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拉金嘞嗨唷！二拉银嘞嗨唷！三拉珠宝亮晶晶，大海不负打鱼人！”远眺舟山渔港，回到岸上的老张嘴里哼出这首船上学会的号子。可是，他不想再回船上了。
浙江省舟山市，位于中国长江三角洲和东部沿海要冲，背靠上海、杭州、宁波等大中城市，是长江三角洲综合运输网的重要节点，宁波舟山港货物吞吐量连续13年位居全球第一。同时，这里也是我国最大的远洋捕捞生产基地，远洋渔船有670余艘，占全国四分之一。
近两年，在“年收入10万”“包吃包住”的短视频宣传中，许多务工人员从内陆涌向沿海，没想到，迎来的却是一场连环局……
舟山海域景色
01
赚不到的10万元
“感觉全是套路，就是一环环骗我们入局。”
江西人李克（化名）去舟山前，最急切的事情，就是赶紧赚到钱还清因买房欠下的几十万外债。有关船员的工作招聘，他最初是刷短视频的时候偶然看到的。
2022年9月，一条招聘船员的广告短视频吸引了他的目光，屏幕上清晰地写着“干活轻松、薪资丰厚”，他马上私信了发布广告的博主。博主表示自己是在舟山做船员招聘中介的，认识很多公司，如果李克有想法可以细聊。接着，对方还强调视频上写的都是真实情况，作为船员的年薪在10万元左右，干满两年就可以拿到将近20万元。
20万元，对于当时月薪四五千的李克而言是个诱人的选择，可是家住江西山区的他也有顾虑，从未在海边生活过、对船员的生活很陌生，他犹豫不决。“我们这个工作管吃管住、工作轻松，干两年轻松赚20万。”中介听后让他放宽心。
很快，李克便从江西老家赶到浙江舟山，在中介安排下进入一家机构培训中心，开启了为期一周的船员培训，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拿到正规船员证。
到了基地的第一天，李克便被中介要求缴纳了近2000元的住宿费。后来，中介又陆续从他工资中预扣了5000元培训费。“来之前没说要交钱，来之后不交钱就不培训，就找不到工作。”李克回忆。
培训结束时，正处于渔业生产淡季。由于远洋渔船出海一次要几个月，甚至一两年才会返港一次，暂时没有返港的船，他只能被迫处于“待业”状态。
2022年11月，待业近两个月后，李克终于等来了上船的消息。中介帮他联系到了一家渔业公司的远洋渔船。与船东签订劳动合同后，他就被安排到一艘捕捞船上开始学习钓鱿鱼的工作。
根据合同，李克每个月可以领到3000元的基本工资，其他绩效工资及超产奖励会根据实际情况年底进行结算。
然而，海上的生活并不如他们想象的简单。
刚上船时，李克和几名新船员并不能完全适应，“又晕又吐，那感觉可太难受了”。经过近40天的航程，这趟船才到达目的地——东南太平洋公海领域。几个月远离陆地和家人的漂泊，加上钓鱿鱼多在夜间工作，海上潮湿寒冷、长时间高强度的劳动让他倍感惆怅和孤独。
老张是和李克一起上船的船员，一家人都指着他的工资生活，每月三千的底薪实在无法维系。其间，他选择了退出，搭乘在同一海域进行远洋捕捞作业的船只回国。
李克清楚，中途离开就意味着拿不到全部的工资。根据上船前双方合同细则，船员出海一年内中途回国的，会按照时长扣除相应的工资。为了偿还外债，他坚持干到了2023年11月。
没想到的是，船东对接到的接驳船只因特殊原因需要提前返航，他不得不随船回国。
“船东说还差4天才满一年，所以不能拿全年工资，按合同只能拿到全年工资的30%。”被扣完工资，李克一年下来拿到手就是3万多元，再剔除培训费、船上生活费等，最后到手仅有2万元。这和中介一开始宣称的年薪10万元差别极大。
回到舟山，忿忿不平的李克找到律师咨询后，将渔业公司告上了法庭。
然而，他的遭遇并不是个例。
02
中介的连环局
“近年来，随着远洋捕捞业劳动力需求的激增，行业面临用工荒的挑战，随之带来雇工不稳、劳资纠纷、安全隐患等问题。为此，我们也一直在思考怎么解决。”舟山市定海区检察院副检察长王旭洲说，2024年2月，他在走访远洋渔业基地部分公司时，发现有多名负责人反馈招募船员有问题。很多新船员在出海后想中途回来，有的甚至为此与船长发生了争执。
该院检察官万珉江随即调阅了类似案件的调解案卷，受害船员的籍贯引起了她的注意。“很多船员都是从中西部地区来的。长期与大山、土地打交道的人怎么会轻易地决定沿海做渔民？这是很奇怪的事。”
万珉江排查多个网络平台时也发现，近百条招聘船员广告都存在一个共性——吹捧高工资，不强调工作难度。“做海员不需要任何经验，年收入10万”“包吃包住，保险齐全”……
“很多视频都刻意隐瞒了薪资构成的复杂性及不同岗位、不同航线、不同船型之间工资的巨大差异。这样的做法，对于像李克这样急于工作、渴望改善生活的群体来说极具迷惑性。”万珉江表示，中介为了尽快招到人，利用了中西部地区务工人员不熟悉远洋渔业的信息差，在招聘广告中夸大宣传。
