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能见度︱“银发医者”走基层

前不久，国家卫生健康委在京举办卫生健康系统离退休干部“双先”事迹报告会，号召加强典型引领，形成示范效应，充分发挥老同志的优势作用，为推进卫生健康事业高质量发展贡献力量。

今年是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局组织实施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的第五年。自该行动开展以来，许多退休医学专家主动请缨、奔赴基层，将先进的医疗技术和理念送到偏远地区。近日，记者走近这些“银发医者”，倾听他们的动人故事和滚烫心声。

“既然身体和精力允许，

那就抓紧发挥作用”

上午8时，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民族中医院妇产科诊室外已经有患者在等待。诊室内，退休医学专家朱亚春开始了新一天的诊疗工作。

2023年从北京藏医院退休后，朱亚春决定离开喧嚣的都市，到基层发挥余热。2024年，他报名参加了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

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是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局为充分挖掘优秀退休医务人员资源，提高医疗资源相对薄弱地区服务水平而启动实施的。2021年该行动启动之初，国家卫生健康委人才交流服务中心成立项目办公室，负责调研基层与专家情况，借助“卫人就业网”建立信息网络平台，精准匹配双方需求，为老专家提供全程跟踪保障服务。

松桃县民族中医院对中医妇科的发展满怀期待，而朱亚春正是中医妇科领域的资深专家。在项目办公室的协调下，朱亚春与松桃县民族中医院结成“对子”。去年9月，朱亚春与老伴自驾前往位于武陵山脉腹地的松桃县，沿途风景从高楼大厦变为起伏山川。历经4天，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过去，松桃县民族中医院妇产科医生习惯使用西医治疗方法，几名有中医背景的医生也缺乏信心，不敢开展中医诊疗。朱亚春帮助妇产科建立起规范的中医诊疗流程，并围绕妇产科中医优势病种开展培训。几个月下来，治疗方法及取得的效果让当地医生心服口服。

“是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创造了难得的机遇，将资深专家引入基层。朱主任言传身教，帮我们找回了对中医的信心。”松桃县民族中医院妇产科主任满生娟感慨道。几个月下来，该院妇产科已有两名医生能够独立开具中药处方，一名年轻的主治医师也在朱亚春的指导下尝试使用中医方法开展治疗。

国家卫生健康委基层司家庭医生处处长徐玮介绍，《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方案》明确了老专家遴选程序、各方职责和保障措施。自该行动开展以来，来自70家医院的180多位退休老专家报名参加。这些老专家大多从三甲医院退休，具有副高级以上职称，专业领域覆盖心脑血管、中医、妇科、儿科等。

在这支队伍里，有像朱亚春这样刚退休的“新生力量”，也有年过古稀的资深前辈。70多岁的赵冬梅是首批加入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的“老兵”之一，退休前是山东大学第二医院骨外科副主任医师。退休后，赵冬梅多次到山区支医。

吉林长白山、贵州深山……地势崎岖的地方骨损伤患者较多，赵冬梅用丰富的临床经验为当地群众服务。“我是有50多年党龄的老党员，身体还硬朗，专业知识和经验也能派上用场。既然身体和精力允许，那就抓紧时间发挥作用。”赵冬梅说。

2024年9月11日，赵冬梅在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斗古镇义诊时，指导青年医生阅片。

每到一地，赵冬梅都注重将骨科诊疗的新理念、新技术传授给基层医务人员。例如，针对山区老年人常见的关节退行性病变，她推广应用富血小板血浆治疗技术。许多老人首次就诊时坐着轮椅，经过该技术治疗后，复诊时已能平稳行走。

基层设备配置水平有限，一些技术的开展并不容易。在吉林省四平市长白山保护开发区中心医院，赵冬梅发现该院仅有的一台C型臂X射线机已老化，无法满足髓内钉手术的需求。于是，她教会当地医生如何借助调整患者体位、牵引复位等技巧，巧妙应对设备不足的难题。

“设备固然重要，但专业知识才是应对复杂情况的关键。”赵冬梅为当地医生详细演示手术步骤，传授判断骨折力线的经验。“赵主任毫无保留地传授经验，讲解深入浅出。凭借这套方法，我们已经帮助了多名患者。”一名当地医生感慨道。

徐玮表示，老专家主要通过日常门诊、临床教学、课题研究、科室建设指导等方式，帮助受援机构提高诊疗水平。随着老专家扎根基层，受援机构诊疗量稳步增长，越来越多百姓在家门口就能享受优质医疗服务。

“面对差异和不足，

我们与专家携手克服”

