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4月底,时值抗美援朝最为艰难的第五次战役初期,百万志愿军在三八线附近遭强敌猛攻,而数百公里长的后勤补给线又被敌机全线切断,山穷水尽,危机四伏。一线战士们在流血牺牲之外,还面临着没有饭吃,没有子弹打,受伤抬不下来(缺医少药)的极端困境,彭德怀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这天,副司令员洪学智突然接到彭德怀的指令:你立刻放下手头工作,马上回国,商讨成立志愿军后勤司令部的事宜,解除志愿军后勤困境。
洪学智作为志愿军第二副司令,分管后勤,对于志愿军此时的困境再清楚不过了。志愿军现在之所以会遭遇如此大的挑战,根本原因是后勤跟不上,这一方面是因为美军的飞机轰炸封锁所致,但另一方面也与志愿军的后勤力量薄弱、通讯不畅、杂乱无章,效率低下等问题密不可分。
彭总说想要成立志愿军后勤司令部,这话一下就说到了洪学智的心坎里了,别看洪学智是第二副司令,但后勤是他的主战场,现在后勤一团糟,实际上他比彭德怀还急。所以,洪学智二话没说,马上跑回去准备,当天夜里就搭乘吉普车回国了。
看到这里,不少朋友可能要问,志愿军百万大军出国作战,规模如此浩大,为啥战争打了半年多了才开始着手研究成立单独的后勤司令部呢?入朝之初干嘛去了?这属不属于重大战略性失误?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
说起来,志愿军没有独立的后勤司令部,最主要的原因有三个:
- 第一:志愿军入朝参战的时间太紧迫,根本来不及组建。
- 第二:战争规模发展速度超出预期,不到半年时间兵力就从26万直线攀升至近百万。
- 第三:没想到前线将士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打那么远。
志愿军入朝作战的决定是美军越过三八线入侵朝鲜后才确定的,从确定参战到跨过鸭绿江,一共就十几天的时间,根本来不及组建一个能够保障30万大军的独立后勤系统。因此,十三兵团入朝之初,中央的决定是由东北军区后勤司令部为其提供后勤保障。
美“联军”在1950年10月初越过三八线时,总兵力大约35万人,其中大部分是南朝鲜的军队,美军只有15万人。志愿军首批赴朝部队26万人,外加上朝鲜人民军的残部,敌我双方总兵力实际大致相当,谁也没想到战事会升级得这么快,战争规模在数月时间内竟飙升至百万兵力相对抗的地步,这个数量实际已经超出了东北军区后勤司令部的承受范围。
第一批志愿军入朝时,美军已经逼近鸭绿江附近,考虑到当时中美实力的差距,志愿军原定的作战区域离我国很近,大致在中朝边境附近。甚至还做好了假如首战不利,撤回国内再做打算的想法。所以,志愿军初期没打算远距离作战。但是二三次战役大破美军后,战线一下深入三八线以南一百多公里,后勤补给线也由国境线以南100公里拉长为五六百公里(直线距离)。再加上美军沿后方运输线狂轰滥炸,“东后”即使倾尽全力也无法满足前线需求。
而到了第五次战役初期,志愿军确定了“沿三八线转入阵地防御姿态”的战略,这意味着交战双方进入相持阶段。而在谁也灭不了谁的情况下,谁的后勤做得好,谁的物资供应更稳定,谁才可有可能坚持到最后。所以,志愿军这个时候组建一套完善的后勤指挥系统就变得尤为重要了,建立一个独立后勤司令部的想法也就应运而生。
洪学智(右1)
洪学智穿过硝烟弥漫的战场回到北京时,周恩来早已等候多时了。
一见面,周恩来就立即上前握住洪学智的手说,嘘寒问暖。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没几年,国内的事情还很多,再加上朝鲜战事吃紧,周恩来白天忙着处理国家大事,晚上还亲自和机关干部们一起为前线制作炒面,看上去非常憔悴。
洪学智颠簸了几天,顾不上整理军装上的尘土,立即向周恩来汇报了前线的最新战况以及现在面临的困难。他说现在前线战斗很激烈,美军的装备很先进,火力凶猛,但是志愿军战士们毫不畏惧,跟他们斗智斗勇,只是因为美军的破坏,后勤问题让我军很头痛。周恩来听后非常欣慰,对志愿军连连称赞,同时也积极向洪学智寻求解决问题的意见。
洪学智向周恩来提出了两点要求:
第一:志愿军将士们希望我们的空军可以参战。有飞机和没有飞机完全是两回事,只要天上有一架我们的飞机,美军飞机就不敢那么猖狂,肆无忌惮地轰炸我后方。最嚣张的时候,美军飞行员嫌炸人不划算(也有可能是为了耀武扬威),会专门来一个超低空贴地俯冲,利用飞机掀起来的气流,把志愿军的帽子吹掉,非常的嚣张。志愿军看着这些,恨得牙痒痒但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希望我们的空军可以出来教训他们一番。
第二:志愿军高层希望尽快建立完善的后勤系统。前线的战士不怕流血牺牲,就怕没有饭吃,没有子弹打,负伤后抬不下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后勤问题。后勤问题解决,前线压力就小很多。
周恩来停顿了一会说:中国现在有飞机,但是现在参战还不是时候,你这个当副司令的应该很清楚。
洪学智当然明白,当时的中国太穷了,苏联的援助又没有落实到位,如果出动我们的空军援助,那恐怕把志愿军运输线上的汽车都停运了,省下来的油,也无法维持一支庞大的空军作战。如果后勤运输线都停运了的话,要空军入朝作战又有何意义?
