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虎 巫英蛟
2月17日,最高领导人强调，要切实依法保护民营企业和民营企业家合法权益。三天后，贵州省民营经济和区域经济发展中心揭牌仪式在省发展改革委举行。
贵州省官方发文称，这既是贯彻落实最高领导人在民营企业座谈会上重要讲话精神的具体举措，又是推动贵州省民营经济和区域经济高质量发展的有力抓手。“喜讯接连传来，我省的民营企业家们倍感温暖、倍受鼓舞、倍增干劲……”
德国籍企业家唐显策（Xiance Tang）。巫英蛟 摄
然而，这对德国籍企业家唐显策（Xiance Tang）来说却是莫大的讽刺。“在贵州大地，前有‘以刑化债’，今有‘以刑抢劫’。”其控诉称，2022年，总投资约10亿元建成、全球最大的酱香型白酒污水处理厂项目竟遭到仁怀市动用公安、行政力量暴力抢劫，其为避免被迫害而返回德国。
01
茅台镇上的德籍华人企业家
唐显策生于1962年，生于重庆市渝中区，1980年考入重庆大学，并成为中国首批公派赴西德的留学生，在德国克劳斯塔尔工业大学学习环境工程，硕士研究生学历。
1986年至1988年，唐显策任德国汉堡工业大学传感研究所研究员；1989年至1998年，其历任德国GEA Group（德国工业联盟集团）工业部部门经理、北京办事处首席代表。
唐显策在德国学习、工作、生活了二十年，并于1996年加入了德国国籍。2000年，他回国创办了重庆泰克环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下称“重庆泰克”）。
重庆泰克建设的北京2008奥运会配套项目——北京航天城中水回用处理厂。受访者提供
“怀着一颗产业报国的赤子之心，我希望用自己在德国学习和掌握的环保科技技术，让祖国的山河大地变得绿水更绿、青山更青。”
重庆泰克深耕环保领域二十多年，先后获得环境污染治理甲级、环境工程水污染防治专项甲级设计、环保工程专业承包一级等资质，中国环保产业骨干企业等荣誉，是环保综合服务领域、环保技术装备领域、资源综合利用领域的高科技企业，曾被评为重庆市环保领域的龙头企业。已在全国20个省份的85座城市开展了1000余个环保项目，其中有20多个千万级大型项目，上百个环保示范工程。
贵州省仁怀市茅台镇以酿酒闻名，几乎家家户户都酿酒，当地有几千家酒厂，环保压力极大。于是，当地政府规划建设一个白酒废水处理厂，以此解决千家酒厂酿酒废水的排放问题。
2017年，在贵阳公共交易中心的平台上，重庆泰克与央企中色十二冶通过竞标共同取得了这一PPP（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项目，即“赤水河流域白酒企业废水集中治理——二合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建设项目”的30年特许经营权。
合同签订后，重庆泰克、中色十二冶、仁怀市政府的水务投资公司（下称仁怀水投）共同成立了以上特许经营权的项目公司。其中，重庆泰克持股86%，中色十二冶持股4%，仁怀水投持股10%。
根据合同约定，重庆泰克和中色十二冶共注入项目公司注册资本金1.8亿元，仁怀水投注入2000万元。项目推进过程中，项目公司在洽谈银行融资时发现，仁怀水投已经在2015年以虚构事实、虚假合同的方式，从中国民生银行贵阳分行骗取了5.5亿元的项目贷款，并将“二合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的收费权进行了质押。
“还没立项，哪来的手续去申请贷款？该违法行为的直接后果就是我们项目公司的银行融资极为艰难。最后通过重庆泰克所有股东的共同努力，以资本金以外的自有资金和部分银行贷款，于2020年5月终于完成了项目的基础设施建设，并开启了调试和试运行的周期。”唐显策说。
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其前方为赤水河。巫英蛟 摄
据《贵州日报》报道，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总投资8.2亿，厂区占地67亩。从2021年夏天起，正式开始试运行，最高峰时废水处理量达到每天15000立方米。
2021年夏天，贵州省委书记谌贻琴莅临视察了二合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贵州省李炳军省长、国家生态环境部黄润秋部长等多位领导也来现场视察指导工作。
唐显策称，建成后的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成为了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治理的一张靓丽名片，为茅台镇酱酒核心产区上千家酒厂提供了可靠的废水处理保障。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灾难正悄然而至……
2021年8月18日，贵州省委书记谌恰琴、省长李炳军莅临考察。受访者提供
02
发生安全事故后被强行赶走
“在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成为远近闻名的优良水务资产后，仁怀市委的主要领导伙同外来资本方开启了抢夺的卑劣行动。”
