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新能源大规模发展，固定电价上网已不能充分反映市场供求，也没有公平承担电力系统调节责任，亟需深化新能源上网电价市场化改革……此项改革标志着以市场化方式建设新型电力系统迈出关键步伐，将对电力行业带来深远影响。”
2月9日，《关于深化新能源上网电价市场化改革 促进新能源高质量发展的通知》（即业内所称“136号文”）正式发布，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能源局负责人对新政策的缘由与意义进行了解释。
随着相关解读的不断深入，新能源行业对这项政策的关注度达到峰值，“电改重大进展”“抢装箭在弦上”“风电、光伏结束政府定价，步入全面市场化时代”“分布式光储价值重构”“强制配储终结，新型储能再开新局”，在“内卷”、“降价潮”和“行业寒冬”中惶惶终日的新能源似乎听到了又一个重大转折的前奏。
热闹还不止于此。2月中旬至今，《新型储能制造业高质量发展行动方案》、《关于推动海洋能规模化利用的指导意见》等与新能源直接挂钩的重要政策陆续发布，《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进一步深化农村改革 扎实推进乡村全面振兴的意见》（即“中央一号文件”）中也涉及新能源相关事项。
对于已成规模的几大新能源发电产业来说，这个一季度，以及今年甚至未来较长一段时间，无疑都将被上述政策深刻影响。但正如一位行业分析师所说，“总体来看，着手规划、引导的政策仍然有，但更重要的政策，恰恰是致力于让行业摆脱‘政策依赖’的那些”。
而在时代变奏的背后，新能源产业与政策间的“七年之痒”依稀可见。
从“531”到“531”
2018年6月1日，《国家发展改革委 财政部 国家能源局关于2018年光伏发电有关事项的通知》“空降”式发布，前一年年底刚刚出台的补贴标准被废除，光伏电站建设规划规模、发电补贴均大幅缩减，且文件写明“加快补贴退坡”“降低补贴强度”“规范分布式光伏发展”等要求自发文之日起生效，而该《通知》官方发文日期为“2018年5月31日”，《大国光伏》一书回溯往事时曾称，“这意味着在通知正式公布的前一天就已生效，白纸黑字，毫无回旋余地。”
一位从业近十年的新能源领域记者对钛媒体APP回忆称，虽然国家能源局新能源司此前已数次吹风、座谈、预警，社会舆论、行业内部也关注到产能过剩、需求走弱、补贴缺口持续扩大、消纳矛盾愈发严重等问题，但不少企业、资本都认为在前一年产业超预期发展的情况下，政策不会突然转向。对他们来说，《通知》来得有些猝不及防，当时很多从业者都表达了不理解甚至产生了较为激动的情绪。从卡点发布到行业巨大的反应，再到后续的产业格局一系列变化，这项仅一千字出头的《通知》影响极大，以至于以“531新政”留名光伏发展的历史，常与2011年左右外部的欧美“双反”调查并称，被视为光伏产业进程中划时代的事件。
实际上，欧美“双反”之前，我国国内光伏装机一直较少，体量与美国、日本、德国等先发国家有数倍甚至数十倍差距（2010年我国光伏累计装机突破1GW，而彼时光伏装机最高的德国已达到18GW），光伏制造业的产品主要销往海外，尤以欧美为主。也因此，欧美“双反”调查收窄了出口之门，行业遭遇寒冬，尚德、赛维等龙头陆续倒闭，但与此同时，在政策支持、需求内转的推动下，国内市场迎来爆发。2013年，我国光伏装机增速高达142.2%，累计装机从前一年的6.7GW一举冲到17.8GW，随后两年的新增装机持续超过10GW，2015年正式超越德国成为全球光伏装机第一大国。随着“飞轮效应”显现，2016年、2017年我国光伏装机增量持续走高，相继跨国年新增30GW和年新增50GW的大关。
不过，如上文回忆者所述，行业一系列问题、矛盾也在累积，后“双反”周期再次来到了转折点。而彼时的“531新政”，成了导火索。