“后勤供应方面主要有哪些问题?”周恩来接着又问道。
洪学智将后勤补给线过长、缺乏防空火力、防务空虚、兵站太过分散、缺乏独立通讯系统,联络不便等问题一一道出,周恩来拿出笔来一一记录。随后,洪学智列出了几组受损数据,令周恩来大为震惊。
“4月8日,敌机向我三登库区透支的大量燃烧弹,一次就烧毁了84节火车皮物资,其中有生熟粮食287万斤,豆油33万斤,单衣和衬衣40万零8千套,胶鞋19万双,还有大量其他物资。后方供应物资只有百分之六七十能到前线,剩余百分之三四十都在运输途中被炸毁……”
洪学智说到这里,周恩来没有说话,但他注意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周恩来此时脸色突变,露出了十分严峻的神情。从侧面我们也可以看出,在当时,这组数据是多么的令人触目惊心。
且不说被破坏的铁路和列车以及人员伤亡的代价,只说这巨量物资的损失,恐怕就是难以估算的。这里我们用粮食来算一笔简单的账。
上世纪50年代,我国的生产力还非常落后,水稻产量大概只有300斤,理论上至少用要9500多亩的土地,才能长出287万斤粮食。大豆按照16%的出油率来算,33万斤豆油需要200万斤大豆,这里没有找到1950年的大豆亩产数据, 但是按常理来说,大豆的产量肯定不会比水稻高,200万斤大豆需要多少土地?种这么多土地需要多少人力物力?另外40万套衣服和19万双鞋子又要多少生产力?难以统计。相比之下,更残酷的是,这仅仅只是美军一次常规空袭造成的损失……
而事实上,可以抵达前线的这百分之六七十的物资是如何保证的呢?大部分是依靠志愿军战士们手提肩扛,化整为零,靠着愚公移山的精神一点一点转运的。
在朝鲜,因为地形原因,中部多山,大部分交通线都是顺着两侧沿海平原,呈南北走向,而且多数情况下,铁路和公路都是并行的,美军往往一颗炸弹就可以导致铁路公路双瘫痪。高峰时期,美军有2000架飞机在朝鲜半岛,除了少部分用于美军自身后勤补给之外,大部分飞机都用来轰炸志愿军的后勤线。如果没有战士们的手抬肩扛,能运到前线的物资恐怕不会超过半数。
就这样,洪学智一边汇报,周恩来一边记录。会谈最后,周恩来问洪学智:你还有什么问题要讲的?
