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声称要尽快结束俄乌战争,但他近两个月的表现,让世界大跌眼镜,抛开乌克兰、欧洲与俄罗斯谈判,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与泽连斯基吵架。尽管特朗普依然致力于俄乌和平,但做法却让很多人难以接受。

实际上,想要真正理解特朗普的所作所为,不仅要尽量摆脱道德、立场、情绪与习惯的干扰,还需要足够的真实信息、深度思考和智力水平。

每当谈到特朗普,各大群就容易陷入非理性的争议,甚至人身攻击,其实我不想分析,但考虑到泽连斯基如果签署矿业协议,乌克兰可能面临悲剧式结局,我特意写此文,题为《协议的政治后果》,以致敬凯恩斯的《和约的经济后果》。

本文逻辑

一、乌克兰,何去何从?

二、特朗普,想干什么?

三、新世界,如何理解?

【正文6000字,阅读时间15',感谢分享】



01

乌克兰,何去何从?

先说白宫“三总统吵架”事件。

这可能是白宫历史上首次,也是大国外交罕见的外交灾难。不少人大呼,堂堂美国总统全球直播吵架,第一大国的政治体面荡然无存。

其实,我一点都不惊讶。早在六年前,我就已经做好准备接受一个“礼崩乐坏”的世界。更何况,特朗普上台做任何事情,尤其是打破常规的事情,我都不会感到奇怪。

确实,我们习惯了里根、拜登这种讲究政治体面的总统。政治体面,就是一个国家的脸面,它不仅是一种群体心理,还是一种公共资产。一个人,尤其是政治人物,爱护脸面、追求体面,意味着他关注自己的声誉资产;反过来,一个人如果“连脸都不要了”,那么群体带来的声誉约束对他失效,这意味着巨大的不确定性。

但是,体面,这种公共资产,缺乏充分的价格机制,难以惩罚假脸面、奖励真信用,往往导致伪君子当道、真小人造反的局面。当前,就属于真小人造反的阶段。当然,将心比心,跟一个差点被一枪打死的人讲体面,是可笑的。

拜登式台面上一套、台下另一套好,还是特朗普式全球直播吵架更好?前者是麻药,后者是毒药,看个人喜好,但都治不好病。

所以,不要把吵架看得太重要,重点应该关注背后的矛盾。在这场吵架事件中,前面二三十分钟沟通还算顺畅,激化矛盾的表面上是泽连斯基责怪美国、万斯强势回击,但实际上是特朗普与泽连斯基的信任脆弱,而且存在根本上的分歧。

泽连斯基谋求的是,美国对乌克兰的安全承诺,以实现乌克兰永久和平,直接来说就是,让乌克兰加入北约。但是,特朗普不会给乌克兰安全承诺,更不会让乌克兰加入北约。特朗普政府的态度是,乌克兰安全承诺应该由欧洲负责。

特朗普的目标,几乎唯一目标:停战。

换言之,特朗普与泽连斯基二人在俄乌战争上的核心诉求存在根本分歧。

为什么泽连斯基需要美国的安全承诺(加入北约)?

原因很简单,乌克兰在短短20多年的历史上吃了两次大亏。一是苏联解体后,乌克兰弃核,主要大国给予的安全保证,但在乌克兰遭遇外来侵占时这一安全保证未能真正履行;二是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后,欧美促成的日内瓦协议、明斯克协议都未能保障乌克兰免遭入侵。泽连斯基不再相信纸面协议,不接受“冻结冲突”,也不想悲剧再度发生,也不希望自己成为历史罪人。

为什么特朗普不愿意给予乌克兰安全承诺?

当下,任何人担任美国总统,都不会给乌克兰安全承诺。拜登也不会同意乌克兰加入北约,但更坚决支持乌克兰,至少在道义上与场面上。乌克兰加入北约,可能把美国拖入与俄罗斯的直接战争。乌克兰加入北约,是否可能逼退俄罗斯?当然有可能,但是美国不愿意冒险。对俄罗斯的直接战争,对美国来说不是必选项,美国对付俄罗斯有很多选择。

