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街头到处可见的“法国梧桐”,其实既不是梧桐树,也不是法国树种。

有多少人对于上海的记忆,不是被“法国梧桐”点缀的呢?当人们骑车或是步行于市区,很难不注意到道路两边高大茂密的树木,抬头可见大片枝叶伸展搭建起来的绿色空间,低头是斑驳的树影。悬铃木的四季变化——春日飞絮、夏日浓荫、秋日落叶、冬日虬枝,也被作家们编织进上海的都市叙事。

在张爱玲的《半生缘》里,树叶沙沙作响隐喻角色的复杂情感和时代的失落;金宇澄的《繁花》里,梧桐树影繁乱暗示人物关系复杂。梧桐树既是城市空间的物理界限,也是情感流动的隐喻。

但这些常见于上海市区街头的高大树木,既非梧桐,也非法国树种。误解了多年,人们干脆一错到底,于是上海市中心甚至被称作“梧桐区”。在上海扎根了一百多年,悬铃木成了上海最负盛名的行道树。

在百年中,人们如何驯化了悬铃木,而树木又如何在城市里无声地生长出自己的意志?


落地生根的“洋梧桐”

三四年前,我第一次到上海出差。10月的上海正是深秋,下了一晚上的大雨,气温骤降。早上起来,阳光和冷空气同时笼罩着城市。一夜之间,街上铺满了足足有到脚踝深的大片落叶,风一吹,树上还未掉光的叶子又纷纷落下,我仿佛置身于异域浪漫世界。

经过一夜风雨的冲刷后,坚持到秋末的“法国梧桐”叶子终于从树枝上离开。树叶宽大无比,几乎比人的脸还大一点,宽大的主体两边对称地形成尖角。这真是一种美丽的树,它们高大优雅地立在市区街道两旁,树皮斑驳着青色和灰色,树高几乎一致。如果从远处观察,就可以看到,这些树的树冠被修剪成一个正放着的碗状,主干分成三个大枝向周围伸展。


2025年1月18日,上海。中山公园内,树龄150多年的华东地区最大悬铃木穿上了量身定制的钩花片彩衣。(图/IC photo)

但其实“法国梧桐”是个误称,它的学名叫作“二球悬铃木”。这种误会背后,牵扯着一段现代城市改造史。

植物学家威廉·艾顿(William Aiton)1789年发表的著作《邱园植物》里首次提到了二球悬铃木。他认为是西班牙人将一球悬铃木和三球悬铃木种植在一起,无意间杂交出抗性更强、生长更快且树形好看的二球悬铃木。它最早在英国被作为城市行道树和公园绿化乔木而大规模种植。它硕大的叶子还能吸附空气中沉积的颗粒污染物,刚好适合工业革命时期空气污染严重的英国城市,以至于它的英文名直接叫作“London Plane”(伦敦梧桐)。

后来,二球悬铃木又从英国迅速推广到整个欧洲,其中当然也包括法国。

十九世纪中期,拿破仑三世刚上位,彼时的巴黎市中心以拥挤和脏乱著称,他雄心勃勃地计划着把巴黎改造成现代化的大都市。就在这时,市中心道路两侧首次栽种了二球悬铃木。经精心改造后,香榭丽舍大道、塞瓦斯托波尔大道等巴黎主干道,成为可供行人悠闲徜徉、富有浪漫气息的林荫大道。二球悬铃木也成了法国情调的代表。此后各国大都市都以巴黎为楷模,将悬铃木作为城市主干道的行道树。


(图/视觉中国)

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法国人在上海的法租界开始了一场“植物殖民”,从法国引入了一批二球悬铃木。这种原产自欧洲的树种被塑造成了某种“文明”的符号,其宽阔的树冠似乎暗喻着巴黎林荫大道的繁华气象,而整齐的行列也显示了新的“秩序”。