洪学智将彭德怀关于成立志愿军后勤司令部的想法说了出来,并向周恩来阐释了在现代化战争中后勤补给的重要性:50里以前是前方司令部的事,50里以后就是后方司令部的事,战争不仅在前方打,也在后方打……现在我们正在打一场后方战争,需要军委给我们增派防空部队、通信部队、铁道部对、工兵部队联合作战,而且需要成立后方战争的领导机关——后勤司令部。周恩来听后连连点头,称赞道:“你们的这个想法很好,很重要,军委一定抓紧研究,尽快地采取措施。”
当时已经临近五一,应周恩来邀请,洪学智参与了当年的五一庆典,并且在天安门城楼上受到了毛主席的接见。毛主席雷打不动地先问彭总好,然后询问前线情况,临别时他还叮嘱洪学智要做好现代战争的经验总结,关切地询问他回国的问题有没有得到解决。洪学智对答如流,不在话下。
回到朝鲜后不久,志愿军司令部迎来了军委派来的人:后勤部长杨立三、空军司令刘亚楼,炮兵司令陈锡联等。很明显,他们是来着手解决此前洪学智跟周恩来提到的关于后勤、空军和地面防空(高射炮)等问题的。
通过实地考察,几位军委领导也意识到,此时的朝鲜战争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前线军事对抗,而是前线、后方双重对抗。美军除陆军和海军陆战队与志愿军在前线对抗之外,其海军、空军的很大一部分力量都在针对志愿军后方,而志愿军此时的后方是空虚的,没有飞机,甚至连防空高射炮也很少,非常被动,前线稳定性也因此受到影响。所以,成立志愿军后勤司令部,并强化后勤防御力量是非常必要的。
几天后,中央军委来电,同意志愿军组建后勤司令部。
1950年5月14日晚8点,志愿军总部空寺洞内座无虚席,彭德怀和志司领导们一起围绕建立后勤司令部的事情展开了讨论,最终彭总拍板,决定由洪学智担任后勤司令部,周纯全为政委,张明远为副司令。后勤司令部下辖17个军,有6个炮兵师和四个高炮师,外加一个坦克师。
对于这个任命,洪学智起初是拒绝的,因为他深知志愿军后勤部司令责任重大,而他自己是搞军事的,仅仅是在入朝后负责了半年多的后勤工作,难堪大任。但是彭德怀一再坚持认为,洪学智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第一次做后勤就做得井井有条,是个搞后勤的好苗子,他说洪学智如果不做的话,这个后勤司令就由自己做。洪学智一听这话,只得服从了彭总。
刚刚组建的志愿军后勤司令部,虽然管理的人员众多,但实际上缺乏管理经验,内部一团乱麻。洪学智通过走访和实地考察,将整个朝鲜后方战区分为若干个小块,分区处理,避免混乱。然后又取消之前的兵团后勤,将后勤供应端口下放到军一级,不仅减少了兵团内物资的无效流通,降低交通系统负担,而且增加了战术后方的机动性。
1951年夏季,朝鲜地区爆发了40年不遇的大洪水,无数桥梁、道路被冲毁,当地农业受到巨大打击,志愿军后勤补给也受到严重阻碍。美军则利用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对志愿军后方开展了名为“绞杀战”的军事行动,派出大批次飞机,不分昼夜地对我后方交通线路和站点进行轰炸,扬言要摧毁“每一条公路”和“条线路上的每一辆卡车和每一座桥梁”。面对挑战,洪学智和志后上下克服万难,一边在洪水中抢运物资,一边与美军斗智斗勇,在美军的“绞杀战”持续的11个月里,志愿军后勤补给非但没受到削弱,反而还多次提前超量完成任务。
最终,就连美国人也不得不承认“绞杀战”是一次失败的军事行动。美第八集团军司令范弗利特在记者会上公开表示:“虽然美国的空军和海军动用了一切力量,企图阻断他们的后勤补给线,但是他们仍以难以置信的毅力,把物资运到前线,创造了惊人的奇迹。”
而在志愿军这边,洪学智在后勤方面的才干也被彭德怀看在眼里,1952年彭德怀回国主持中央军委工作前,特意跟洪学智说:回国后,你跑不了要搞后勤。
彭德怀没有开玩笑,朝鲜战争停战后第二年,洪学智回国后不久被任命为总后勤部副部长,1956年升任总后勤部部长。在此后的岁月中,洪学智长期致力于军队的现代化后勤工作,直至2006年去世,他被誉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现代后勤工作的开拓者。
最后讲一个关于洪学智将军的小故事结束本篇:
1986年洪学智访美,美国的莱昂斯将军不知出于什么想法,突然问洪学智毕业于什么学校,让在场的不少人捏了一把冷汗。洪学智出生于动荡年代,条件很好,参军前只读过小学,参加革命后曾在“红大”学习,这个莱昂斯分明是想要刁难洪学智。不成想,洪学智听后,也不生气,反倒风趣地说:我是美国大学毕业的。
大家一脸茫然:哪个美国大学?
洪学智说:三十多年前,你们在朝鲜办了一个空军学校。我可是每天都在被美国老师“打”呢。
莱昂斯感到洪学智在强词夺理,为了不在众人面前出丑,他又反问洪学智:既然您是美国学生,为什么不来美国工作?
“当时课还没上完,你们美国老师就跑了,毕业证都没发一张给我。”
只这一席话,美国将军竟哑口无言。
结合本文我们不难发现,洪学智说的这番话其实并非强词夺理。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现代后勤工作的开拓者,洪学智当初之所以会改做后勤,确实是因为美国空军对我后勤补给线的狂轰滥炸。如果美军飞机不炸那么狠,志愿军的后勤可能还是由“东后”兼管,洪学智就学不到那么多现代军事后勤经验。而洪学智所积累的丰富的现代后勤经验,最初也都是跟美国空军在真刀真枪的切磋中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不得不说,洪学智将军不仅能征善战,而且智慧过人,着实令人钦佩。
参考资料:洪学智《抗美援朝回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