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水浒传》这本书,就会发现林冲这个人特别不对劲。
林冲出场,是看见鲁智深在菜园子里面使禅杖,林冲的相貌是这样的。
那官人生的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纪,口里道:“这个师父端的非凡,使的好器械!”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这都是张飞的相貌。
众人道:“这官人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名唤林冲。”智深道:“何不就请来厮见?”那林教头便跳入墙来。两个就槐树下相见了,一同坐地。
鲁智深请林冲来见,林冲就跳墙过来,完全没有什么公务员的架子,也不在乎会不会弄脏行政夹克,也不在乎禅杖头和尖儿对着谁,进来就坐在地上,也没研究主陪副陪。
可见他虽然吃了皇粮,但本色还是真正的江湖豪杰。
林教头便问道:“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唤做甚么?”智深道:“洒家是关西鲁达的便是。只为杀的人多,情愿为僧。年幼时也曾到东京,认得令尊林提辖。”林冲大喜,就当结义智深为兄。
鲁智深张口就说自己杀人多,林冲反而大喜,当时就跟鲁智深结义,认他做大哥,这也是张飞的做派,张飞见刘备和关羽头一面,就兴高采烈和那俩人结拜,认了哥哥。
所以问题来了,一个人长得像张飞、说话像张飞、做派也像张飞,那他是——
林冲。
1.林冲发现调戏媳妇的是领导家的孩子,就不打了。
林冲娘子红了脸道:“清平世界,是何道理,把良人调戏!”林冲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时,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
2.林冲把陆谦家里砸了个稀巴烂泄愤,天天带刀说要攮死他。
陆虞侯使用奸计,拉着林冲喝酒,半途给林娘子送信说林冲病倒,把林娘子骗到陆虞侯家里,高衙内在陆虞侯家里调戏,万幸锦儿机灵,给林冲送信,林冲赶到,高衙内已经跑了。
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
3.林冲一千贯买了一口宝刀
林冲再也不问。那汉得了银两自去了。林冲把这口刀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
注意,解腕尖刀,就是匕首,是刺杀、短打用的,林冲买的这把刀,是单刀,是砍人用的,林冲善于用枪,枪无论马上步下,都比单刀厉害,但枪有一个场景不好使,那就是房子里,窄的地方,这个时候就要用刀。
4.林冲在白虎堂没有反抗
”太尉道:“胡说!甚么承局敢进我府堂里去。左右,与我拿下这厮!”说犹未了,旁边耳房里走出二十馀人,把林冲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
这段写得最葛,一个长得像张飞的大英雄,应该是雕、虎,但是在暴力机器的面前,一下子就成了紫燕和羊羔。
那天我就想,姓万的还是无谋少智,如果他让泽先生带一把从俄罗斯缴获的枪当纪念品来参加会见,到了椭圆办公室就可以一声梆子响,出来二十几个虞侯家将,把泽先生拿下了。
5.林冲让娘子改嫁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这也是读者最看不上林冲的地方,他刺配沧州,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妻子的安全,妻子是有夫之妇,尚且被高衙内纠缠不休,倘若她离婚了,高衙内会怎么对她呢?
