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二十多年,杨吉过着一套非常标准的东亚式人生。

通宵达旦地学习,进入重点高中,考入重点大学,毕业后加入家乡的大型国企,跟相爱的人结婚,数着日子老去。

但这套标准让她非常不快乐,甚至非常痛苦。

当她在这套标准里萌生出自我意识,勇敢地追逐音乐剧梦想,却发现个人实在太渺小,很难跟结构性的力量对抗。

当她向现实妥协、为了生存向生活低头时,却遭受到更加猛烈的抨击。

而当她勇敢地跳出这套评价体系,成为一名葡萄酒沙龙老师,却意外找回了生活的掌控权。

这是一个被优绩主义规训的人,如何构建自我价值内涵和意义的故事。当一个人真正遵从自己的内心而活,哪怕是看起来与主流脱轨的人生,原来也远没有想象中可怕。



夭折的梦想

2020年5月,为了跟音乐剧梦想告别,彼时28岁的杨吉为自己办了一场民族音乐剧的婚礼。

布景用的是壮族的铜鼓、簸箕、草帽、竹篮,还有中国元素的纹饰与色块。



杨吉的婚礼现场

歌词是自己谱写的,内容围绕两人的爱情故事,请阿公阿婆用敬酒歌的形式团体对唱,将剧情演绎出来。



杨吉婚礼上的歌手

整个婚礼筹备了四个月之久。她说这是她音乐剧梦想的绝唱。人生的最高艺术是悲剧,这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创作的悲凉与结婚的幸福,在婚礼那天发生强烈碰撞。现场好多人感动得泣不成声,杨吉反而格外平静,只希望表演赶紧结束。

民族音乐剧算是杨吉“思想滑坡”的一个起点。

此前在英国留学时,杨吉认识了一个女生,她带她看了人生中第一场音乐剧。这次的体验很神奇,短短2个小时内,就在歌舞谈笑间沉浸式地看完了人的一生。

此后杨吉像被激发了某种感受力,她不介意穿廉价的衣服,却不惜花高价买剧场里最好的位置。



音乐剧剧场

留学期间,杨吉每周都要坐半个小时的火车去伦敦看音乐剧,几乎看完了伦敦西区所有的经典剧目。



杨吉留学期间去伦敦看音乐剧的火车票

与此同时,杨吉也萌生出一个想法。她希望能够打造一出有影响力的民族音乐剧,传播壮族文化,让它以最容易被世界共情的形式推广出去。

毕业后她便毅然决然地回到家乡,揣抱着满腔的热忱,进入一家传媒公司践行她的这一愿景。

这家公司刚好有一个这样的项目,但是已经搁置了半年,是大家避之不及的存在。相比起流量型的演艺项目,民族类的项目显得曲高和寡。大家都担心这种作品没有市场,也很难拉到商业赞助。

杨吉作为协调者的角色,从中拼尽全力斡旋、争取,但也只是申请到少得可怜的资金支持,只是保护艺术家们的成果不会被甲方随意改动。而且这个项目的很多审批流程繁琐,杨吉眼里的光,也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渐渐熄灭。



音乐剧现场乐器

她只叹道:“理想终究是理想,这样的艺术活动在当时的环境下很难演变为市场化自主行为。哪怕杨丽萍、金星这样的名人都困难重重,我一个无权无势,仅有满腔热忱的普通人又能在这场‘文艺复兴’中发挥多大的能量呢?”

无奈之下,杨吉选择了离开。

那一年,她25岁。



“铁饭碗”的代价

为了生计,杨吉加入了一家金融类的国企。其实她对金融并不感兴趣,但比从前高六倍的薪水却让她妥协,这可以让她在这座小城市过上相对宽裕的生活,并且收获大众艳羡的惊叹。很快,她将感受到高薪“铁饭碗”背后的压力。

她还记得刚去上班的第一天的恍惚。长长的廊道上全是红黄相间的宣传栏、未经修图的场景照,和满屏的文字描述。

办公室整齐地排列在廊道两侧。往里看是迷宫般的格子间,每个人的桌面上厚厚的全是文件纸、档案夹,很多人的脸上褶着暮气。

这对社恐的杨吉来说气氛略显诡异,她不免在心里犯嘀咕:这难道是一份需要抛弃七情六欲的工作吗?



