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最火的日剧,恐怕非《住宅区的两人》(団地のふたり)莫属。这一剧集杀出重围,也是一桩妙事,主演小泉今日子及一众主创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老龄、单身、逐渐空心化的住宅区……这像极了《重启人生》的序章,一切的社会矛盾、家庭问题都被安插进温馨、幽默的容器里,日本的“老”问题业已是老生常谈的问题。
日本自1963年颁布《老人福祉法》以来,同时面对世界罕见的高速老龄化及少子化局面,据统计该国老龄化率从7%上升到14%仅仅用了24年的(1970-1994)时间,与法国的126年、美国的72年、英国的46年、德国的40年比较,着实令人惊讶。这种夸张的速度被川口彰俊定义为“高龄海啸”,在这本书中,这位人大毕业从事养老事业多年的作者,试图用中国人易于理解的言语,为大家介绍日本养老制度的现状及其面临的问题。
NHK有一系列关于日本社会问题的纪录片被编纂成书,也已大量引进出版,这些书不少就是关注老龄化问题的。纪录片式的采访报道,更加倾向于介绍故事及故事中的人,虽然也会对日本养老的法律、政策以及配套的社会服务做相关介绍,但这些会被感性的部分压制,书最终更多呈现出的是媒体(或者说公众)对于“老”的问题的焦虑与不安。“桑榆晚景,如何不失温暖与尊严”,这是每个个体都需要思考的问题。川口的写作则来自于他投身养老工作一线,几乎每天都在与庞杂、冗长的各色政策、条文打交道,也因为从事养老行业,对于日本养老的各种形式、形态都能有第一手的经验与认识,因此可以传达出更为理性也相对真实的养老市场环境。在每一篇章的末尾,他都会安排一份与该章主旨相关的体验报告,或是参与走访时髦的养老机构,或是与老年人进行面谈。言辞恳切中传达了一位养老业从业者对于社会问题的思考,也从经验场域里提出了一些切实的建议。
比如,川口彰俊观察到无论是专业的看护人员,还是家属充当看护的角色,这些一线护理者的腰部都会受到较大的劳损乃至落下终身的疾病。在呼吁科技进步引入机器人辅助的同时,他也在自己的机构里引入了较为科学的护理手段,提醒看护人员使用合理的手段为老人翻身、辅助行动。由点及面,整个养老问题既是一个庞杂的系统性问题,但是也需要考虑在这个大问题中的每一个个体,无论是被看护者还是看护者,都需要被均等的关照。
饶是如此,日本的养老形势依旧严峻。在《老后破产》《老后两代破产》这两本收入译文纪实丛书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为国家、社会、家庭奉献了一生的日本老人往往陷入了难堪的晚年,普惠性社会养老机构供不应求,市场化的养老采买远远超出他们的养老金,不少老人还需要与失业的子女蜗居一处,供养这些遭遇“就业冰河期”的中年子女。一面是身体状况每况愈下的老人,一面是身心疲惫的看护伴侣及子女,这种负面情绪的笼罩让《看护杀人》这本书的标题格外刺眼。
2017年NHK的同名纪录片呈现了几则看护杀人的故事,面对长期卧床、失能失智的家人,他们是如何犯下有违人伦的恶行的呢?一位家住九州的71岁男性,在退休之后最大的乐趣就是载着妻子去全国各地旅行,但是妻子遭遇意外失去行动能力之后,照护的任务全部落在他的肩膀上,在坚持了一年之后,在妻子的要求下(该男子的自述),他选择了结了陪伴自己40余年的妻子的性命,旋即割脉自杀,不料被人发现而侥幸存活。日本地方法院根据实际情况,考虑到他的年龄,判处他缓刑,但这样的宽大处理对于犯罪者实际上也是一种煎熬,他的儿子不愿原谅父亲,使得他实际上陷入一种“社会性死亡”。如果有参与过老年人的看护,或许会对其中的很多东西有所共情,那种生活的落差感,自己的自由与被看护者的牢牢绑定,几乎消失的社交圈,可有可无的睡眠,这是这部不长的纪录片带给人的窒息感。
而《看护杀人》这本书则又提供了惨烈结局之外的一些侧面。根据日本相关学者统计,在看护杀人的实际案例中,男性(配偶或者儿子)的犯案比例远超女性,学者将其归因为日本社会长期的“男主外女主内”现象,这些与工作为伴的男性,一旦陷入长时间看护的局面,因为缺乏劳动经验,更容易陷入绝望、悲观的情绪。在这种鲜明的结果面前,不少地方、社区组织了“老头儿看护俱乐部”,组织这些倔强又不愿意“麻烦别人”的男性看护者,定期分享自己在日常看护中的经验、挫折,社会工作者也会定期对这些个体进行上门调查,以期尽快发现看护者的问题与一些危险的征兆。
事实上,无论是NHK、《每日新闻》这样的媒体,还是政府、社会机构的相关从业者,对于事无巨细地报导相关新闻都是忐忑的,超高龄社会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太过细节的报导容易触动公众的神经,甚至激发一些潜在看护者效法既有案例,然而,刻意地遮蔽既有矛盾与问题,又显然无益于解决相关问题。
在《无退休社会》里,《朝日新闻》的记者坦言,日本已经进入了“活不好也死不了的时代”,既然事实已经清晰地呈现,这些聚焦高龄社会问题的写作虽然忐忑,却依然期望可以与更大的社会群体共同探索在高龄海啸之下的生存之道。
《无退休社会》里记录了一位70多岁的安保人员的从业经验,“这位老人71岁,和65岁的妻子以期住在东京都板桥区月租3万日元的出租屋,靠每月7万日元的养老金和妻子做兼职收银员的几万日元维持生计。老人做了20多年公交司机,直到2018年因担心年纪大开车出危险,便辞去了工作。然而辞职后生活很拮据,一天吃满三餐都有困难”。于是他只好选择去派遣公司从事保安员的工作,所谓的保安员可能与我们的理解不同,他们并没有固定工作地点,往往是哪里需要,公司就往哪里派遣,有时是大型工程的施工现场,有时则是活动演出的秩序管理。70多岁改做保安的他发现,很多同事都是这个年龄,甚至还有80多岁的前辈。
在这则故事的末尾,作者留下了诸如七八十岁还在为社会做贡献这样的“吉利话”,这或许是年迈的劳动者安慰自己的一种手段。而面对这注定要到来的海啸,如何在社会层面和个人心理上提前建好一道防波堤,以期在惊涛骇浪中保有一颗稍许安定的心已经是我们每个人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