基层医疗卫生机构的工作模式、硬件配置与大医院存在差距，带教基层医生的任务很重，工作和生活环境发生巨大变化……这些对退休专家们而言，都是考验。

保障专家们的健康，是项目办挂念的一件事。在报名环节，项目办要求专家提交最近一年的体检报告，对专家们的身体状况进行综合评估，以判断其是否具备参与项目的条件。

这些年走南闯北，最让赵冬梅难忘的是贵州省毕节市威宁彝族回族苗族自治县。2024年8月，赵冬梅到威宁县中医医院服务，她先乘飞机到贵阳市，又从贵阳市出发乘车4个小时到威宁县，一路上山峦重叠、河谷交错，高速路不是跨桥梁就是钻隧道。

威宁县最高海拔超过2800米，县中医医院建在山上，骨科病房在楼房的5层。最初，赵冬梅只要到了病房，耳朵就像坐飞机时一样发闷。她就捏住鼻子鼓气，把塌陷的耳膜顶出来，反复如此。由于出现了轻微的高原反应，头疼，睡不好觉，她就吃止疼片和助眠药。后来，在当地同事的悉心照顾下，赵冬梅的症状逐渐缓解了。

面对相对简陋的工作和生活条件，许多专家和赵冬梅一样，积极适应环境的变化。项目办安排专人与专家们保持密切联系，详细了解他们的身体、工作、生活情况，以便出现问题时及时采取相应保障措施。

专家与受援地居民的语言障碍也很常见。由于语言不通，专家在询问病史时有时难以获取准确信息，患者在理解专家医嘱时也是一头雾水。虽然受援机构会为专家安排助理在旁边当翻译，但当工作忙起来时，专家们还得发挥主观能动性。

2023年12月，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世纪坛医院风湿免疫科退休主任医师赵绵松选择到海南省陵水黎族自治县中医院服务。当地老百姓讲黎语，很多老年人完全不会说普通话，平时交流大多只能吐出单字，比如“痛”“慌”等。就拿腹痛来说，为了准确判断病因，赵绵松需要通过各种方式耐心地询问。她用简单的词语和手势比画着，问患者是饭前痛还是饭后痛、是按着腹部痛还是不按痛，有时会让患者喝口水，让其感受疼痛是否有变化……“要坚持把情况问得明明白白，彻底了解清楚才行。”赵绵松说。

不同地区、城乡之间在政策制度、工作模式上存在差异，这就需要援受双方在协作中不断磨合、相互适应。上海市宝山区罗店医院妇产科退休主任医师杜景云在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祥云县人民医院服务时，就体会过这种差异带来的难题。

“医院每年要接生2000多个宝宝，虽说医院过去和不少专家有合作，但专家大多只能定期来，遇到突发情况时，远水难解近渴。”祥云县人民医院副院长李少竹说，该院迫切希望专家长期驻点帮扶。可是，祥云县和上海市在孕产妇管理模式、转诊流程等方面存在不小差异。“面对诸多差异和不足，我们与专家携手克服。”李少竹介绍，该院医务部特意安排两名干事为杜景云介绍医院各项制度等，给予支持和协助。

杜景云感慨地说：“我们合作得十分愉快，这极大地激发了我的工作热情。”按照协议，原本每周仅需工作2天，杜景云主动要求延长工作时长。据祥云县人民医院统计，在首期3个月的服务周期内，杜景云累计工作74天，平均每周超过6天。此前，对于完全性前置胎盘、妊娠高血压疾病等急危重症患者，祥云县人民医院只能将其转至上级医院。有了杜景云的专业支持后，该院妇产科有了主心骨，急危重症患者在当地便能得到有效救治。

在专家们支援基层期间，受援医院全力帮他们排忧解难，希望专家们在忙碌之余能有舒心愉悦的体验。到松桃县的几个月里，朱亚春的体重增加了几斤，精神也比在北京时放松许多。“项目办和受援医院悉心照顾我们，让我们在陌生的地方感受到家一般的温暖。”朱亚春说，在基层，退休专家既能发挥余热，又能领略当地风土人情，是一种新鲜且有意义的体验。

“需要经验丰富的

医学专家来‘传帮带’”

在松桃县，朱亚春专程到乡镇开展了几次义诊活动，义诊中的见闻让他感触颇深。

2024年10月16日，朱亚春在贵州省铜仁市松桃苗族自治县中医院妇科诊室为患者把脉。

“乡村医疗卫生服务水平还是有限。”朱亚春说，当地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留守的老人们生活得有些艰辛，“三高”问题很普遍。由于常年气候潮湿，风湿类疾病也很常见。

“其实这些常见慢性病只需要用简单的药物就能控制，花不了多少钱，但不少问题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朱亚春对此感慨道。在北京，他半天能看五六十名患者，但在松桃县只能看二三十名，“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和患者沟通上，健康宣教工作任重道远”。

