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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230
漫谈《大歌舞会》（下）
金 庸
（接上文）
谁挂头牌？
莎士比亚这部作品名叫《罗密欧与朱丽叶》，罗密欧是挂头牌的，可是这部悲剧的最后一句却是“朱丽叶和她的罗密欧”，有几位批评家指出，这句话含有深意。因为起初朱丽叶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看到罗密欧时不胜敬慕，但后来她逐步发展成熟，性格的深度追上而超过了罗密欧。据说，乌兰诺娃在这舞剧中表现了朱丽叶这人物从成长到发展的过程。我们虽然没有眼福看到全剧，但很明显，影片里舞会中天真烂漫的朱丽叶与后来和爱人分别时温柔缠绵的朱丽叶是完全不同的。
关于这个舞剧，芭蕾舞的批评家们曾进行过很激烈的论战，有人批评其中缺少意大利的地方色彩、哑剧姿势占的比重太大等等，但最后是乌兰诺娃和演出人拉佛洛斯基（即《大歌舞会》中排演《天鹅湖》时，请乐队指挥俄罗斯共和国人民艺术家法耶尔奏那一段音乐的人，他曾自鸣得意地对鼓掌的人说：“请不要鼓掌，这不是公演！”）的主张获得了胜利。他们表现了莎士比亚作品的精髓，这不仅仅是哀感顽艳的恋爱故事，而是两个世界的矛盾冲突：一个是正在死去的邪恶的中世纪旧世界，以老蒙太古和凯布莱等人为代表；另一个则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所代表的新世界，那是新生的人文主义的文艺复兴时期。
有趣的波罗丁
《大歌舞会》中有三个歌剧的片段。最长的一个是波罗丁的《伊戈尔王》，其中美丽的《波尔维茨舞曲》我以前已经谈过了，看过白雪国际溜冰团表演的人当会记得，在一个称为《波斯市场》的水上芭蕾舞中，就曾使用这音乐。波罗丁的父亲是俄国东部的一位王子，所以他的性格中东方的色彩也很浓厚。在俄国那些大音乐家中，波罗丁的个性恐怕是最随和可爱的。他永不拒绝别人帮忙的请求，以致许多时间都费在无谓的事务中。他是一位大化学家，他发明的检定有机体氮的存在与变形的方法，据说到现在还在使用。他家中永远睡满了陌生的客人与陌生的小猫。他的朋友大音乐家吕姆斯基-柯萨考夫在自传中很有趣地描写波罗丁，说他一天吃多少餐饭毫不在乎，朋友请他吃，他说：“我今天已吃过饭，但既已养成了吃饭的习惯，也不妨再吃一次。”有时他整天出外，回家后静静坐下，太太问他今天在哪里吃饭，他才想起今天还没吃过东西。因为事务太忙，《伊戈尔王》拖延了很久很久没有完成，那首《波尔维茨舞曲》的总谱就始终懒着不写，吕姆斯基-柯萨考夫哀求和责骂都不发生效力，最后逼着他一起写总谱，为了节省时间，他们用铅笔而不用钢笔来写，写好后化学家的波罗丁在谱上涂一层液体胶质，使铅笔记号不致模糊，然后像晒衣服般挂在书房里等干。这首称为世界五大舞曲之一的美丽的歌，想不到竟是这样写成的。
在这歌剧中饰波尔维茨汗王的米海伊洛夫曾来过我国，在香港可以买到他唱的萧斯塔科维区的《森林之曲》。
“一些抒情的场面”
柴可夫斯基的歌剧《欧根·奥涅金》在影片中有诗人连斯基决斗前的一段独唱。柴可夫斯基是在写这歌剧的时候结婚的，这是他遗恨终生的一件事。他那时写信给他精神上的爱人梅克夫人说，他把写奥尼金的计划告诉少数朋友时，大家都很吃惊，然而后来都很热衷于这件事。这个歌剧的戏剧性不强，使用了很多俄国民间的曲调，柴可夫斯基不称之为“歌剧”而说是“一些抒情的场面”。这些抒情场面可真美啊！你如要去买唱片，那么泰基亚娜在写情书时的一段歌是最易买到的，这首歌用三种不同的调子来表示她的三种心情——爱的倾诉、儿童时代的回忆、疑惑。在影片中唱的歌也很有名，这虽是哀歌，但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连斯基的死不只是为了爱情，是象征旧社会对一个正直的人的迫害。普希金的命运和他所创造的人物竟如此巧合（为了爱情而决斗，终于被人害死），正表示他的诗歌有巨大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性。
《你的小手冻得冰冷》
在影片里的歌剧《欧根·奥涅金》中唱诗人连斯基那段咏叹调的，是苏联今日第一位男高音柯斯洛夫斯基（有些人说，他是全世界男高音中的第三位，仅次于意大利的奇里和北欧的皮乔林）。连斯基一角尤其是柯斯洛夫斯基的拿手。我有《奥涅金》歌剧的唱片，连斯基就是他唱的，他在舞会中责备娥丽嘉专门和奥尼金跳华尔兹而不与他跳舞那一段歌唱，所表现的痛苦和妒忌，简直可以逼近卡鲁沙的《小丑》。上文所提到的那位澳洲小说家佛兰克·哈代在他的著作中说起一件有趣的事，他在苏联听到柯斯洛夫斯基唱连斯基，印象非常深刻，就买了一批他的唱片。回到澳洲后，他把其中一张《你的小手冻得冰冷》（歌剧《波希米亚人》中的名曲）交给墨尔本电台播放，然而电台拒绝播放，大概他们害怕所有苏联的东西。