就这样,来自英国的二球悬铃木由于是被法国人从法国引进的,又长得酷似上海本地的梧桐树,于是人们一般称其为“洋梧桐”或者“法国梧桐”,这种叫法一直流传到今天。

悬铃木的生长能力令人惊叹,尤其是它在上海这座城市里适应得很好。最初,上海的街道宽阔,树木得以充分伸展,几年后悬铃木便长得高大粗壮;随着时间推移,它们的树干变得挺拔,树冠也更加丰满。

二球悬铃木的强劲根系也在上海的城市发展中展现出了极强的适应能力。直到如今,上海的行道树—— 二球悬铃木成为上海最显著的城市标志之一。

无法抑制的生命力

每年的3月底到6月,悬铃木又开始展现出它在浪漫、温顺、好养活之外的另一面。

繁殖期到来,悬铃木开始了激情的狂欢,街上的行人无不被到处纷飞的毛絮刺激得眼泪直流、喷嚏不断。对行人来说这可能只是短暂的困扰,但是对住在上海市区“梧桐区”的市民来说,则面临过敏的痛苦。


(图/视觉中国)

这些令人害怕的飞絮,来自悬铃木的果实。它们实际上是果序——由一大簇聚集在一起的果实组成的小球。在冬天树叶落尽时,便可清晰地看到悬垂在梗上的果实,目测每个小果实的直径约2.5厘米,就像铃铛悬挂在枝头。

如果捏开一颗成熟的果球(果序),会看到里面其实是由一颗颗细长的倒圆锥形小坚果组成,坚果顶端覆盖着棕黄色的茸毛。想象一下,等果实自己成熟后,果球会像伞一样打开,接着茸毛便载着小坚果到处寻找新的落脚点。

一颗二球悬铃木的果序里大概有600—1400颗这样的小坚果。在果实成熟的顶峰时期,空气里遍布着悬铃木的“伞兵”们,看起来像是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一次“侵略”。在飘落过程中,这些茸毛也会随风脱落,弥漫在人们的一呼一吸之中,让人们苦不堪言。

据说,每年都有不少居民向市政部门投诉悬铃木的飘絮现象。随之而来的一个粗暴的想法是:为什么不把悬铃木替换掉呢?

上海辰山植物园执行园长胡永红告诉我,城市的树木,首先是经济的树木。短时间内没办法替换悬铃木的一个原因,是悬铃木在上海行道树中的占比实在太大了,目前占据市区行道树的25%左右,换掉它们需要耗费大量成本。

另一方面,悬铃木的适应能力也极强。胡永红的科研团队曾经做过实验,结果表明,悬铃木的生长不挑土壤。另外,悬铃木的抗逆性强,耐旱,耐寒,生长迅速,在后期养护中也十分耐修剪,怎么剪都不容易死。加上悬铃木叶片宽阔,表面有一层毛,相比其他树种更容易吸附空气中的颗粒污染物,能有效净化空气。

同时,胡永红认为,悬铃木本身生长得漂亮,对于其作为行道树,多年来人们的接受度也很高,慢慢地,它已经变成上海文化标志的一部分。由悬铃木所承载的上海现代性是方方面面的。就如悬铃木掩映下的武康大楼已经是上海的地标,而思南路上,悬铃木树荫中的思南公馆街区,聚集了咖啡馆、书店和艺术空间,它已经和海派文化雅致而摩登的生活方式完全融合在一起。


2023年11月20日,上海。绿树成荫的景观道, 引来不少游客打卡拍照。(图/视觉中国)

在文学作品中,悬铃木还总是寄托、表现着人物复杂的情感。张爱玲的《半生缘》里,“曼桢在弄堂口站住了,望着对街的梧桐树,叶子黄了,落了一地,扫街的人还没来扫。风吹过来,叶子沙沙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梧桐落叶的萧瑟便对应着曼桢的孤独;金宇澄的《繁花》里,“沪生和阿宝走在巨鹿路上,梧桐叶子遮住半边天,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地上光影乱跳,像极了他们理不清的男女关系”。树是市井百态的观察者,树影的凌乱也影射了人物关系的暧昧。


(图/《繁花》)

上海似乎不能没有悬铃木。或者说:没有了悬铃木的上海,是否还是记忆中的上海?