杨吉在旅途中

杨吉一开始真的很想要在这里做出一番成就,以尽力回报公司给的高薪。但随着换岗调薪,杨吉的工作内容和工作量也呈现出指数级的增长,非她所控的无奈情况逐步增多。

每一个体制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它们最终目的的就是要保证这个机器最大可能地减少差错,并且不停歇地运转下去。但这会让工作的推进效率在层层叠叠的流程中发生偏离。

本来直接跟决策者本人沟通就能在十分钟内完成的事情,却在反反复复的传达与误解中,耗费了两三个星期的时间。

而且,有的人只是为了工作留痕,或者对工作有个交代,就会给出一些无法落地执行的意见,基层员工只能服从,白白耗费了很多精力。



杨吉在旅途中

还有一件具体但无奈的小事,让杨吉始终无法释怀。

有一次她请假去领结婚证,领导让她早晨先来办公室坐一会儿再去民政局。办公室跟民政局是两个方向,先去办公室再去民政局要多花2个小时,但她还是照做了。

她当时请了一上午假,预约的10点,结果刚排队领完证,领导在10点零1分打来电话质问:限制的时间内为何还未返岗?



杨吉的结婚证

当她急匆匆地赶回办公室,发现并没有什么需要立刻完成的事项,那一整天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处理。只是因为这份工作需要她待在工位上,仅此而已。

有一段时间,杨吉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是叹气,上班路上的近1个小时都在做心理建设。

终于,杨吉的身体开始出现问题,在体检中检查出了结节、抑郁以及性激素失调综合症。

人一旦感到环境危险,需要为自己战斗时,就会分泌雄性激素保护自己,变得更加暴力,情绪化,失眠多梦也更加严重。



杨吉在旅途中

在入睡之前,杨吉会不可控地反复思考:每个项目要如何运用资源才能去推动?今天别人说的话背后究竟有何深意?有些话是不是不该说或要怎么说才有可能避免产生万劫不复的后果?而想通这些,成宿失眠的现象到来得愈发频繁了。

每天极度忙碌,重复同样的任务,了无正反馈。这份看似体面稳定的工作究竟是安全还是深渊?

杨吉承认在那个年岁的自己理智且贪心,想要打破、挑战、超越,在不同的经历中寻找更多可能性,尝试忽略社会期待,并让自己的“想要”兑现。



杨吉在旅途中

她试图跟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但即将开口却同时感到孤独。人生在世谈论理解是何等的奢侈?

在感性占主导时,杨吉会学《肖申克的救赎》里的安迪,指着脑袋告诉自己:“没事,有莫扎特陪我。”

但理性占据上风时,杨吉看到自己面对世界可能的样子,会真诚地发问“为什么不呢?”

决定离开的节点并没有什么特别。那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早上,杨吉抬头看天,惊觉天空竟然是蓝色的,还有云在空中漂浮,一团紧挨着一团真是俏皮可爱。

健步走向前,杨吉突然惊讶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抬头看过蓝天了。她的生活已经完全被工作占据,连放松喘息都变得奢侈。



杨吉决定离职那天的天空

她明明很感性,对世界充满好奇,即使只是看到石墙缝隙里长出来的小花,阳光里挠痒的小猫,也会想停下来仔细观赏。

即使是品尝普通的食物,她也很喜欢专注感受当下香味在味蕾缓缓铺开的感觉,而这样的她是如何变得了无生趣的?



杨吉拍下来的娘惹菜

“真的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那一刻对我的打击是巨大的。我走到花圃边,静静坐了五分钟。手机群组的信息不停地闪现,稀松平常的字突然看起来那么刺眼,我发现我是割裂的。”杨吉说。

于是杨吉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离开了。

她说:“境由心造,你的欲望是什么,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你的诉求是什么,所有阻碍你诉求的都将变成扼杀。”



杨吉在旅途中

离职的过程一波三折,领导找她谈了三次话。

对于上一代人来说,没有人会拒绝这么好的工作,一份工作就占据了一个人大半辈子才是常态。

他们都很热爱自己的工作,总是会为了工作燃烧自己,几乎没有休过年假,甚至周末也不休息,总觉得这个世界离开自己就不行。

等退休以后,身体也出现各种问题,体力和精力都大大下降,很难以更加丰富的感触跟这个世界碰撞。

杨吉不想要这种状态,她去意已决。

走了以后她才知道,后续领导安排了4个客户经理,才完全接替了她所有的工作内容。



与葡萄酒结缘

之所以能够如此果决,是因为杨吉还有一条退路。

早在工作的第二年,杨吉偶然间刷到一个葡萄酒品酒的视频,突然想到留学时参加了一个品酒活动,心里就萌生了学习品鉴葡萄酒的决定。



品鉴葡萄酒

实际上,杨吉本身也有这方面的天赋。从小她就发现自己的味觉比周边人灵敏,总是能精准地尝出各时各地水的不同味道,也能感受到层次的差异。留学期间她的一大固定癖好就是品鉴各国的水源。

为此她报了专门的培训班,周末全天上课,平时就跟两三个好朋友练习盲品,就这样专心致志地学了两年。



酒会现场

尽管当时她并未想过以此谋生,只是把这当成一方可以完全保存自己自由的小天地。在此期间,她考取了高级品酒师、高级礼仪培训师等资格证书,成为了中国葡萄酒行业较早一批拥有专业从业资格的人。