一位朋友买唱片
最后一段歌剧《伊凡·苏沙宁》是俄国第一部具有深刻人民性和高度艺术技巧的歌剧。苏沙宁是十七世纪时俄国的农民，那时波兰的军队入侵，强迫他带路，他把他们带入森林之中，敌人发觉后把他杀死，但入侵的军队却因此而打了败仗。歌剧的作者是格林卡，他是俄罗斯音乐的奠基者，前几年这里放映过一部《陌上春回》，那就是他的传记片，片中描写了格林卡怎样从民间音乐的泉源中汲取材料和灵感，创作他那不朽的作品。在《大歌舞会》中唱苏沙宁的是苏联著名的低音歌手雷仁，他去年到英国演唱，受到极大欢迎，被英国人誉为夏里亚平以后的第一人。我有一位写时事评论文章的朋友，很喜欢苏联音乐，他对苏联的交响乐队和器乐家相当了解，但不大熟悉他们的声乐家，他要买些歌，可是不知道谁唱得好，于是去找了一本唱片目录来，看谁唱的唱片最多，就买他的，结果他选中的是雷仁。买来一听，果然不错。他后来又买到了雷仁的全套歌剧《伊戈尔王》，他唱的是波尔维茨汗王的角色。
现在我们要谈到那著名的《天鹅湖》了，那样的音乐、那样的舞蹈，真使人想到了心就会跳得更快。1950年春天，我在上海的兰心戏院（现在改名为“上海艺术剧场”）曾看到它的演出，虽然舞蹈者人数比较少，但那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芭蕾舞剧《天鹅湖》
美丽的誓言
《天鹅湖》也是柴可夫斯基的作品。在此以前，一般人认为芭蕾舞曲是一种比较低级的音乐，在《天鹅湖》出来后，人们的观念才逐渐改变。这舞剧初次演出时因为编舞者的低能，遭到惨败，柴可夫斯基生性谦虚，以为是由于自己音乐写得不好，答应重写一个。（幸亏没有重写！）他在信札中把自己这篇作品骂得一钱不值，但在内心，始终对这部舞曲非常溺爱。他在日记中记着，1888年他访问捷克的布拉格，当地举行音乐会欢迎他，他看到节目中有他写的《天鹅湖》第二幕，非常高兴，这演奏使他体验到了“至高无上的幸福的一瞬间”。他逝世后，芭蕾舞大师法国人贝蒂巴和俄国人伊凡诺夫根据他的音乐另编舞剧，终于使它成为不朽的经典之作。现在全世界芭蕾舞团演出这舞剧时，都是根据于他们的设计。
《天鹅湖》的故事是一个传说，故事的关键是一句誓言：愿意为所爱的人牺牲自己的生命。美丽的少女奥黛特被魔术家变成了天鹅，只有在月光下才回复人形。出来打猎的王子爱上了奥黛特，在危难之中，王子发誓说，他愿意为她而牺牲生命，这句誓言打破了魔法，使他们永远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多美丽的爱情，多美丽的誓言！大概你对你的爱人也曾这样说过吧。
年青一代中的第一人
这舞剧共分四幕，第二幕是最重要的，西欧一些比较小的芭蕾舞团常常只演第二幕。好像唱京戏《玉堂春》，普通只唱《苏三起解》和《三堂会审》这两段最精彩的戏就行了。《天鹅湖》的第二幕虽然最好，可是其余三幕也各有妙处，苏联演出时总是四幕都演的。《大歌舞会》中拍摄的是第二幕与第四幕中的各一小段。第二幕共分十个小段，影片中表演的是第五小段“大双人舞”，王子与奥黛特共舞，天鹅少女们围在周围。在这一场舞蹈中，奥黛特既要表现天鹅的形象，又要显示人的形象，你瞧她的手臂，轻飘飘的，多么像天鹅的翼。在情感上，她心中混合着对王子的爱恋和对魔术师的恐惧。这一场中最精彩的技术如腿的小敲动作与握手转身，在影片中都可以看到。饰奥黛特的普列谢斯卡是苏联年青一代舞蹈家中的第一人，赛
琪·李法（影片《芭蕾舞演进史》中的男舞蹈家，他祖先是俄国人，现在是法国芭蕾舞的领导人）在他那部《俄罗斯芭蕾舞史》中，盛赞普列谢斯卡，说她优雅迷人、卓越绝伦，是前途极有希望的艺术家。饰王子的康德拉托夫曾来我国表演《猎人与小鸟》等舞蹈。
说来大大有名
第二幕的第六小段就是“四小天鹅之舞”，音乐活泼轻快，《大歌舞会》中虽然没有，但我们在《列宁在一九一八》与英国片《小舞娘》中都见到过。这场舞纤细明快，与上一场的情调完全不同，批评家说这安排非常合于戏剧原则，因为观众不能长期地处在同一情调之中，否则会感到单调而厌倦。
在第四幕中饰奥黛特的是谢明诺娃。此人在芭蕾舞蹈界大大有名，在乌兰诺娃成名之前，是苏联女舞蹈家中的第一人。现在她年纪比较大，身体也有点发胖了，只偶尔表演一下，她舞蹈的抒情性与深刻据说不及乌兰诺娃，然而解释比较通俗，所以喜欢她的人极多。饰王子的是普莱奥勃仁斯基，他最近名望越来越大，1949年苏联为纪念普希金诞生一百五十周年而上演舞剧《青铜骑士》时，他饰剧中的男主角。
1954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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