近些年来,为了最大程度减少悬铃木毛絮纷飞的影响,人们会在每年冬季给悬铃木“剪头”。在上海大部分地区,每年12月到次年3月,悬铃木末端花芽枝和结果的枝都会被彻底修剪,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它们长出果子来,这是目前最普遍的方法。

此外还有激素调控的方式,外敷或者往悬铃木树干里注射生长调节剂,从而影响芽分化或果实生长发育。但是由于悬铃木太高大了,往往需要大剂量的生长调节剂,所以这个方法很难普及。

目前,华中农业大学园艺林学学院教授包满珠的团队也培育出了多种少果球或无果球的悬铃木品种。未来,人们可以用嫁接的方式直接将悬铃木变成无球悬铃木。从这个角度来看,似乎也符合上海精致的独身主义精神。

树木不语

如果说悬铃木作为上海行道树是经济的、历史的、文化的选择,那么如今上海的行道树中,在数量上与悬铃木几乎可以一较高下的香樟树,则主要是出自经济的选择。

胡永红说,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上海从江西等地引进大量香樟树,至今作为行道树占比已经达到20%左右。

香樟树是常绿乔木,一年四季都保持着青葱的精神气儿,全身还散发着特殊的辛香。胡永红说:“它不挑土壤,它的苗木是由种子繁殖出来的,生产成本低,长得又好,移栽、修剪都不怕,各种人工干预都对它没有大的影响,它就这样变成了第二个明星树种。”


(图/视觉中国)

此外,上海比较常见的行道树还有银杏树、栾树(又叫作灯笼树,春天会开出一串串小黄花,成熟的栾树果子就像一串串棕红色的小灯笼)、水杉(形状很像圣诞树)等。在后期行道树的挑选中,上海更注重考虑本土化、生态功能和景观多样性的结合。

总的来说,一座城市究竟如何选择它的行道树呢?树种的选择往往与当地政策相关,胡永红认为,“这是一个历史的过程、试错的过程,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他说,想象一粒种子长成一棵成年的树,差不多需要10年时间。但实际上人们需要的是30年甚至是60年(一个小的气候变化周期),而一个人的工作周期也就三四十年。在树木的漫长生命里,人的时间过于有限。他说,除了气候,城市的变化因素还有很多,各种变化都会影响对行道树的选择,而一代代的人员更迭又会降低观察的连续性和科学性。

事实上,长在城市里的树,是人为驯化的结果。


(图/视觉中国)

一百多年前,悬铃木来到上海的时候,行道树基本长在土路上。街道宽阔、建筑少,树木的生长空间也很大。那时候,悬铃木可以自由地伸展。在自然条件下,悬铃木的根系可以长到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杂交而成的二球悬铃木也只有几百年的历史,在今天的伦敦伯克利广场,就有一棵种于1789年的二球悬铃木。

但随着城市的建设发展,悬铃木的生长也受到了限制。从树形来看,悬铃木如今的碗状造型,实际上是人为严格修剪的结果。胡永红提醒我,注意观察有些悬铃木的树干凹凸不平。悬铃木的树皮原本是光滑的,一旦变得凹凸不平,就说明它的生长受到了道路建设的抑制。

但树木也有自己的意志。比如一直以来,不时有悬铃木的树根顶破路面,露出张牙舞爪的粗壮根部。树根是需要呼吸的,但路面被压得太实,氧气不能透过地面,悬铃木就会用力顶破路面去寻找氧气,用独特的生存方式应对环境的限制性条件。

对人们来说,好的维护办法并不是修建更结实的路面或者把树木砍掉,而是换一种思路。胡永红说,一般是把地下根系周围的空间变成透气性的,让树木更好地呼吸。目前这种方法在应用上已经有了很好的效果。

城市与行道树的漫长交互,是树木生存法则与人类情感和智慧的交织。人的城市,实际上也是树木的城市。行走在城市街头,不妨观察一下身边的行道树,也许会有意外的惊喜。毕竟,树木的时间宇宙,远远大于人的。

编辑 陆一鸣

运营 马社力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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