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扎龙景观。
□文/安文生 摄/毕诗春
在那遥远而神秘的北方,黑龙江人以一种近乎诗意的方式,诠释着生命的乐趣与存在的意义。他们的冬天,是雪山连绵、银装素裹的画卷,北方也成了孩子们欢笑与探险的乐园。
雪 趣
我所在的嫩江市一年有多半时间处于寒冷之中,近7个月是取暖期。早年冬季,为了避免平房屋顶被大雪压毁,隔一段时间,男人们要击打屋顶上存留的落雪,让它们顺着屋檐纷纷滑落。
淘气的孩子喜欢找一座老屋,爬上平房的屋顶,勇敢地一跃而下。像土豆般深深嵌入柔软的雪堆中,把自己埋起来。那雪有一米多深,一地的白,他们笑出来的牙齿也是白的。落到雪堆里时,只露出红彤彤的小脸,那是冬日里最温暖的色彩。他们在雪地里打滚、钻出来,再一次次攀爬再次跳进雪中,仿佛自己是不怕冻的鱼,在冰雪的世界里自由穿梭着。男孩儿们浑身冒着热气,睫毛上挂满了霜。
大人们,则以一种更为庄重而又不失童趣的方式,延续着古老的滑雪传统。制作简陋却充满智慧的滑雪板,是先人流传下来的技艺,承载着北方少数民族先民对自然的敬畏与对生活的热爱。《隋书·北狄书》记载,隋代时,生活在嫩江和黑龙江流域的室韦族人“骑木而行”,可以在雪地里任意驰骋。远古的时候,滑雪是为了进山狩猎,现在则是对生命乐趣的深刻体验。他们本可以待在温暖的室内,享受安逸的生活,却选择了在严冬时节与风雪共舞,用这种方式去感受自己的存在。
男人们结伴走出家门,向着附近最高的山巅出发。山坡极陡,积雪令攀登更为艰难。在爬山的过程中容易耗尽体力,饿了就啃几口干粮,原地休息片刻。顶着风霜终于爬到了山顶,最快乐自由的时刻来临了。他们从高高的山顶滑下,如同雄鹰展开了翅膀,溅起阵阵雪雾。他们情不自禁地唱着古老的歌谣,吆喝着、欢呼着。忘记了年龄和时空,笑得像个孩子,仿佛化身为飞鱼,在银白的世界里翱翔,再没有什么能够将自己束缚。从高处看,他们像雪野里小小的蚂蚁,滑出微小却不容忽视的轨迹。
目睹此景,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触动,我顿悟了生命的真谛。生活,或许正是这样一种艺术——需要主动去创造那些令人怦然心动的瞬间,去摒弃那些平庸与乏味的日常。龙江人对冰雪的深情,对冬日乐趣的不懈追求,让最寒冷的季节,也焕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勃勃生机。
雪 思
下班时,天色昏黄。风雪欲来的迹象。走在街头,看到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偶尔会抬头望天若有沉思之色。其实每一个静默的心里,都能体会到那种不同。
连同事都说,这天适合喝点小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没有人想要喧哗的应酬,只想和亲密的人在一起相守。
“一段段的回忆,回忆已经没意义。”但并不是每一段回忆,我都会想起。望着那漫天洒落的雪花,突然就想起,应该给家里打个电话。许多年前,母亲就是在一个寒冷的大雪天,突然腔梗发作的。一转眼,她已经成了我的“孩子”。
迟来的雪里,有种不合时宜,让我想做另外一件不合时宜的事。独自一人,去江边走走。
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天气,江畔自然一片冷寂。临江而居的我,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似乎只有细雨缠绵时,和这样的雪天,会想要去望一眼那无人的江。
江畔果然寂寥。触目所及的冰雪,有冬日平静的淡漠。处处都是灰色的。天、地、江,甚至连雪,都似乎是灰蒙蒙的。
我曾经很想离开这个小城。那时会期待春天的到来。远赴异乡,去那些原本是地图上名字的地方。一次次放逐,最后还是选择了回归。回到我原本枯燥无味的生活。
风迎面而来,带着寒意。倒着走了几步,想起某一年出行。回来的火车上,我坐的位置与火车行驶的方向完全相反。像从一场倒叙的记忆里,一点点抽离。那些忽隐忽现的风景,从窗外一闪而过。
我从远方,像电影里的倒镜头一样,回到原点。
路过一个单位。抬头望了一眼。那座高达十余层的建筑,仅寥寥几间办公室还透着微光。那并不一定是加班的人,也许是寂寞的人。
