢体之下,潜意识里的深层渴望。
然而,《钢琴家》之后,布洛迪仍然很难脱离他出众的五官和脱俗气质带来的角色邀约。
《神秘村》中他饰演心智存在某些障碍的男孩,清澈的目光和笑容显然是沙马兰选择他的主要原因。
《神秘村》
伍迪·艾伦《午夜巴黎》选择他饰演达利,也是看中了他的外观。
《午夜巴黎》
《超脱》里布洛迪饰演的颓废教师,他的五官本身便是社会疏离感的象征。
支离破碎是《超脱》的表象,也是内核。演员时刻被剪辑打断,情绪来自剪辑的节奏,而不是演员连贯的表演。在这部电影里,布洛迪被导演缩减为一个布列松式的人模,而不是人物。即使这样,他仍是影片的点睛之笔。任何演员无法像他一样,用几个特写的剪影便表达出影片的全部主题。
《超脱》
韦斯·安德森挖掘到了布洛迪隐藏的喜感,使布洛迪从业二十多年后,开始尝试韦斯式脱线喜剧。韦斯·安德森倾向于淡化人物表情的力量,隐藏演员的个体表达,演员作为一种图像装置参与构图,而且要跟得上快速移动的摄影机。
《布达佩斯大饭店》
这对布洛迪来说是一种逃脱。两人合作过五部电影,以致布洛迪几乎能够取代比尔·莫瑞的位置。
然而,程式化的美学表达归于死板,演员的表演日益沦为导演自我表达的工具,这个氛围愉快的剧组不是他最终的归宿。
2010年后,布洛迪也尝试过两部风格迥异的电视剧,《浴血黑帮》和《继承之战》。
《浴血黑帮》第四季
《浴血黑帮》与基里安·墨菲飙戏的场景,他坐在百叶窗下的暗处,同样吝惜使用自己的五官,几个幅度不大的手势与沙哑的声音,便几乎让遥远的意大利教父复活。气场完全盖过了基里安。
布洛迪身上带有一种脆弱的知识分子气质和无拘无束的创造力,他饰演的角色多数与艺术有关,画家和画商(《午夜巴黎》《法兰西特派》)、作家(《爱得太辛苦》《穿越大吉岭》)、建筑师(《粗野派》)、乐手(《萨姆的夏天》)、钢琴家,他本人也是一个画家、作曲者。
《法兰西特派》
而做一名魔术师曾经是他的志向。
布洛迪从6岁就开始学习魔术,立志做一名魔术师。十几岁登台演出,自称「魔术师阿德里安」。他的偶像自然是划时代的匈牙利裔魔术师哈里·胡迪尼,逃脱大师胡迪尼一生都在表演逃离,从各种镣铐和容器中脱身,逃脱水箱、逃脱密室,逃脱死亡,穿过厚重的墙壁,逃脱庸碌与无聊,逃脱不久前的自己。
布洛迪曾在 1999 年一部鲜为人知的犯罪片《氧气》中饰演一个名叫哈里·胡迪尼的绑架者。2014年,他在历史剧《胡迪尼》中饰演了胡迪尼。《胡迪尼》是一部平庸之作,乏善可陈,但布洛迪借此圆了自己遥远的梦。
《胡迪尼》
像遥远的同乡胡迪尼一样,布洛迪不停逃离即将合上的枷锁,推开即将关闭的大门,他具有这个时代最具特色的一张面孔,他是这个离散时代的破碎雕像,创造他这样的一个人是上帝的魔法,而塑造这些支离破碎的人物,是他带给世界的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