政策发布后，新电站的规划、建设直接按下暂停键，市场遭遇冰封，制造企业业绩高度承压，龙头公司股价也纷纷在年内“打了对折”，“双反”危机后曾发生的“裁员潮”“倒闭潮”也再次来袭，2018年、2019年，我国光伏新增装机罕见“两连降”，其中2019年全年度同比降幅高达32.1%，一下回到了2016年之前的水平。虽然后续政策有过一些调整和放宽，但总体来说，“531新政”几乎是以“人为爆破”泡沫的方式让行业来了一次“硬着陆”。
2020年，随着“双碳”目标的正式提出，新能源以爆发之势再次迎来景气周期，但从此后的光伏产业政策来看，除了整体上提供一系列支持外，“531新政”对补贴退坡、推动上网电价成本主动下降的坚持仍是主旋律，直到2021年实现平价上网，补贴陆续取消，入市竞价交易渐成共识，国家对光伏电站建设、规划的“计划管控”也自然退场，此前脱胎于“政策市”而大为盛行的“路条法则”偃旗息鼓，此后的政策调控更多以引导可再生能源发电量全面、持续增长的“配额制”和避免“弃风弃光”、促进消纳的发电利用率“红线”来实现。
不过，七年以来，在这套政策体系下，下游交易的“固定价格”仍在，新能源发电也因此迟迟无法进入真正的“全面市场化”，不仅仅是光伏，包括同样迎来历史级增长的风电产业，和自2023年实现规模化并迎来大爆发，随即快速进入“洗牌期”的新型储能产业，都面临这样的问题。上游“寒冬”的又一次来袭，叠加下游市场化“卡点”的仍然存在，让新能源行业的未来始终蒙着些阴影和不安。
而今年的“136号文”，以及去年底到今年对制造业的一系列规范、引导政策，正是集中解决上述问题的进一步改革措施。有趣的是，“136号文”同样设置了一个时间节点：今年6月1日前投产的新能源项目视为存量项目，通过开展差价结算，实现电价等与现行政策妥善衔接；6月1日及之后投产的即为增量项目，按照规定“纳入机制的电量规模根据国家明确的各地新能源发展目标完成情况等动态调整，机制电价由各地通过市场化竞价方式确定”。时间节点再次划在年中，只不过，这次留下了3个多月的窗口期。
“抢装”与“抢货”
由于存在差价，因此窗口期的存在，往往会激发“抢”的现象。对于以往定价、交易受政策影响较大的新能源行业来说，除了存量项目可享受差价结算外，全面竞价入市的增量项目也会承担更大的波动性风险，尤其存在“抢”的动力。
此前，钛媒体APP已关注到，“136号文”发布后，光伏行业的“抢装潮”就已蓄势待发。近期也有从业者表示，风电行业受到过往中标订单积压和新政策叠加影响，抢装可能来得更加猛烈。实际是，包括中国可再生能源学会风能专业委员会（CWEA）在内，年初即有不少机构预测，2025年将成为风电装机大年。
回看产业发展历史，以往补贴退坡、政策调整的窗口期往往都会发生“抢装潮”，其中最典型的如光伏行业2011年高额补贴政策，2016年电价下调和2017年分布式政策红利，风电行业2015年“630”标杆电价首次补贴退坡、2020年、2021年陆上风电、海上风电竞价项目并网、补贴“倒计时”，均曾引发集中开工、加速并网现象。
目前来看，今年“136号文”的刺激作用与此前数次节点政策相比毫不逊色。
作为一种短期趋势，下游“抢装”预期会直接引发上游市场的波动。近期已有多家媒体发布消息称，光伏下游尤其分布式业务已开始“抢货”。这种热潮直接推动了上游供应商达成就久未实现的涨价愿望，2月中旬起，隆基绿能、晶科能源、天合光能等大厂相继上调组件报价，通威更是两度调涨价格，每次涨幅均在0.01-0.02元/W之间，据数字新能源DNE统计，目前行业涨价幅度最高已达到0.05元/W左右，预计后续还会有更多厂家跟进。
2月26日，在新能源咨询机构InfoLink Consulting公布的最新光伏周价格统计中，TOPCon组件交易均价同比上周涨了0.72%，达到0.695元/W，而该环节上一次周价格同比上涨，还要追溯到2023年3月15日，在这近两年间，其价格跌幅高达62.4%。