杨吉获得的葡萄酒学者勋章

她第一次酒会主持活动,发生在离职之后的一次盲品局。那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活动邀约,整场活动仅仅持续了1个小时,讲的只是一些浅显的葡萄酒科普内容,比如葡萄酒的分类、如何制作,怎样保存等等,整个现场却反应非常热烈。



杨吉在主持酒会

杨吉轻轻松松就赚到了与之前的月工资相近的钱,还在当晚立刻收到了主办方下一次活动的邀约,这给了她很大的信心。

相较于之前服从性的、程式化的工作,那一次活动让杨吉感受到了久违的正反馈。

主办方给予的极大自由也让她体验到了松弛,这让她此前饱受工作摧残的内心慢慢开阔起来。

在日复一日的主持活动中,她总结出了许多方法论:比如如何在短时间内把自我及听众情绪拉到很高的阈值,如何在活动当中保持一定的节奏,怎么根据现场嘉宾细微的面部表情调整自己的内容方向,用肢体语言或者爆梗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久而久之,她做沙龙这件事也变得游刃有余了起来。



酒会活动现场

慢慢地,杨吉不再满足于单纯地传授知识点,而更想在有限的范围内向外界传递自己的思想见地和价值观。

很意外的是,当杨吉越发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坚持做自己,却越来越受到客户的欢迎。

相较于其他老师,她更喜欢通过穿插古文明的历史、政治、宗教背景这些更为宏大的故事去激发听众对于嗅觉、味觉等的想象。

对于活动的选择,她也更偏向于选择与更有女性力量加持的甲方合作,或竭尽所能为一些弱势群体提供帮助或发声。

她最近主持了一场在二战中兴起的、由女性创立的酒庄活动。

在那场酒会上,杨吉借由女性话题致敬了过往的人生经历:

“其中一杯酒,我敬了自由。感谢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在历史的演进长河中,我们女性常常被当成附庸品,以客体的身份被他人叙事着,甚至被逼迫诱导着轻易共享或让渡生育权甚至生命权。

而如今即使离开了集体,我们也能靠自己的力量体面地生存,不需要借由宗教游行仪式即可短暂地释放自我,获得相对自由的发声,这怎么不算是一个好时代呢?



杨吉在旅途中

另一杯酒,我带领嘉宾们致敬了自己。

敬自己,一路披荆斩棘皱纹没有长进心里;敬自己,慷慨宴请了一轮勇敢的自己;更敬自己,轻舟已过万重山,前路漫漫亦灿灿。”



人活起伏

人生总会是向前的,即使不遵从同一轨道,也能连滚带爬地继续过下去。

杨吉还记得,在英国小镇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有一家意式餐厅生意极好,别人问老板怎么不开更多分店。

老板却说:“挣钱只是为了支撑我的生活,让我尽可能多地享受与家人相伴的时光。如果更多的钱只会剥夺这些幸福,那它又有什么意义呢?”



杨吉拍的厦门日落

在她看来,人们最可怕的就是去定义成功,把眼光放到世界前百分之一的人身上,觉得那才是标准,是努力就可以轻易达成的。

可是极度内卷的当下,我们真的获得更多了吗?

生而为人的主线是好好感受生命,感受爱,但我们却很少能真正关注到自己是否幸福。

杨吉不再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规训奉为圭臬,如何好好活着,尽可能丰富人生体验,成了她现在新的人生课题。



杨吉在旅途中

杨吉现在喜欢用“温柔有力量”来形容自己。内心归于平静,生活极简,也更尊重当下的感受。

如今她离开安稳的生活已经有四年,虽然内心偶尔会因为不稳定而焦虑,但总体上还算平和。

这期间她游走过世界131个城市,也享受过很多次举办沙龙时肾上腺素、多巴胺短时间充涌全身的快感,可以算是拥有了一段传奇的人生体验。

在印尼,杨吉看着眼前辽阔的火山,听着岩浆轰隆隆的声音,深感生命是如此渺小。



杨吉在印尼火山口

对于宇宙、社会、公司而言,你什么也不是。但对于你自己而言,你却是如此重要。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成为你自己,谱写更宏大的人生叙事。

如今杨吉越发意识到,人并不是一种标准化的物件,不应该一出生就直奔死亡。每个人生阶段都有不同的事情要做,却不一定只是升职加薪。



杨吉在旅途中

她更享受一种不执着的人生状态,不为任何一种幸福的标准所固化,也不必设定某种非它不可的结果,只是去体会当下无限的自由与开放。

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活法,只要能在自己的节奏里自洽自足地活着,就是一种人生的修行。

毕竟,人不活一个点,人活起伏。

*受访者杨吉为化名

监制:视觉志

编辑:阿空

视频号:视觉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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