拜登、左派与建制派更多从道义上考量,特朗普则更注重功利主义与个人偏好。

特朗普认为,俄乌停战,而不是安全承诺、永久和平,对自己和美国来说是最划算的、利益最大化的。

美国每年北约上的军事开支大约1万亿美元,占北约总支出的70%,占本国财政支出的15%。2023年,美国国防开支占GDP的3.5%,而欧盟平均仅为1.6%。特朗普要求,欧洲的国防开支占比必须拉高到2%以上,在俄乌战争上少动嘴、多出钱。

如果俄乌停战,意味着美国对乌克兰的经济援助将大大减少,可以降低特朗普政府的财政压力;同时,不处理领土与主权纠纷,不让乌克兰加入北约,可以避免一系列特朗普无法解决的麻烦以及美俄冲突。另外,特朗普可以在短期内获得吹嘘的政治资本——停战与和平。

可见,泽连斯基有责任心、雄心与勇气,但他没有筹码;特朗普不喜欢战争,也不喜欢泽连斯基,但有功利心、有足够的筹码。

假如俄乌想尽快结束这场战争,那么只能坐下来和谈,谁有谈判筹码?泽连斯基没有,乌克兰的筹码要靠打出来,但三年还没打出来;欧洲有,但是不愿意给;普京有,毕竟战火还在乌境内,俄罗斯军队还控制着克里米亚;在乌克兰这边,也就只有特朗普有筹码,愿意拿出筹码,而且是普京难以拒绝的筹码,与俄罗斯谈判。

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上,特朗普当着全球记者的面怼泽连斯基“你没有牌”。这很扎心,但是事实。如果想要尽快结束战争,泽连斯基只能用矿业协议跟特朗普合作。

所以,当下,牌面已经很清晰,特朗普左边向普京开出条件,如美俄关系正常化、俄罗斯回归G7等,右边向泽连斯基开出条件,主要是矿业协议,从而实现停战,即所谓的和平。反过来说,在特朗普看来,谁不同意他的条件,谁就阻碍了俄乌和平,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在这场外交事故后,泽连斯基就处于这种被动地位,甚至被特朗普点名要下台。此后,尽管欧洲给泽连斯基拥抱,提供更多的援助,但实际上,泽连斯基别无选择,大概率将签署矿业协议。

假如美乌签署矿业协议,那么俄乌停战概率大增,乌克兰将获得短期的和平,却陷入长期的悲剧:只是俄乌止战,难以定分止争(主权归属)、无法获得安全承诺(加入北约)。

尽管止战是后者的前提,但是主导方,如果不寻求这一目的,那么乌克兰的悲剧是无法避免的,并且带来严重的政治后果。

02

特朗普,想干什么?

在讲“协议的政治后果”之前,我们先谈谈特朗普此人。

特朗普,或许是21世纪前30年最具争议的政治人物。不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特朗普是朋友圈终结者,轻则撕裂,重则友尽。

拒绝了解特朗普,其实很难理解当下发生的一系列大事,毕竟很多大事跟他有关,包括俄乌进程。

很多人将特朗普贴上一系列标签,如独裁者、民粹主义者、保守主义者、贸易保护主义者、反全球化暴徒、国际秩序破坏者,孤立主义者等等。其中,一些标签看起来是相互矛盾的。其实,最适合的标签,就是:特朗普主义者。

特朗普已经自我定义了身份,过去的意识形态标签都不适合他。在美国,特朗普是美国传统价值观、基督教、宪法原则、国家利益的捍卫者,可以说是保守派,尽管保守主义者也未必完全支持他;在国际上,特朗普是过去全球贸易、金融与国际政治秩序的破坏者,他是主动打破全球建制派构建的全球既得利益网络的最重要的人物。

过去,美国本土利益与国际秩序利益较为一致,但是2008年之后,越来越多美国人认为,他们是过去秩序的受害者,并且支持特朗普打破过去的国际秩序与利益网络,以维护美国的利益。

如何理解特朗普的行为?