而在政策发布后，光伏四大主材中，在低位横盘许久的硅料也迎来涨价（主要是颗粒料，目前致密料涨幅不明显），年初曾大涨的硅片、电池片也延续了较好势头。
据钛媒体APP统计，去年全年，光伏四大主材价格跌幅在29%-50%之间，而今年以来，硅料、硅片和电池片的价格分别上涨2.8%、12.4%和3.6%，此前跨年周出现近3%下跌的组件价格，也在“136号文”发布后终于回暖。
双面“市场化”
“抢”的背后，也体现着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和焦虑。
从长期来看，已能自力更生的产业，当然要尽快摆脱“政策拐杖”，向全面市场化迈进。综合多位专家观点也可看出，当前以“136号文”为代表的市场化改革的进一步推进，有利于新能源行业技术升级，创新引领发展，兑现“风光储”等成为新型电力系统支柱的期待，也能够提升上下游企业的国际竞争力，最终助力我国“双碳”目标的实现和，推动全球应对气候危机进程。
但仅就1-3年的时间段来看，行业收益模型需要重新测算，市场会出现明显波动，相关负责人提及“公平承担电力系统调节责任”，也意味着新能源要让渡甚至补偿此前的政策保护优势。尤其对于上游制造业来说，降本压力会变得更大，竞争也会更加激烈。而这几年，恰恰被行业认为是“洗牌”“出清”“修复”的困难阶段。在2月27日中国光伏行业协会（CPIA）召开的“光伏行业2024年发展回顾与2025年形势展望研讨会”上，CPIA名誉理事长王勃华也提到，行业重大政策的出台给市场带来了较大不确定性。
而且，从去年下半年至今，光伏、风电、新型储能都在提倡“反内卷”、行业自律、协作共赢穿越周期，相关的闭门会、座谈会都已开过数次。但新政策周期的启动，至少短期内仍存在如何与“反卷”平衡的问题，比如，如何在抑制“抢装潮”导致的非理性竞争。
实际上，从过往经验来看，“抢装”的结果往往并不那么美妙。光伏2016-2017年的持续抢装狂热与“531新政”的“硬着陆”直接挂钩，风电行业每次抢装后也都会出现一次“大萧条”，新晋崛起的新型储能，也是在2022-2023年爆发“抢装潮”，又迅速进入“降价潮”，以至于行业只抢到了大的规模，没抢到可观的利润。
行业垂媒“光伏們”提到，“136号文”发布以来，包括大型电力央企集团在内，很多企业都被“读不懂的文件”和“定不了的电价”所困扰，先推上能获得“存量项目”资格的光伏、风电项目，“抢装531”成了当务之急；但与此同时，不少后续大型投资项目，包括一些此前已与地方政府谈好条件的项目都只能搁置、暂停，等待项目投资重新核算后再做定夺，而仅就目前出台的政策内容来说，模糊地带仍较多，不论是电价还是投资收益率，都难以确定。
在“全面竞价”的门前，“抢”与“停”都在发生，业内“分布式光伏入市比不入市更麻烦”“中期下游需求、上游成本都面临较大压力”“可能加剧产业链供需失衡问题”“今年储能并网增速将大幅下降”等声音不断传出，可见这条“市场化”的路并不好走。
值得注意的是，正如近期诸多研讨会、专家所言，今年以来的新能源政策将影响未来的行业生态和格局，也是电改和“双碳”的必经之路，但包括项目测算以何为依据，如何与可再生能源绿证机制协调，不同区域不同项目的审批如何做到公平、合理等，都需进一步明确。
尤其在执行层面，包括存量增量的衔接、结算，都需由各地方来完成，“136号文”最后一段也写明“各地要在2025年底前出台并实施具体方案”“各地可参照本通知研究制定市场化方案”，这意味着产业仍要等待地方的动作。考虑到各地电力市场化改革步调不一、状况各异，上游产业发展也大异其趣，后续细则的制定、实施和具体执行，也仍需克服不少困难。（本文首发于钛媒体APP，作者｜胡珈萌，编辑｜刘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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