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五年前后, 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两次从上海回到北京,交游就渐渐地广了。朋友当中有几位是对鉴赏、收藏古物有兴趣的……看到他们收藏的古今书画,山水人物、翎毛花卉,真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从这些画里,我感觉到色彩的调和,布局的完密,对于戏曲艺术有声息相通的地方;因为中国戏剧在服装、道具、化装、表演上综合起来可以说是一幅活动的彩墨画。我很想从绘画中吸取一些对戏剧有帮助的养料。”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北京护国寺街9号,朱漆门扉半掩着旧时光。走进梅兰芳生前最后十年的居所——梅兰芳旧居(梅兰芳纪念馆),戏服与书画共舞,无声诉说着他“戏画相融相生”的艺术人生。

舞台之外的另一个梅兰芳,潜心绘画,与齐白石、徐悲鸿等绘画大师相交相知,留下几许艺坛佳话;从墨香中怡性情、汲养料,打磨出深入人心的舞台角色。


1955年,梅兰芳与齐白石合影。 梅兰芳纪念馆藏

家学浸染启灵根

梅兰芳纪念馆的展柜中,一幅泛黄扇面上,兰花舒展着清雅风姿。1891年,梅兰芳的父亲梅竹芬执笔绘就此画。幼年时,梅兰芳的父亲早逝,直到1919年,梅兰芳又再次看到了梅竹芬的遗作《兰》。

梅兰芳生于梨园世家,8岁学艺,10岁登台,却被丹青墨韵悄然滋养。祖父梅巧玲擅书,父亲梅竹芬擅画,梅家收藏了大量的古代书画。诗画传家,推开梨园之门时,梅兰芳也接住了这簇穿越时空的墨香。家学渊源、兴之所在,梅兰芳酷爱临摹家藏墨宝。他将中国戏剧视作“活动的彩墨画”,自觉从绘画中汲取艺术养分。

梅兰芳忆起早年间,寻出家中的画稿、画谱自学临摹,自认当时“只是涂抹而已”。1919年,拜入画家王梦白门下之后,他开启了真正的绘画之路。王梦白每周一、三、五为梅兰芳授课。梅兰芳凝视师父悬腕提按的刹那,勤学苦练,临摹师父的一张张画作。在王梦白眼中,梅兰芳是有绘画天赋的学生。他悉心教导梅兰芳:“学画要留心揣摩别人作画,如何布局、下笔、用墨、调色。日子一长,对自己的画作也有帮助。”学画如此,此番教诲对梅兰芳刻画舞台上的人物也有启迪。

在与陈师曾、姚茫父、陈半丁等画家的交往交流中,梅兰芳的画功日益精进。他曾一度痴迷绘画,友人见状,提醒他身为京剧演员的身份,劝诫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舞台上。

梅兰芳擅长花鸟竹菊、仕女、佛像,将工笔融入写意,画风受到王梦白等画家影响,有古朴文人画的气质。当时王梦白所画猪和鸡颇有名气,为何没有传授给梅兰芳?在梅兰芳学画时,有人曾建议王梦白说,像猪这样的题材就不要教给梅兰芳先生了,与他的气质太不相符了。王梦白闻言,深以为是,于是选择教授梅兰芳花草一类有文人气质的题材。

笔墨知音传佳话

梅兰芳的书画“朋友圈”无远弗届,有亦师亦友的齐白石、互慕互敬的徐悲鸿等,也有来自印度、日本的跨国界画坛友人。

梅兰芳与齐白石相识之际,白石先生声名未显,但梅兰芳对他尊敬有加。1920年秋,缀玉轩内,齐白石应邀做客。梅兰芳虚心求教:“我喜欢您的草虫、游鱼、虾米,就像活的一样,但比活的更美,今天要请您画给我看,我要学您下笔的方法,我来替您磨墨。”齐白石笑回:“我给你画草虫,你回头唱一段给我听就成了。” 梅兰芳欣然应允。

徐悲鸿依据梅兰芳的舞台形象绘制了一幅中西合璧的《天女散花图》,题诗“花落纷纷下,人凡宁不迷。庄严菩萨相,妙丽藐神资”。天女的脸部采用西法写真,衣纹、线条用国画笔法勾勒。梅兰芳从画作中赏出了生趣,“面貌像我,而眼睛的‘分眼’又像徐先生自己”。后来,这幅《天女散花图》一直被梅兰芳“宝而藏之”。