这并不容易。不仅要尽量摆脱道德、立场、情绪与习惯的干扰,还需要足够真实的信息、深度的思考和智力。更何况,特朗普个人性格与偏好、说话情绪化,而且容易激发他人的情绪,这增加了对其行为的把握难度。

我试图从四个角度来理解:

第一,二战后美国主导的国际秩序,主要指的是以联合国、北约为核心的国际政治秩序,以及以布雷顿森林体系为核心的国际经贸与金融秩序,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加速崩溃,特朗普只是这一进程的加速者。

这个所谓的全球化秩序,存在规则不公平、经济结构失衡以及收入分配恶化的问题。其中,一部分人受益,主要是精英阶层,以跨国公司、金融、科技、媒体、学术、高端商务服务从业者;一部分人不完全受益,甚至可能受害,本土中小企业、个体户、工人、中产家庭、基督徒。所以,过去秩序的受益者、习惯者,尤其是全球社会精英,普遍反对特朗普。

尤其是,近几年,拜登政府默许大量非法移民进入美国,累计非法移民超过2000万人,这给美国社会带来负担与不安,同时破坏了移民规则的公平性。在俄乌战争上,拜登政府对乌克兰的援助,增加了美国的财政压力。拜登政府的极左政策引发了特朗普支持者、中间派的反弹,他们改变的动机非常强烈。

所以,特朗普主义的崛起是旧制度腐朽的结果,同时也加速了旧制度的崩溃。

第二,从一部分美国人的角度,特朗普所为是在维护他们和美国的利益,尽管他的手段非常简单粗暴。

例如,特朗普用关税手段威胁加拿大、墨西哥管控边境、打击毒品走私和非法移民,用霸权的方式威胁丹麦以获得格陵兰岛的防卫权,用外交威慑获得巴拿马运河的控制权。目前来看,特朗普都以极为廉价的成本非常高效地达到了初步目标。这些行为也在表明,特朗普正在为美国重新构建一个成本更低、护城河更宽的安全边界。

在乌克兰问题上,特朗普认为,俄罗斯不是美国的问题,美国不应该为这一个安全问题支付费用,欧洲应该为此承担主要成本。

第三,美国自建国以来就是一个多元化、全球化的国家,其国民构成是多民族、多种族、多宗教信仰,这个国家的利益是超国家的。

美国是最不像民族国家的国家,更像一个全球化的市场国家。可以说,没有全球化就没有美国的开端,更没有美国的繁荣。在美国历史上,民族主义、国家主义的意识形态是很弱的,远远弱于英法德日和中国。

所以,当特朗普以“美国优先”为目的东征西伐时,国际社会大跌眼镜,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不熟悉的美国。或许,在任何民族国家特朗普这样做都是无可厚非的,但是美国是特殊的,美国不仅属于美国人,更属于全世界。特朗普所为对美国的价值观基础、立国之本是一个巨大的伤害。

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要知道,当前国际秩序崩溃这一重大问题的矛盾到底是什么。是美国内部利益分配的问题,还是全球建制派与非建制派的利益冲突,抑或是欧美民主自由世界与俄罗斯等特殊政治集团的矛盾,再者是人类左右意识形态的对立?

可能其中都有,但根本上还是,国家制度与全球化的矛盾。这个认知决定着正确的方向。美国正确的做法,不是强化国家主义,而是主导国际秩序打破国家壁垒,进一步推动全球化、市场化和公平性。

但是,奥巴马政府错失了机会,之后国际形势持续恶化,特朗普最终选择最简单粗暴方式。

03

新世界,如何理解?

这个世界走到“礼崩乐坏”的今天,原因是,这个世界的政治利害关系的复杂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想象。

很多人支持拜登对乌克兰的援助政策,不仅是经济,更是道义上。他们认为,只要欧美大力支持乌克兰,最终俄罗斯军队必败,普京政权倒台,最后否极泰来,正义得以彰显。这是所谓的理想状态。

这种正义情结是容易理解的,但是,他们忽视了一个基本事实:在1991年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名义上建立了民主政府。30年过去了,俄罗斯是否发生了改变?

退而求次,有人提出次选方案,欧洲为乌克兰提供主要的经济援助,在战场上给俄罗斯极限施压;美国拿出筹码吸引俄罗斯回到谈判桌。二者“大棒加萝卜”配合,促进停战、和谈,同时捍卫正义。

如今,事态似乎正在朝这个方向发展,但是,欧洲缺乏深度参与这场战争的决心与勇气,特朗普对泽连斯基的支持并不坚决、缺乏耐心。

很多人无法理解,21世纪的全球化时代,人人高喊民主与自由,但大规模的流血正在发生,却没有一股力量能够阻止。这是为什么?