林冲号称是大英雄,在这种时候反而各怀心事了起来,担心他自己被高衙内继续迫害,把媳妇一扔,对高衙内喊话:“这不是我媳妇了,您自取。”
这也太没义气了。
6.林冲躺平等死
两个跳将起来,转过身来,拿起水火棍,看着林冲,说道:“不是俺要结果你,自是前日来时,有那陆虞候传着高太尉钧旨,教我两个到这里结果你,立等金印回去回话。便多走的几日,也是死数。只今日就这里,倒作成我两个回去快些。休得要怨我弟兄两个,只是上司差遣,不由自己。你须精细着,明年今日是你周年。我等已限定日期,亦要早回话。”林冲见说,泪如雨下,便道:“上下!我与你二位,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二位如何救得小人,生死不忘。”董超道:“说甚么闲话!救你不得。”薛霸便提起水火棍来,望着林冲脑袋上劈将来。
这时候林冲在干啥呢?他把眼睛闭上了,等死。
两个公人看那和尚时,穿一领皂布直裰,跨一口戒刀,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林冲方才闪开眼看时,认得是鲁智深。
7.林冲饶过董超薛霸
林冲劝道:“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鲁智深喝道:“你这两个撮鸟,洒家不看兄弟面时,把你这两个都剁做肉酱!且看兄弟面皮,饶你两个性命。”就那里插了戒刀,喝道:“你这两个撮鸟,快搀兄弟,都跟洒家来!”提了禅杖先走。
8.林冲出卖鲁智深
两个公人道:“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智深笑道:“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甚么?莫不去教高俅做甚么奈何洒家?别人怕他,俺不怕他。洒家若撞着那厮,教他吃三百禅杖。”
董超薛霸打听鲁智深的来历,被鲁智深教训了一通,但鲁智深没有留自己的名字,虽然俩人嘀咕说可能是鲁智深,但毕竟没有确定。
两个公人道:“好个莽和尚,一下打折了一株树!”林冲道:“这个直得甚么,相国寺一株柳树,连根也拔将起来。”二人只把头来摇,方才得知是实。
但是鲁智深一走,林冲就把鲁智深给招了,提到了相国寺拔柳树的事。
这八点,一点都不英雄,完全就是一个受气包、窝囊废的样子。白瞎了一副张飞一样的好皮囊。
这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看《水浒传》,一直纳闷林冲为什么躺得这么平。
现在一琢磨,只有一种可能。
林冲是个二周目,乃至于多周目玩家。
他来过,他所有的反抗都失败了:
林冲第一次当场暴打了高衙内,结果全家惨死;
林冲第二次带着刀堵上了高衙内,结果全家惨死;
林冲第三次没有买宝刀,在白虎堂反抗,因为带着一把普通的刀,刀卷刃而死;
林冲第四次在白虎堂用宝刀对抗,被弓箭乱箭穿心而死,老婆自然也保不住了;
林冲第五次没有让老婆改嫁,结果高衙内认为人妻会更有意思,结果林娘子当晚就遭了毒手;
林冲第六次嘴硬跟董超薛霸刚到底,鲁智深没赶上薛霸就动手了,林教头脑浆迸流而死;
林冲第七次把董超薛霸当场打死,没人搀扶他走路(鲁智深还有一个六十斤的武器呢),双脚感染而死;
林冲第八次没有提鲁智深的事迹吓唬董超薛霸,这俩货又起了歹念,把他半路害死……
当然,肯定不止八次,林冲一次一次地读档,直到把所有的错误选项都排除了,最后发现能活过这场大劫,唯一的选择就是前面这八个选项,只有选了这八件事,才能通主线到风雪山神庙。
人生这个游戏啊,哪有什么高自由度,分明就是可悲可叹的无可奈何。
真是让人心灰意冷,想要当英雄的前置条件,居然是尽可能地没囊没气。
当然了,在风雪山山神庙这条剧情线里,林娘子的下场也不好。林冲终究没有保住她的妻子。
但是这一次,他决定一杠子杀到底,不再追求什么完美结局。
跟一个被背叛、被陷害,被害得家破人亡的人,谈远大前程、谈隐藏的太尉结局、辽王结局、首富结局、驸马结局,全是扯淡。
逆境当中苦苦挣扎的人,是不应该被苛责、被指手画脚,说:
“你这里没做好”“你要是忍着点不发怒就好了”“你要是穿着西装去就好了”“你要是别理老万就好了”“你要是第34次说谢谢就好了”。
这不对的。
一定会有很多大聪明跟你说,你做得不对,如果你如何如何做,那某某某事就不会发生。
都是事后诸葛亮。
历史上最重要、最伟大时刻,最终都要落到两个肉人身上。
一个人说,一个人听。
他们有情绪,有委屈,有不满,会失控。
这就是人类世界的伟大变数。
哪有那么多尽善尽美,活一个快意恩仇就好。
p.s
聂绀弩先生有一首写林冲的诗,很好。
题林冲题壁图寄巴人
家有娇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