1924年,泰戈尔访华,在印度被奉为“画圣”的难达婆薮同行。一夕之间,梅兰芳演出的《洛神》“击中”了难达婆薮。他在脑海中回想演出的画面,绘就大型油画《洛神》,赠予梅兰芳。

艺术跨越国界。梅兰芳以其精湛的戏曲艺术,三度东渡扶桑。日本友人为之折服,前后赠予他20余幅画作。而当梅兰芳踏上苏联的土地,他将绘有中国戏剧脸谱的扇面送给戏剧大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扇面上的脸谱跨越了语言的障碍,传递了东方美学的深邃与神秘。

丹青作剑守冰心

1942年,上海滩阴云密布。香港沦陷,梅兰芳被迫返沪。梅兰芳蓄须明志,拒绝为日本侵略者演戏。马斯南路121号的“梅华诗屋”里,画案覆盖了戏箱。梅兰芳卖画维生,补贴家用,维持留守北京的剧团。

梅兰芳在8天内创作了20余幅画作,上海市民争相购买,两天销售一空。上海各界知名人士要为梅兰芳举办画展,梅兰芳接连绘制了几十幅作品。画展当天,日伪汉奸在背后作祟,派便衣警察用大头针在画作上别上“汪主席订购”“送东京展览”等小纸条。梅兰芳夫妇发现端倪后,拿起裁纸刀,愤然毁画。随后,他们的爱国之举传遍大江南北。


《春消息》(纸本设色)34厘米×76厘米 梅兰芳 梅兰芳纪念馆藏

绘画聊慰心胸,书房化作精神战场。梅兰芳喜绘梅花,既有以“梅”为姓氏的亲切,也有对“梅”之气节的钟爱。这段岁月里,他笔下的梅愈发苍劲。1944年的一个冬夜,风雪交加,梅兰芳从广播中听闻日本又打败仗的消息,即兴创作了一幅红梅图,命名为《春消息》,寓意胜利的春天即将到来。

墨韵滋养艺长青

在回忆录《舞台生活四十年》中,梅兰芳提到“绘画艺术与戏曲艺术一样,都共同有一个继承传统,发展创造的问题,既要继承又要发展,既要认真向前人学习,又要大胆进行创造革新。”

艺道相通,师古而不泥古。编演《嫦娥奔月》时,梅兰芳在朋友的出谋划策下,改良旧式旦角的头饰、 服装,创造出淡雅而有仙气的古装。取消了大头,根据古画创造了发髻,设计了服装和佩件。

细品梅派艺术,处处可见丹青妙悟。梅兰芳将从传统文化中浸润出的审美情趣移植到舞台上。剧目《天女散花》受《散花图》启发,为梅兰芳饰演的“天女”增添了长绸道具,创作“绸舞”。参考“飞天”壁画,在舞台上塑造“天女”身姿。而在扮演《千金一笑》中的晴雯时,梅兰芳亲绘牡丹扇面,在舞台上当场撕掉。

梅兰芳一生雅好收藏。1961年,梅兰芳去世后,其家属将其生前收藏的3万余件(套)文物文献捐献给了国家,成为梅兰芳纪念馆馆藏藏品主体。藏品中包括梅兰芳本人及齐白石、吴昌硕、张大千、黄宾虹、徐悲鸿等众多名家书画作品1000余件(套)。如今,这些书画文物在梅兰芳纪念馆国图办公区文物库房妥善保存,配备了温湿度检测、调节设备,保障文物“寿命”。

2024年,梅兰芳纪念馆的专题展览“梅苑丹青——纪念梅兰芳诞辰130周年美术展”与观众见面,展出的馆藏文物揭开梅兰芳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梅馆小院绿影婆娑,阳光洒在梅先生的半身汉白玉塑像上,恍见当年挥毫的身影——以戏魂入画,以画境养戏,在笔墨与锣鼓间诞育独树一帜的美。真正的艺术不朽,原是苦难中绽放的风骨,跨界处永生的精魂。

(梅兰芳曾孙、梅兰芳纪念馆馆员梅玮,梅兰芳纪念馆馆员邢春蕾,梅兰芳纪念馆助理研究员刘洁对本文亦有贡献。)

2025年3月3日《中国文化报》

第3版刊发特别报道

《梅兰芳的书画“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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