很多人把俄罗斯理解为苏联,用美苏时代的思维去理解俄罗斯以及这个世界。在冷战时期,美国阵营和苏联阵营是两大相互隔绝的体系,从意识形态、政治制度到经济模式都是对立的,二者之间的竞争比的是体系内部的自洽性与合法性,最终看谁先崩溃。

但是,如今,全球化已改变了这个世界,各国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犬牙交错。自苏联解体以来,经济全球化由三大支柱支撑:以欧美日为核心技术与资本全球供应链、以俄罗斯沙特为核心的全球能源供应链、以中国为核心的全球商品供应链。

美国和欧洲但凡要改变这种格局,打击面不仅仅是某个国家,很可能是全球性的。以欧洲为例,欧洲能源长期依赖俄罗斯,制造业零配件依赖中国印度,国防依赖美国。俄乌战争打响,北欧诸国支持乌克兰,但对俄罗斯能源依赖最大的德国遭受重创,化工、汽车、机械制造三大产业遭遇重创,金融资本流向美国,产业资本流向中国,宏观经济连续两年下跌,同时不得不增加政府债务和军费开支。如此,德国对乌克兰的支持还能坚决吗?欧洲在战争期间有没有绕道购买俄罗斯的石油?印度等新兴国家是否趁机抄底俄罗斯能源?

很多正义人士有一种福山情结,渴望世界早日走向自由民主国家。1992年,苏联解体后,福山借鉴黑格尔的概念提出“历史的终结”。随后20多年,人类的自由民主事业确实大踏步,但是2008年金融危机后,这一进程受阻、甚至倒退。

全球化走到今天,简单的暴力、战争、冷战、制裁与封锁,已无法终结“历史”。以至于,正义与非正义、公平与非公平、自由与非自由之间变得模糊,而且留下巨大的全球性的灰度空间。这些灰度势力与全球先进的科技、金融、民主政治势力一起,长期盘踞在所谓的文明社会的上空。这是这个新世界集体行动的最大挑战。

所以,欧美世界今天所面对的国际政治局势是历史上没有过的,美国面对的对手是历史上没有过的。冷战不可继续,热战也不可持续,灰度博弈将成为常态,即暴力、冲突、制裁、妥协、协作等政治元素的最大公约数,其中定然包括不完全正义、不完全公平、不完全自由。

所以,俄乌战争最有可能的结局是,泽连斯基选择跟特朗普妥协,签署矿业协议,以换取美国主导的俄乌停战协议,但无法获得美国的安全承诺。

如此,对乌克兰来说,可以结束这场战争灾难、停止流血与牺牲,但依然是最大的输家。而且,这个世界的政治危机可能将恶化,即“协议的政治后果”:

第一,止战但难定分止争,乌东四州的归属问题可能为下一次更大的冲突埋下隐患,正如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

第二,俄罗斯可能重回国际舞台,其战争的道义问题被弱化,进而激励其与世界的灰度空间可能进一步膨胀。

第三,人类的道义信仰在二十一世纪首次遭遇重创,随着国际秩序进一步瓦解,更多国际冲突、纷争与矛盾趁机爆发。

不要小看道义,道义是一切法律与契约原则的基础,没有了道义一切规则都荡然无存。那些主张拳头而蔑视道义的人,其利益与安全实际上是由那些主张道义的人在维护的。其实,功利与道义不完全矛盾。长期的功利主义是站在道义这边的,但是过度短视的功利主义可能杀死道义。

特朗普的极端功利主义为美国赢得了小利,却损失了大义。美国,作为世界第一大国、过去国际秩序的建立者,特朗普的行为正在伤害全球精英和大众对美国的期待。对一个国家来说,丢失道义,意味着潜藏巨大的风险,尤其是美国。

如果自由灯塔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它对全球精英是否还有吸引力?如果失去吸引力,美国还是那个美国吗?如果美国失去了吸引力,世界会怎样?

福山在书的结尾处试图探讨“历史的终结”问题的答案,即“最后之人”(Thelast man)。他认为,关键是自由公民对政治学上的“承认”问题是否获得满意的答案。

谁是“最后之人”?

ad1 webp
ad2 webp
ad1 webp
ad2 we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