唐显策称，从2022年2月起，仁怀市政府就拒绝支付废水处理费给废水处理厂，到当年6月累计拖欠废水处理费达5000万元。
“项目公司为了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即使在资金非常紧张的情况下，也继续处理白酒废水。但仁怀市相关领导却放出狠话，要让外来资本方以打折价格收购我们的白酒废水处理厂，并将30年特许经营权拱手让给对方。”
2022年5月底，废水处理厂不幸发生一起意外安全事故，因1名工人操作不慎掉入水池，另1工人施救也掉下去，共有两名工人溺亡，死者合计获赔277万元。虽然该事故最终妥善解决，但却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后果，“成为别有用心的官员加以利用实施抢劫的借口。”
2022年6月10日早上8点半，在时任仁怀市委主要领导的亲自指挥下，仁怀市公安局、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仁怀水投等三路人马直奔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的负责人以召开整改会议的名义来到厂区，在整改会议伊始便当众宣读了一份《合同解除通知书》，要求重庆泰克的员工立刻收拾个人物品离开。官方给出的理由是企业没有对安全隐患采取整改措施。
“随后，近200名公安、武警、安保人员以及工业商务局、仁怀水投的主要领导，强行闯入，让北京莱茵环保公司的外来人员占领了废水处理厂的各个岗位，并让公安干警立刻控制我们现场的几十名员工，收缴手机。”
唐显策说，仁怀市相关部门不光是使用武力占领废水处理厂，而且强迫十几名仁怀籍员工立刻签署从重庆泰克辞职以及在仁怀水投入职的报告。
“光天化日之下，既抢公司又抢人，还有比这更疯狂的行为吗？”
仁怀市委市政府。刘虎 摄
厂区被“接管”后，项目公司向当地及上级公安部门多次报警，被予以拒绝。重庆泰克及股东也多次向上级政府部门反映，均未果。2024年8月，顶端新闻记者曾致电仁怀市工业能源和科学技术局（原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副局长罗兵，询问“强行占领”是否违法违规，罗兵称，“前期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我接到的工作任务是和他们一起协商谈判，推进后续处置的工作。”
笔者获得的一份2024年5月9日由遵义市工业和科学技术局出具的《关于唐显策信访事项的复查意见书》显示，该项目被接管系因“重庆泰克公司未对安全隐患整改，造成大量污水无法处理，大部分酒企停产，严重影响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
重庆泰克完全不认同当地政府部门的解除合同理由。唐显策说，“当地政府之所以公然抢劫，根本原因是看中了我们30年特许经营权带来的稳定收益。至于说因为‘安全隐患未整改’导致严重影响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则完全是颠倒黑白，睁眼说瞎话，欺骗上级领导，为‘以刑抢劫’找借口。”
更令重庆泰克生气的是，在政府方面非法闯入之前，废水处理厂运行正常，贵州省环保厅在线监测的各项指标全部达标。相反，在仁怀水投和北京莱菌环保非法接管10小时后，安龙场废水处理厂总排放口的各项指标陆续超标，到6月11日下午四项指标全面超标，日处理量也降到了2000多吨，“当地部分酒厂被迫停工停产，只能生产一日停工一日，严重影响了当地酒业的发展。”
“废水处理厂总排放口各项指标的超标排放，已经是违法犯罪行为，且已受到上级环保部门的警告处罚。仁怀市相关领导居然扬言，总排放口超标无所谓，只要赤水河断面不超标就行，而且即使赤水河断面超标，他也能搞定生态环境部西南督察局的相关领导。”唐显策说，废水处理厂被非法强占后，相关部门和人员不但恶意隐瞒废水排放各项指标严重超标的事实，还涉嫌以二次循环水增加废水处理量的方式，骗取国家资金。
“仁怀市相关领导警告我们‘民不与官斗’，并扬言如我们不配合，就直接派公安民警抓捕公司法人和实控人，导致很长一段时间公司的主要领导都不敢去仁怀市，赤裸裸地‘以刑抢劫’。”
03
企业家为避免迫害远遁德国
“非法强占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后，为阻止重庆泰克维护其合法权益，时任仁怀市政府副市长、公安局局长董桂冰公然对重庆泰克高管、员工用上了刑事手段。”
唐显策称，仁怀市公安局先后以涉嫌重大责任事故罪对其立案侦查；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对重庆泰克董事长、高管、员工五六人采取刑事强制措施，非法拘押从数星期到几个月不等。所幸检察院都不予批捕或不予起诉，无奈之下，仁怀市公安局只能将案件进行撤案处理。即使在重庆泰克的员工重获自由时，仁怀市公安局的主要领导还威胁恐吓，‘出去后，要全力配合，将污水处理厂低价卖给政府，不然，就马上抓回监狱！’时任仁怀市常务副市长李林波甚至叫嚣让重庆泰克净身出户！”
仁怀市公安局。刘虎 摄
唐显策被立案后，因担心被迫害，不得已于2023年1月初返回德国避难，在德国奔走相告继续维权。