曾经有很多年,我的随笔都是下班后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写下的。会在那里停留片刻,感受那种静寂,沉淀一下思绪,而不愿意回家。就像现在的我,只想在外面多停留一会儿。会遗忘很多片刻的思绪,不过并不重要。一天里的闪念实在太多,多到自己根本不记得。
朋友说,有些人像小说《紫电青霜》里的冉冰玉,来自于与世隔绝的地方,非常之天真。大约,一直被自己隔绝在一个冬日的荒岛。一个渴望放逐,想要阳光照耀之处。
于是会对这阴恻恻的天空,对这寒风里飘零的细雪,对这空荡无人的江畔,感到新生好感。
雪 忆
有了到处的银白,才有冬日气氛。不再是干巴巴的冷硬,添了生动。夜幕降临时,飘雪才是最有意境的。幽蓝的夜空,橘黄的路灯。小雪柔软地轻吻你的脸颊,你的头发。像无边丝雨,有相似的细致入微;像一个小心翼翼的恋人,害怕靠你太近会唐突,又舍不得走远。雪花就那么轻轻地试着去接近,就那么认真地为一点点相关而悲喜。
只有在路灯下,你才可以看清楚它们。怎样温柔的风,在引领它们舞蹈。那一起甘之如饴的轻旋,那和顺的漩涡。看得我停住了脚步,怕惊扰雪的降临,就像面对带着翅膀的天使,那种美让人不知所措。
隐藏在无边的夜色里,雪怀着一种怎样的情怀,来到这个世界上。这时的风不够冷,这时的冬天还没有“硬下心肠”。这时的夜色最引人入胜,那样幽静的蓝,看得久了,你的心也会在清洌中纯净。不知什么时候,眼中的雪仿佛也是蓝色的了,蓝得晶莹蓝得剔透。
想起小时候,农村的院子里总有厚厚的积雪。为了嬉戏,经常在门口堆一个雪人,用红辣椒当鼻子,插两个啤酒瓶子当绿色的眼睛。有时也玩个大的,领着弟弟用大块大块的雪垒一座雪屋,往我们的雪房子里藏一些小孩的“宝贝”。有一年冬天,早上醒来时,窗子被雪挡住了一半,门都推不开了。邻居家的牛快生了,半夜爸爸去帮忙,忙到凌晨回来时,用木板推了半天雪,我们才得以打开门从屋里钻出来。
十几岁时,有一次在 “大烟炮”里往家走。平时四十分钟就可以走到的路,并不是很远。可是那种厉害的风雪令人窒息,脸上又冷又痛,像刀割一样凌厉。风不断从衣服的空隙透进去,寒冷冻至骨髓。眼睛结满冰霜,看不清前面的路,一脚踏下去深不可测,很难拔出来。那时走一步都很费力,远方似乎已经没有了村庄。天地之间只余狂风暴雪,令人透不过气来。
后来那种大雪带给我的快乐和恐惧都没有了。就像周围大片大片的原野开垦成了耕地一样,没有了漫天遍野的花,也失去了那么大的雪。村前的那三个小湖,两个已经干涸,只余了一个,面积也大不如前。小时去上学,淘气的我会和同学一起穿越那些原野上的坟地,从坑洼不平的地方踩出一条小道来。会经过那湖,偶尔会采到芦花棒,把它掰开,就会像下雪一样飘出芦花。冬日里村民捕鱼时凿过的湖面上,可以捡到漂亮的小碎冰块,看到被遗弃的小冻鱼。有耐心时,我会细细看冰的纹理,和厚厚的冰层下面被凝固的水草轮廓。
我感受到的冬天,没有过去那么真切。小时候很喜欢吃雪。苍茫大地里,有大片大片并未被世俗染足的雪野,盛产晶莹洁白的雪花。可以捧开很厚的一层,看到中间细腻纯净的雪。冰冰的,凉丝丝的。轻巧地在舌尖上消融。那一瞬间稍纵即逝的快乐。
新年刚过,道路两边的路灯仍挂着成串的灯笼,在雪中如同旭日。那种喜庆的红,经白渲染,有了柔和的韵味。我总是看不够飘雪的时候,看得越久,心和那雪花一样静谧起来。无数的车和人经过,世人仍在为利来,为利往。可是在雪中,那些都不再真实。只有这种美,这种洁白,亮了路人的双眸。也照亮了我对于故乡的那些回忆。
夜深了,雪更是美得飘逸静默。下雪的天气相对是温暖的,不用戴帽子。可以让雪落在头发上,洒在脸颊。仿佛迎面偶尔走过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回家的归人。都充满了善意和亲切。我们平日里奔忙,都是这样的身心疲惫,需要雪花的慰藉,就像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做那个被温暖包裹着的婴儿。
那些焦虑和烦恼,他人意愿的强加;那些不容人不去想,逼着你必须去做的事情,都可以暂时放下,平心静气地一一完成。哪一个成人,不是在日趋成熟时,成为别人的依靠。社会、家庭、工作,种种的拥有,就是平日里的所累。
这一切的奔忙,皆缘于对这个世界心怀的眷恋,和那些令人欢欣的瞬间。少了落雪的日子,心中便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焦灼。当雪花再次飘洒,它们轻柔地覆盖了我们的往事,将所有的忧伤都转化为一种细腻而动人的消融,又一次触动着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