部分船员黑中介虚假宣传内容
此前，定海区检察院通过区远洋渔业协会向远洋渔业企业发放的调查问卷显示，远洋渔业行业的捕捞船员实际平均工资为每年七八万元。“远洋作业的劳动强度相对较大，单次出海的时间很长，船员需要有充足的准备。”一船企工作人员告诉记者。
不止招聘信息存在问题，大部分中介费也暗藏猫腻。“这些中介收的费用比正规的高很多。”据舟山一资深船务中介负责人透露，普通船员前期培训费、体检费加在一起总计1000元左右。然而，一些无资质的分包中介收费则高达5000至8000元不等。这些中介往往宣称包就业，让船员先签欠条。等到上船工作后，再从工资中扣除，实际上这些所谓的优质服务不过是空头承诺。
此外，由于远洋捕捞作业的特殊性，渔船回港的时间往往不确定。求职者完成培训后，经常不能及时上船工作。短则几个星期，长达几个月，中介总是以诸如“暂时没有合适的岗位”“很快就会有船回港”等理由推脱。
很多人就像李克一样，进退两难。
检察官走访远洋渔业协会
万珉江带领办案组随即开展调查，从市场监督管理部门、人社部门调取船务中介注册数据、申领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等数据，通过技术手段固定虚假宣传证据，并对数据比对、碰撞后发现“黑中介”不在少数。
“未取得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即开展招聘服务的职业中介有10余家，而这些船务中介开展网络直播招聘，也未依法取得并公示营业执照及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万珉江说。
03
破除的迷网
“这种虚假宣传的问题很严重，出海作业有特殊性，如果招募的船员在未知的情况下被‘骗’上船，极大的心理落差很容易导致各种劳资纠纷，甚至极端事件。”定海区公安局远洋渔业派出所所长俞浩敏表示。
打破前端广告宣传的“迷网”是重中之重。办案组注意到，部分中介会以船务公司名义，通过直播发布虚假招聘信息，便集中紧盯直播招聘从中获取线索和证据。
案件进一步办理过程中，办案组还发现除了招聘存在虚假宣传的问题。“船员社会保障权益缺失现象也较为广泛。”舟山市检察院第五检察部主任陈俊告诉记者，针对这一问题，舟山市检察院在全市范围开展摸排调查。
“很多船员为了到手的钱更多，自己和雇主达成了不缴纳社会保险的私下协议。”陈俊介绍，船员签订的劳动合同暗藏风险，如部分合同以劳务合同代替劳动合同，劳务合同不受劳动合同法保障等情况频繁发生。“近两年，船员未缴纳社会保险受工伤引发纷争的情况时有发生，能够按照规定享受‘五险一金’的船员比例也偏低。”
据统计，2023年以来，定海辖区远洋渔业基地受理的船员劳资纠纷中有17件涉及10家用人单位未为船员缴纳社会保险，舟山市人社部门受理的船员工伤认定中有5件涉及4家用人单位未为船员缴纳社会保险，宁波海事法院受理的船员与用人单位合同纠纷中也存在部分涉及社会保险问题。
“远洋渔业船员强制性社会保险保障缺位，致使其发生意外伤害事故后需要通过调解、劳动仲裁、诉讼等方式向用人单位另行追索赔偿。这不仅给船员的社会保障维权带来困境困难，也会让远洋渔业公司企业增加用工成本，不利于整个行业的良性发展。”陈俊表示。
检察官向远洋渔业从业人员宣传船员权益保护知识
2024年8月，针对一系列问题，定海区检察院联合公安、司法行政、人社、海警、远洋渔业协会等部门开展远洋渔业船员劳动权益保障座谈会，并向人社部门发出检察建议，要求对船务职业中介违法开展网络招聘服务及发布虚假招聘信息行为进行查处。
2024年9月，舟山市检察院就远洋渔业船员社会保障不到位等问题向市人社部门发出检察建议。人社部门迅速在全市范围内开展远洋渔业船员劳动者权益保障专项工作，重点就劳务中介、远洋渔业企业在招募过程中虚假、夸大宣传行为，通过合同规避企业责任、减损船员合法权益等问题开展专项治理。
此外，舟山市检察机关还联合远洋渔业行业主管部门等形成跨部门执法联动。截至目前，已开展专项监督检查17次，10余家船务中介完成整改，受益远洋渔业劳动者6000余人。同时，还在远洋渔业基地设立远洋渔业基地劳动者维权法律咨询服务点，组建起以远洋检察官、海上工会劳动法律监督员等为骨干的劳动者权益保障团队，提高劳动者依法维权的意识和能力。
“我们联合公安机关建立黑名单制度，从源头上杜绝中介虚假宣传等非法活动。”定海区远洋渔业协会秘书长方军说。
（来源：检察日报正义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