2024年1月23日，唐显策向国务院总理提交了有关“贵州省遵义市仁怀市二合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PPP项目被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非法占领” 的《情况反映函》。
国家信访局接到国务院办公厅转送的《情况反映函》后高度重视，逐级下达了交办意见。但仁怀市信访局不按照《信访工作条例》和有关法律规定，径直将该信访事件交由该信访事件的当事人——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处理。
也就是说，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自己成了自己行为的“裁判员”。处理结果不言而喻。
2024年8月，顶端新闻报道了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遭政府强行霸占一事。其后，当地政府部门一负责人回应称，“对强行接管一事不知情，已对接处置，目前正进行工程审计决算。”
2024年9月，唐显策得知“已经安全”后，从德国回到国内，前述刑事案件陆续撤案。然而，重庆泰克投入巨资建设的白酒废水处理厂至今仍被当地政府霸占着。
04
法院驳回官方解约诉讼
笔者获得的法律文书显示，仁怀政府造成实际控制废水处理厂的既成事实后，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曾于2023年通过司法途径起诉，先后向遵义市中级法院、贵州省高级法院请求认定《解除合同通知书》有效。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起案件最终却因原告未缴纳诉讼费用，被遵义市中级法院于2024年1月11日裁定按照撤回起诉处理。
这也意味着，仁怀市工业和商务局试图让法院为其违法行政行为背书的意图，最终未能实现。
唐显策称，为了逼重庆泰克就范，达到伙同外来资本方强行低价收购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的目的，仁怀市委市政府还故意拖延2020年即已通过审计的工程余款一亿五千万元，这也造成了重庆泰克资金非常紧张，影响了公司的正常经营活动。
“为了我们公司150多名员工的生计，为了对来自全国各地近100多个机构和个人投资者负责，我希望贵州省委、省政府能够对仁怀市疯狂破坏营商环境的作法进行拨乱反正，紧急叫停抢夺项目公司合法资产的违法行为，尽快安排支付拖欠几年的农民工工资和工程款，让法治的光芒照耀在仁怀大地上。”
唐显策说，强烈要求仁怀市政府立即归还非法占领的污水处理厂。“听说当地政府还继续执意要回购项目，目前正在做审计工作。重庆泰克的绝大多数投资人股东并不同意仁怀市政府低价强行收购，致使投资人血本无归。我们已对贵州仁怀市的营商环境彻底失望了，这种恶劣的营商环境，哪一个民营企业还敢去贵州仁怀投资？！”
重庆泰克及唐显策所称“动用公安等强行霸占投资10亿项目”的仁怀市委主要领导，系时任遵义市委常委、仁怀市委书记，贵州仁怀经济开发区党工委书记芦忠于，现已调任贵州省农业发展集团有限责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
2月27日，笔者联系芦忠于，请其对被指事项予以置评。截至本文发布时止，芦忠于未作回应。
05
被侵害民企的10问
重庆泰克方面认为，仁怀安龙场白酒废水处理厂被当地政府强行霸占至今，有太多的疑问、疑点，包括：
1.2015年，PPP项目立项之初，政府方即擅自质押废水处理收费权，向金融机构贷款5.5亿元，此举是谁的决策？该笔巨额贷款去了哪里？
2.根据PPP合同约定，政府方解除合同，应当先行补偿而后才能解除。政府方书面为何尚未对社会资本方作出任何补偿，就强行占领已建成投产项目？
3.关于社会资本方未整改安全隐患，造成大量污水无法处理，大部分酒企停产，严重影响赤水河流域生态环境的认定，事实依据在哪里？
4.政府方成立联合工作组进驻白酒废水处理厂，是否符合组织原则？是否损害企业经营自主权？
5.白酒废水处理厂项目作为贵州省生态环境保护重点工程，政府方践踏招商承诺，单方撕毁PPP合同，是否符合“三重一大”决策程序？单方解除合同前是否经过必要的法制审核程序？
6.政府方组织指挥公安人员强行闯入废水处理厂，野蛮驱离厂内所有生产运营管理人员，查封生产及办公场所，损害民企合法权益，侵吞投资方资产，项目交特定关系公司运营维护等一系列行为的背后是谁在决策？谁在组织？谁在指挥？
7.公安机关罗织罪名抓捕社会资本方股东、高管、员工多人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嗣后均因检察院不批准逮捕或不起诉而撤销案件，公安机关的行为是否属于以刑事手段插手经济纠纷，是否应予追责？
8.政府水投公司作为代持项目公司10%股份的股东，既无专业技术又无专业人员，政府方明确由其按现状接管废水处理厂，出发点是什么？
9.政府方委托特定关系公司作为技术服务团队，接手污水处理厂运营工作，是否符合法定程序，是否依法公开招标？有无利益输送？该公司在实际运营中水量及水质是否达标？
10.时任仁怀市委的主要领导人、仁怀市政府常务负责人以及仁怀公安局主要领导人，有无勇气与投资人进行网络直播式的民企合法权益公开辩论？
这十问，有待仁怀官方作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