“从身处基层的观察和体验来看，我觉得组织退休医学专家到医疗资源薄弱地区帮扶很有意义。”朱亚春说，“受援地最缺的不是楼房或设备，而是经验丰富的医学专家来‘传帮带’。”

然而，报名参加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的专家人数与基层需求之间还存在差距。2024年，基层医疗卫生机构共申报120多个需求岗位，但是当年只有65位老专家报名参加活动。多数老专家的单周期支援时间为3个月，采访中受援医院的多名代表提出，希望扩充专家阵营，实现长期帮扶。

对此，徐玮表示，项目规定老专家支援周期的最短时间为1个月，如果老专家的身体状况和个人生活安排等因素允许的话，受援机构根据需要，可以在与老专家充分沟通的基础上协商支援时间。

对于报名人数偏少的情况，项目办经过调研发现，专家们退休后面临的选择很多，很多人被本院返聘，一部分人被民营医疗机构高薪聘走，也有不少人需要照顾家庭而不再工作。薪酬待遇通常不是专家们服务基层的主要考虑因素，目前老专家的薪酬主要由受援机构承担，发放标准由双方协商决定，一般在每月2000元至每月两三万元。然而，部分受援机构，特别是乡镇卫生院，在承担这笔薪酬支出时仍然面临压力。目前活动组织方正在争取借助各方力量，缓解受援机构的资金压力。

国家卫生健康委和国家中医药局也在适时调整方案，不断扩充退休医学专家来源。比如，老专家派员医院范围逐步从国家卫生健康委和国家中医药局属（管）医院退休医务人员，扩展到北京市、上海市等地的公立医院。“我们将进一步增加老专家数量，丰富专家专业和层次。对于无法在基层长期工作的专家，探索用好互联网远程医疗、线上培训等更具灵活性的支援形式，满足基层需求。”徐玮说。

赵绵松在陵水县工作时，有一段时间过得“不太充实”。她帮助陵水县中医院筹建了风湿免疫科，但群众对这一专科的认知普遍不足，加上科室技术也处于起步阶段，前来就诊的患者不算多。为此，赵绵松一边配合医院积极开展科室宣传，一边利用空闲时间到陵水县人民医院和陵水县第二人民医院进行自我推荐，主动提出愿意参与联合会诊或公益活动，不计报酬。

不只是专家自身尽力发挥最大价值，受援机构也在不断摸索如何高效利用退休专家资源。贵州省安顺市西秀区杨武布依族苗族乡卫生院是受援机构之一，北京市第二医院内科退休主任医师乔松在该卫生院服务，协议签到今年3月。卫生院副院长姚柳表示，在乔松指导下，卫生院医务人员的技术水平与医患沟通能力显著提升。但卫生院就诊人次季节性波动大，3月进入农忙季节后，前来就诊的患者人数有限，难以充分发挥专家带教的优势。卫生院经过深思熟虑，和乔松商定在秋收后就诊患者数量回升时再把他请回来。

作为一项创新性举措，老专家服务基层健康行动目前仍处于成长阶段，面对各方的多元需求尚需不断完善。徐玮表示，国家卫生健康委将持续广泛收集专家和受援机构的宝贵建议，从政策优化、资源调配、人员保障等多个维度，把这项关乎基层群众健康福祉的工作做实做细，以实际行动彰显诚意，吸引更多退休专家投身其中。

记者手记

“强基层”呼唤更多同路人

采访中，退休老专家们流露出的对基层患者的关切、对基层卫生健康事业的热忱，令人动容。通过与他们进行交流，记者深刻地意识到，在提升基层医疗服务水平的道路上，需要更多志同道合的同路人。

目前，偏远基层地区对优质医疗服务的需求仍然迫切。在这些地区，年轻人为了生计外出打工，老人和孩子留守家园。老人们身体机能衰退，孩子们抵抗力弱，对他们的健康保障应该做得更到位。但是，由于当地优质医疗资源相对不足、居民缺乏健康知识等因素，不少常见病、慢性病患者承受着本可避免的病痛。

与此同时，我国每年有众多医务人员退休。他们历经多年专业学习与临床实践，积累了深厚的医学知识和丰富的实践经验。倘若他们在退休后，既有意愿又有条件投身基层医疗服务，将进一步助力提升基层医疗服务水平。

尽管参与服务基层健康行动的专家人数在增加，但与基层需求之间仍然有明显差距。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奔赴基层的退休医学专家们呼吁更多退休同仁行动起来，一道为基层卫生健康事业发展添砖加瓦。同时，希望社会各界及相关部门给予退休医学专家服务基层工作更多关注，进一步完善政策和保障措施，搭建更好的服务平台，共同为退休专家服务基层提供更多便利。